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难受
线路那头安静了半秒。
那位接线的女声像是在屏幕上确认什么,吸了一口气,语气礼貌而犹豫:“Of course, sir. Please hold on for a moment, I’ll check if she’s available.”
(好的先生,请稍等,我帮您看看她现在是否方便。)
通话被挂进了等待。
这一次连背景音乐都没有,只有若有若无的脚步声、玻璃门开合的轻响,还有远处几句被压低了的法语,在电流里被搅成一团模糊的噪音。
秦湛予把手机稍稍离开耳朵,又贴回去,掌心不知不觉有些发热。
他很少有这种情绪,一种完全脱离“可控范围”的紧张。
好久没听见她的声音了。
久到那些音节在记忆里被一遍遍回放,边缘被磨得发亮,却又怕自己哪天会真的忘掉她某个停顿的长度、某个语气上扬的位置。
“啪”地一声,很轻,话筒被重新拿起。
耳边先是一小段气息声,然后,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英文问候,带着刻意收束过的公事腔,从那端传过来:
“Hello, this is Noelle speaking. How may I help you?”
(您好,这里是 Noelle,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他指尖一紧。
那层刻意压平的语调里,还是藏着一点他太熟悉的东西,尾音轻轻往下压的习惯,还有说 “speaking” 时不自觉放慢的速度。
“Good afternoon, Noelle.”
电话那端的顾朝暄,手里的钢笔停在了半空。
她原本坐在会议室的一角,桌上摊开一份还没看完的合同标注稿,屏幕上挂着刚开完的视频会的界面,背景是一行行“risk scoring logic”的注释。
中控台的灯在她面前投下一小块暖光,她握着手机,太熟这个声音了。
哪怕隔着一整个时区、隔着一条被翻过无数次的国际线路,哪怕他用的是英语,气息一落,她还是在第一时间认了出来。
睫毛颤了一下。
刚刚撑起来的那层“职业距离”,像是被人从侧面突然轻轻戳破。
她的第一反应不是说话,而是往通话界面瞥了一眼,拇指在红色“挂断”键上停了停。
那只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
轻轻一滑,这通电话就会被切断。
巴黎的冬天下午照常往前走,北京这边零点之后的夜也照常落下,他的声音会被埋回时间差的另一头,一切都可以当作没发生过。
她的指尖微不可察地用力。
那头知道她在干什么似的。
没给她留下任何“想一想”的余地,他的声音就紧接着压了过来,还是用英语,却每一个音节都咬得清楚:
“Don’t.”
(别挂。)
短暂的停顿,像是他也在强迫自己把所有话按顺序排好,接下来那一句,声音低下去半度:
“Noelle, could you… stay on the line and let me talk for ten minutes?”
(Noelle,可以——先别挂,听我说十分钟吗?)
线路那头静得只剩下电流的细响。
她没答应,也没拒绝。
“顾朝暄,”他叫她的中文名,“你还记得北京的雪吗?”
记不记得?
当然记得。
她从小在那座城里长大,看过无数次冬天——
看过二环路上车灯拖着雪痕往前挤,看过鼓楼那边的檐角挂冰凌,看过姥姥半夜起来拉开窗帘,说“下雪了,下雪了”的样子。
可自从那年从巴黎回来,然后去了杭州,再之后入狱,出狱,再被自己流放到江渚……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真正站在北京的雪地里了。
那些画面像被谁按了暂停键,永远停在某一年以前。
她喉咙有点紧,但还是没出声,只是眨了好几下眼睛,把那一点酸意逼回去。
秦湛予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答,也不逼她。
他换了个角度,把话慢慢接下去:
“本来有个打算,但一直没机会跟你说。”
“那会儿你要回北京的时候,我其实想着跟你说:等我把江渚这边的事忙完,就回北京陪你,看我们在一起第一年的第一场初雪。”
“不是出门路上凑巧碰见两片雪花,是那种提前看好天气预报,哪天可能下第一场雪,提前和你约好。找个地方站着,看天色一点一点压下来,看雪从无到有。”
“可惜后来我们都没等到那一天……”他笑了一声。
顾朝暄的手,慢慢收紧在掌心里。
秦湛予停了两秒,才又开口:“去年春节前夕,我下了晚班,从单位出来,没让司机送,自己一个人往外走。”
“从北边一路往里走,绕过几条街,路上其实有好几次想给你打电话。
可那天我就是没去打。
只翻了翻通讯录里那个早就停机的旧号码,听那机械的女声一遍一遍重复同一句话……
人有时候挺犯贱的,明知道是在拿刀戳自己,还非得看着伤口一点一点往外渗血,才肯承认疼。”
短暂的静默之后,他又唤她:“顾朝暄——”
“我这辈子做决策向来不拖泥带水,唯独在你这件事上……我真的很后悔,那么轻易放过你!”
