第二十二章 打探
江陵,城门。
日头偏西,将城墙的影子拉得老长。
穿着打扮与寻常行脚商无异,甚至还刻意往脸上抹了灰的一行人不紧不慢地随着人流挪动。
看起来不起眼,但一股渗进骨子里的匪气,还是让周围的百姓下意识地避开几分。
“直娘贼,这进个城比登天还难,磨磨蹭蹭的,要是在俺们寨子里,早一斧子劈开这鸟门了!”
黑面虬髯的汉子一边骂骂咧咧,一边不耐烦地推搡着前面挡路的一个老汉。
老汉被推得一个踉跄,却连头都不敢回,低着头钻进人群跑了。
“铁牛,闭上你的嘴。”
走在他身旁的中年文士压低了声音,手里摇着把折扇,虽然这初春的天气还有些凉,但他扇得却很起劲。
“你知道我们耽搁了多久吗?”他冷声问道。
被唤作铁牛的黑大汉哼哧了一声,满不在乎地挠了挠胸口的护心毛:“军师,这一路上你那张嘴就没停过,俺耳朵都起茧子了!”
“不就是晚了三天吗?那刘全是个做买卖的,只要俺们带着银子,他还能长翅膀飞了不成?再说了,要是他敢给脸不要脸,俺一斧子剁了他的鸟头便是!”
“三天,”中年文士停下脚步,转过身,那双狭长的眼睛死死盯着铁牛,“为了一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破村子,你足足耽搁了三天。”
“那老东西看俺的眼神不对!就跟看贼一样!”铁牛瞪圆了那双环眼,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俺铁牛跟着哥哥起来造仮,是要替天行道,是义军!他凭啥用那种眼神看俺?说不定还要去寻官府报官,是那鸟人自己找死!”
“所以你就屠了整个村子,”中年文士看着他,“那里很偏僻,你倒告诉我,他们怎么去报官?”
“杀了老的又来小的,他们叫得太惨,俺听着心烦,便顺手宰了,一群泥腿子,值当什么?”铁牛嘟囔着,显然没把那些人命当回事,“再说了,耽误这三天有啥?反正那刘全就在城里,又跑不了,大哥也是,非让咱们来这么远的地方找盐,直接去抢个县衙不比这痛快?”
中年文士深吸了一口气,懒得跟这憨货再计较。
赤眉军如今声势浩大,看似风光,实则内里也是派系林立,他们这一营的“大帅”,虽然也是十二个头领之一,但分到的地盘并不富裕。
荆襄之地,战乱频仍,盐铁奇缺。
尤其是最近朝廷封锁了官盐要道,营里的兄弟们因为长期吃劣质矿盐,或者根本分不到盐,浑身浮肿、手脚无力的已经倒下了一大片。
若是再弄不到盐,不用朝廷大军来打,他们自己就先垮了。
所以,这趟轻装简行来江陵,别看人不多,但却是救命的差事。
“到了这里,把你那套做派收一收,”中年文士警告道,“江陵不比别处,这里还是朝廷的地盘,咱们带的人手不够,真要闹大了,别说盐,连命都得留下。”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挤到了城门口。
城墙上贴着几张新的告示,旁边围了一圈人,几个识字的酸儒正摇头晃脑地念着上面的内容,周围的人也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哎哟,这年头还真有嫌钱多烧得慌的?招流民?还管饭?”
“听说是个废庄子,要开荒哩。”
“开荒?这时候开荒?”有人嗤笑,“怕是还没等庄稼长出来,脑袋就先搬家了吧?在江陵城外,还能安心种田?谁敢在那儿待着?”
“那可不一定,我听说那庄子厉害着呢,前几天有流寇去闹事,结果被杀得丢盔弃甲,白白丢下了几十条人命!”
“这么厉害还招流民做什么,说到底,多半也是没安好心,说不定是骗进去当两脚羊杀了吃肉呢!”
各种议论声传入耳中,中年文士的折扇微微一顿。
“有点意思...”他低声喃喃,“江陵富庶不假,但这几年被朝廷和咱们轮番折腾,富户们要么逃难,要么恨不得把银子熔了藏进地窖里,连个铜板都不敢露白,这城外的庄子居然大开庄门,招揽流民?这是怕自己的粮仓不够满,还是嫌自己的命太长?”
