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小鸟

第八十八章  小鸟

大娘的声音颤抖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那双饱含期盼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林睿，仿佛要从他脸上读出什么。

她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小石头也仰着小脸，紧张地看着林睿，小声说：“林大哥，荣二叔叔是不是快回来了？”

林睿的喉咙像是被滚烫的沙砾堵住，每一个字都重若千斤。

他看着大娘眼中那簇微弱却执拗的希望之火，看着小石头天真信赖的眼神，那冰冷的“殉国”二字如同冰锥，刺得他心口剧痛，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化作声音吐露出来。

如何能说？

如何能亲手掐灭这风中残烛般的期盼。

她生命的所有支撑，或许就只剩下这自欺欺人的等待了。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挤出一个极其艰难的笑容，声音干涩地开口：“大娘……信上……信上说，荣二哥在那边……一切都好。让您……保重身体，别太惦记。”

他终究还是选择了隐瞒。

这谎言灼烧着他的良知，但他别无选择。

“一切都好……保重身体……”大娘喃喃重复着，眼中的光芒闪烁了一下，似乎有些失望没有得到具体的归期，但随即又被儿子安好的消息所安慰，她用力点头，眼泪再次涌出，却是带着一丝欣慰的泪，“好……好……都好就好！俺就知道！俺儿命大！肯定没事！让俺保重……俺保重！俺一定好好活着，等他回来！”

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紧紧攥着这模糊的好消息，脸上的皱纹都仿佛舒展了一些。

她小心翼翼地从林睿手中接过那封家书，如同捧着珍宝般，重新用油纸层层包好，贴身藏好，仿佛这样，儿子就真的平安无恙，归期可待。

林睿心中酸楚难言，他默默地从怀中取出周管事给的散碎银两，塞到大娘手中：“大娘，这些钱您拿着，先去看看伤，再……再置办点新的家什。”

大娘愣了一下，连忙推拒：“使不得！使不得！小哥，这怎么行！俺不能要你的钱！”

“拿着！”林睿语气坚决，将银子硬塞进她冰凉粗糙的手里，“就当是……是荣二哥托我带给您的！他在外立功，得了赏钱，惦记着您呢！”

听到是儿子的赏钱，大娘的手颤抖了一下，推拒的力道小了，眼泪流得更凶了，是喜悦的，也是心酸的：“这孩子……这孩子……自己在外头吃苦，还惦记着俺……俺……俺……”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最终颤抖着收下了银子，紧紧攥在手心。

林睿又帮忙将散架的独轮车和破烂家什勉强归置到墙角，用一些破草席盖住。

看着这彻底失去生计来源的老人，他心中充满了无力感。

暂时的接济，又能支撑多久？这帝都的冰冷规则，随时可能再次将她吞噬。

“大娘，天快黑了，我们先送您回去歇着吧。”林睿扶起大娘，牵着小石头。

大娘住在离这不远的一条更破败的死胡同里，一间低矮、阴暗、墙壁开裂的土坯房，屋顶的茅草稀疏，能看到天空的缝隙。

屋里几乎家徒四壁，只有一张破木板搭的床，一张歪腿的桌子，和一个冷冰冰的土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味和药味。

将大娘安顿在床上，林睿又去附近买了些热粥和伤药回来。

大娘千恩万谢，精神似乎因为儿子消息的支撑好了许多，喝了些粥，脸上甚至有了点血色。

但林睿敏锐地注意到，在她偶尔咳嗽转身时，眉宇间会闪过一丝极力压抑的痛苦之色，脸色也隐隐透着不正常的灰白。

他心中不安，但大娘坚持说没事，只是累着了，催着他们快回去，别让主家担心。

无奈，林睿只得留下伤药和剩下的银钱，再三叮嘱大娘好生休息，明日再来看她，这才带着小石头，心情沉重地离开了那间破败的木屋。

走在华灯初上的街道上，帝都的繁华与刚才那破屋的凄凉形成尖锐对比。

小石头似乎也感受到了压抑的气氛，默默牵着林睿的手，不再像来时那般雀跃。

“林大哥，”小石头忽然小声问，“荣二叔叔……真的会回来吗？”

林睿沉默了片刻，摸了摸他的头，没有回答。

夜色渐深。

破败的土坯房里，油灯如豆，光线昏黄。

大娘独自躺在床上，屋外寒风从墙缝和破洞中钻入，冰冷刺骨。

白天的好消息带来的短暂兴奋和支撑，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一片更深的、无法言说的虚空和寒冷。

身上的伤痛开始剧烈地发作起来，尤其是胸口和腹部，如同有钢针在搅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

街巡司差役那些凶狠的推搡和踹打，终究是伤及了内里。

她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声接一声，撕心裂肺。

她用一块破布死死捂住嘴，咳了好一阵，才勉强缓过气来。摊开布一看，上面赫然染着刺目的殷红。

鲜血。

大娘呆呆地看着那抹红色，眼神空洞。其实……她心里何尝不明白？

从去年那个捎信的人眼神闪烁、语焉不详地将信塞给她，匆匆离去时，她就隐隐感觉到了不祥。

从邻居们看到她拿出信时，那躲闪的目光、含糊的安慰和无声的叹息中，她就猜到了七八分。

从她一次次追问信上内容，别人总是支支吾吾，或者说些为国效力、光宗耀祖之类的场面话，却从不提归期时，她几乎已经确定了。

她只是不敢承认，不愿相信。

她需要用儿子即将归来这个念头，来支撑自己在这冰冷世间活下去。

她需要在那条“凯旋街”上守着，仿佛只要守着，就总有一天能等到那熟悉的身影。哪怕……只是自欺欺人。

今天那位小哥……他的沉默，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悲痛和挣扎，他那生硬勉强的一切都好……更是彻底印证了她心底最深处的恐惧。

儿啊……我的荣二……你……你是不是……真的回不来了？

这个念头如同最后一块巨石，压垮了她苦苦支撑的意志和精神。

她试图挣扎着坐起来，想去喝口水，但浑身剧痛无力，胸口如同压着磨盘，根本动弹不得。

意识开始模糊，视线也变得昏暗。

恐怕……熬不过今晚了。

在生命最后的时刻，她没有呼喊，没有哭泣，只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颤抖着手，在床头一个破旧的木匣里摸索着。

终于，她摸到了一个小小的、已经褪色磨损的木头小鸟。

那是荣二小时候，他爹用边角料给他削的玩具，荣二最喜欢了，整天攥在手里，咯咯地笑。

大娘将那只冰凉的小木鸟紧紧攥在手心，贴在胸口，仿佛还能感受到儿子小时候的温度和笑声。

记忆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浮现……

是那个虎头虎脑、蹒跚学步的胖小子，张着手臂向她跑来，嘴里含糊地喊着“娘”……

那个夏天，她在院子里熬糖，小小的荣二蹲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口水流了一下巴……

那个冬天，她给要去参军的孩子赶制冬衣，孩子穿着新衣，挺着胸膛：“娘，等我立了功回来，让你过上好日子！”

……

儿子的笑脸，越来越清晰，仿佛就在眼前。

寒风依旧从破洞中灌入，但大娘却感觉不到冷了。

她的嘴角微微勾起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安详的弧度，浑浊的眼中最后一点光亮，定格在了那温暖的回忆里。

紧握着那只小木鸟的手，缓缓垂落。

油灯的火苗跳动了一下，最终熄灭。

破屋里，彻底陷入了一片死寂的黑暗。

唯有窗外凄冷的月光，无声地洒落进来，照在老人那张布满皱纹、却带着一丝梦般笑意的脸上，照在她手中那只褪色的小木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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