顾朝暄自始至终没有插一句话,她看着面前那行“risk scoring logic”的注释,视线有一瞬间是虚的。
她张了张口,所有胸腔里翻涌过的情绪,在到喉咙的时候,却被她硬生生压扁、收束,重新换回那一层职业外壳。
把手机从耳边稍稍拿开一点,又贴回去,声音很轻,刻意用标准的英文腔调,一字一顿地开口:
“…I’m sorry, sir, but I have to end this call and get back to work now. Thank you for reaching out.”
(……很抱歉,先生,我现在必须结束通话回去工作了。谢谢您的来电。)
话一说完,怕自己多停留一秒就会露出什么破绽,指尖一用力,结束通话键被果断按下。
屏幕倏地一暗。
巴黎的光从玻璃外压下来,落在她垂着的睫毛上,微微颤了一下。
……
第二天早上,她喉咙有些发紧,鼻腔微微发涩,整个人像被昨日那通电话抽空了一层力气,又被细细密密的冷意覆上一层薄霜。
巴黎的天阴得很,云压得低,玻璃上结了一点细小的水雾。
她照常去公司,打开电脑,顶着隐约的头痛,把昨晚没改完的规则文件接着理完。
午后开始轻微打喷嚏,鼻音重了些,连 Cécile 递咖啡过来的时候,都多看了她一眼。
傍晚六点多,她从工位上抬起头的时候,外面已经暗下来了。
电脑右下角弹出一条新邮件的提醒,她正要点开,手机先震了一下。
屏幕上是周随安的名字。
消息不长,言简意赅,是一封科技交流晚会的邀请。
后面附了地点、时间和主办方,语气一如既往客观、克制,没有多余的寒暄。
却在最后用很短的一句,说明这次来的不仅是基金圈的人,还有几家做企业服务的成熟公司,说这个场合“对 LexPilot 有用”。
她没有拒绝。
这一年里,周随安像是在她们项目身后,始终隔着半步距离,却实实在在存在的那只手。
一开始只是 Demo Day 结束后的几个问题——关于收费模型、关于中小企业付费意愿的真实边界、关于“法律风险”在企业老板心里的优先级究竟排在第几。
后来是在正式的 BP 评审会上,对她们过于理想化的增长曲线一刀一刀划掉,逼着 Cécile 把“愿望”改成“现金流假设”。
再后来,他不再只是站在投资人那一侧给意见。
有一次系统上线内测,第一批用户的数据极不漂亮,留存低、付费转换几乎可以忽略。
Cécile 在会议室里捏着打印出来的报表,额角突突直跳,全组人沉默。
是周随安看完之后,淡淡说了一句:你们在拿“技术”去对冲企业主的惰性,这笔账,从来不是这么算的。
随后他很耐心地把那笔“账”拆给她们看。
他说早期 B2B 项目里,技术从不是第一位的,排在前面的往往是信任、习惯成本、组织内部流程的惰性;
他说一个企业主愿意打开合同上传到一个陌生系统,已经调动了他一天里有限的注意力与耐心,所以产品逻辑必须围着他现实的时间表转,而不是让对方围着你们的算法设计转;
他说创业者容易沉迷于自己发明的工具,但市场只在乎这工具是不是在“今天”帮它少赔了一点钱、多省了一点时间。
这些话并不好听,却没有任何一句是虚的。
之后的几个月里,顾朝暄在调规则的时候,渐渐学会把“律师的完美”、“程序员的优雅”往后退半步,让位给一个粗糙却真实的问句——这条提醒,企业主看到时,到底会不会点开?会不会照做?是帮他,还是只是在安抚你自己“尽责”的良心?