“军师,你就是想太多,”铁牛哼哼两声,“这不就是把两脚羊养肥了再宰吗?俺铁牛怎么没遇到这种好事?等俺们大军到了,非得把这江陵城外扫干净不可,这等肥羊,留给别人那多浪费?”
中年文士没有理他,手中的折扇轻轻敲打在掌心,眉头却紧紧锁了起来。
作为一个在乱世中摸爬滚打的智囊,他的嗅觉远比常人敏锐。
在这个节骨眼上,有人敢在城外大规模招人,而且官府不仅不禁止,甚至还允许其在城门口张贴告示,这背后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味道。
回去的路上,顺便看看?
还是算了。
“这里的事可以先不用管,只要我们在荆襄把官兵打趴下,这江陵孤立无援,到时候也就是个熟透的桃子,想什么时候摘就什么时候摘,”军师低声说道,“一个有钱的庄子而已,别忘了咱们这次来是为了什么。”
“走,先进城找刘全。”他再次摇起折扇,带着队伍穿过了城门洞。
如今的江陵,和繁华两个字无论如何也沾不上边,但入城之后的一行人还是看花了眼--实在是因为他们久在山中,和官兵周旋,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么有人气的地方了。
看铁牛的眼神,如果不是中年文士呵斥了他两句,怕是已经钻进了街边的酒铺里。
按照上一次来时的约定,他们在一家不起眼的茶馆留下了接头暗号。
然而,半个时辰过去了。
茶凉了。
人没来。
中年文士的脸色逐渐阴沉下来,手指摩挲着茶杯的边缘。
刘全虽然贪婪,和江陵周遭的义军都敢做生意,一担盐卖出天价,但绝不敢和赤眉军爽约,除非...出事了。
“去查。”军师对一个手下开口道。
花了不少时间,手下带回了一个让所有人皱紧眉头的消息。
“什么?!死了?!”
铁牛猛地一拍桌子,喝道:“俺们大老远跑过来,那鸟人居然死了?谁杀的?是官府吗?还是黑吃黑?”
“是江陵县令动的手,打的平叛旗号,说是刘全通敌,”手下回道,“现在江陵的私盐路子已经不稳了,好几家在争,但都不如之前刘全的盐好。”
通敌?
中年文士狭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疑。
刘全做生意一向是滴水不漏。虽然和他们赤眉军的大小头目都有往来,但涉及到运盐都是层层转手,小心谨慎到了极点。
更何况,刘全在江陵官场不是还有个靠山么?关系网盘根错节,怎么可能说倒就倒?
他追问道:“消息是怎么漏出去的?我们有没有被供出来?刘全就算死了,他的那些手下呢?他的靠山呢?”
手下的神色变得古怪起来:“这也是小的觉得奇怪的地方,小的费了好大劲,才在城南的一处破庙里,找到了一个侥幸逃脱的盐帮打手,听那人说,官府压根没宣扬刘全在和咱们做生意,而且刘全背后的县尉也倒了,死了个干净。”
铁牛听得烦躁,又猛一拍桌,震得茶碗乱跳:“死了就死了!俺管他们怎么死的?现在盐路断了,营里的兄弟们还等着盐下锅呢!军师,你说现在咋办?总不能空着手回去见大哥吧?”
中年文士没有立刻回答,他微微眯起眼睛,陷入沉思。
“除了官府,还有没有别的风声?”他看着回报的手下。
“有!小的打听到,那雪花盐根本不是刘全弄出来的,而是城外一个庄子里的主家拿出来的东西,说来也巧,就是咱们在城门口看见招人的那个庄子!”
“雪花盐?庄子?”文士眼中精光一闪,之前城门口听到的议论瞬间在脑海中串联起来。
招流民、有武力、现在又和雪花盐、刘全之死扯上关系...
“军师,那咱们还等啥?”不耐烦到了极点的铁牛猛地站起身子,提起放在脚边的两柄板斧,“刘全既然死了,那咱们就去找那个庄子!管他什么雪花盐还是泥巴盐,只要有盐,那就是俺们的!他要是敢不给,俺平了他那庄子就是!”
“可以去看看,”文士轻轻点头,折扇在掌心一敲,“刘全经营多年,根深蒂固,还有官面背景,是咱们最好的私盐路子,这条线既然断了,江陵城内的盐路一时半会儿也理不清,但营中断盐之事,刻不容缓。”
“既然知道了那雪花盐出自何处,在江陵又出一个私盐贩子之前,咱们便去会会这庄子,看看那位主家到底是何方神圣,雪花盐又是如何而来。”
“若他识趣,咱们和他做做生意也未尝不可;若他不识趣...”
黑煞神狞笑接口:“那就抢他娘的!俺倒要看看,是他的骨头硬,还是俺的斧子利!”
......
一行人出了城,顺着官道一路向西。
虽然说只是去看看,但这伙人身上的杀气怎么也遮掩不住,路上的行人见了纷纷避让,只当是哪里来的瘟神。
十里路程,骑马不过片刻功夫。
当夕阳的余晖洒在河滩上,将那座傍水的庄园镀上一层金边时,赤眉军的一行人勒住了马缰。
他们停在几百步外的一处土坡上,居高临下地眺望。
文士本漫不经心的表情,在看清眼前的景象后,渐渐严肃了。
他原本以为,这不过是个稍微大一点的地主大院,最多有点家丁护院,再养几条恶犬。
可眼前的景象,却让他这个见多识广的“反贼”都有些愣神。
那是什么?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河中那个巨大的、有些怪异的木制造物。
那是一个巨大得超乎想象的轮子,矗立在湍急的河流中。
虽然看起来还没有完全完工,骨架裸露在外,但在夕阳的剪影下,它宛如一头庞大的怪物,在水流的冲击下蛰伏。
在这个生产力低下的时代,这种超乎寻常的东西,展现出的是一种令人震撼的、原始而粗犷的工业美感。
一群赤着上身的工匠,正如蚂蚁般附着在上面,喊着号子,将巨大的木轴吊装上去。
而在河滩上,更是热闹非凡。
数百名衣衫褴褛的流民,正挥舞着锄头,热火朝天地挖掘着。
若是寻常的劳役,这些人早就该累得像死狗一样,或者麻木地偷懒。
可这里不一样。
文士惊讶地发现,这些人的动作很快,很有序,甚至...带着一种莫名的亢奋。
他看见一个瘦骨嶙峋的汉子,扛着一根沉重的圆木,脖子上青筋暴起,每走一步都在泥地上踩出一个深深的脚印,但他脸上居然带着笑!
他看见一个个方方正正的坑池已经初具雏形,从高处看去,层层叠叠,错落有致。
引水渠连接着每一个池子,虽然包括地面和池子都是干涸的泥土色,看上去有些不好看,但那股子规划整齐的气势,绝非乡野村夫能做出来的。
“一、二、三!起!”
号子声此起彼伏,伴随着远处飘来的炊烟,那里面似乎夹杂着...
肉香?
铁牛的鼻子抽动了两下,接连数天赶路的馋虫被勾动了,喉结猛地滚动了一下。
“直娘贼...这庄子,还挺气派,”铁牛瞪大了眼睛,手里提着的板斧都忘了放下,“那是啥玩意儿?那么大的轮子,转起来能碾死多少人?”
他转过头去,眼中的凶光更盛了:“军师,这肯定是个肥羊!你看那些人,一个个虽然穿得破,但那个精气神...肯定是吃饱了饭的!这里头肯定有粮!还有那雪花盐!”
文士没有说话,他的目光越过河滩,看向了那道围墙。
围墙看起来还有些新旧斑驳,显然是刚刚修缮过的,但在关键的转角处,立着类似军寨望楼的建筑。
上面有人影晃动,虽然隔得远看不真切,但他能看到偶尔闪过的兵器反光。
有守卫在巡逻。
“这不像是普通的地主庄子,”文士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语气凝重,“看着倒像是...行伍里的人布置的。”
那种外松内紧的防御,那种人员调度的条理,那木桥,那斜坡,那利用地形挖出的壕沟...
“管他什么人!”铁牛挥了挥手中的板斧,打断了文士的思绪,“看着倒像是个有钱的,俺看也不用费劲谈什么生意了,这地方也没多少兵,俺这就回去叫人,干脆召集弟兄们,一把火烧光了,抢了他娘的!那方子、那粮食、那女人,不都是咱们的?”
说着,他拨转马头就想走,在他看来,这世道哪儿有那么多话好说,法子好想,有啥想要的,抢就是了,谁拦谁死!
“站住!”
文士喝了一声。
他的目光落在那庄园上,迟迟没有移开。
“让我好好想想,到底是谈,还是打。”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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