她在周随安身上,看见了另一种“实务”。
那不是法庭上的攻防,也不是体制里那套精致的合规话术,而是商场里对数字和人性的双重敏感:知道哪一笔亏可以忍,哪一步退不可行;知道什么时候该赌,什么时候该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先活下去。
这样的敏感,被他收束成一种克制的指导。
他从不替她们做决定,只在关键节点上,轻轻把最尖锐的问题提出来:融资节奏是不是和自己的消耗曲线对得上?现在接这个“定制大客户”,会不会把产品拖偏?这一版功能到底是在讨好投资人 PPT,还是在服务真实用户?然后看着她们去挣扎、去选择。
很多个深夜,她坐在办公室里,盯着屏幕上的逻辑树,脑子里不自觉会浮上线下某次会面时,他随口扔下的一句总结。
那些看似随意的评语,似一支一支暗戳戳插在前路的路标,提醒她往哪边走,是“项目”的路,往哪边走,只是“故事”的路。
这样的人发来的邀请,她不太可能说“不”。
何况创业的这一年里,她已经很久没有允许自己真的“生病”过了。
感冒的钝痛被一则又一则行程压在下面,只要她还能站得起来,能扣得动键盘,就被默认为“状态尚可”。
她简单回了一个确认,把手机放回桌上,去茶水间接了杯热水。
镜子里的自己鼻尖有点红,眼睛因为昨夜没睡好而略显干涩。
她盯着那张脸看了两秒,忽然觉得有些陌生——既不像当年西装裹身、站在谈判桌这一头的“顾律师”,也不像江渚地下室里那个被风雨逼进角落的女人。
这一年,巴黎的风把她吹成了一个介于两者之间的形状:还记得法条的编号,也懂得现金流的曲线;还能凭直觉为中小企业划出一条“能活下去”的底线,却也知道资本的目光从不温情。
手机在桌面上亮了一下,是 Cécile 转发来的晚会背景资料,还有一句简短的备注:辛苦了,今晚很重要,状态不行也要撑着。
喉咙里的痛意顺着水温往下压了一点。
顾朝暄合上电脑,把桌面上的合同打印件理整齐,回家换衣服。
……
夜里风比白天更冷一些。
交流晚会办在塞纳河边一栋老酒店顶楼,灯光、香槟、笑声把空气烤得有点发热。
她敬过几杯酒,本来打算全程以水代酒,可最后一轮有一位企业客户坚持要“和做法律 AI 的小姐喝一杯”,她礼貌地碰了,喉咙被烈酒划过一圈,胃里那点不舒服被彻底勾了出来。
散场时,她已经有点轻微发晕。
酒店门口的石阶被灯光照得发白,风从河面卷过来,带着水汽和远处夜游船的音乐。
周随安和主办方寒暄结束,让司机把车开到门口,转身问了句,要不要顺路送她。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
周随安没有坐在前排,而是和她一道坐在后座,各自留出一点礼貌的距离。
起初两人都没说话。
窗外的巴黎在夜色里慢慢后退,橱窗里的灯光、霓虹、行人,被一层一层压扁成模糊的流光。
她靠在座椅上,脑子里还残留着会场上的嘈杂……融资条款、技术路线、用户增长曲线……和昨天那通电话的回声,像两股完全不同的噪音,交缠在一起。
胃里忽然翻江倒海。
她先是忍了一下,指节在膝盖上收紧,随即意识到自己撑不住了,声音有点发哑:“能不能……先停车?”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还没反应过来,周随安已经出声:“前面右转,靠边。”
车刚一减速,她就拎起包,几乎是冲着推开车门。
冷风一下灌了进来。
她在路边找到一个绿色垃圾桶,弯下腰,吐得天昏地暗。
胃里原本就没多少东西,吐到最后只剩下一阵阵酸水,喉咙被烧得生疼,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一滴一滴砸在路沿上。
身后车门关上的声音被夜风削弱,脚步从远处走近。
她没回头,只能听见皮鞋踩在路面上的细碎声。
混杂着城市的汽油味、垃圾桶里残余的酸腐味,还有一丝被风吹散的古龙水气息。
有人停在她身边。
一只手从侧面伸过来,先把一小瓶矿泉水递到她面前,瓶身被捏得微微凹陷,传过来的温度是刚从暖气里带出来的温热。
另一只手拎着一小包还没拆封的湿巾。
她喘了两口气,声音沙哑地说了句:“谢谢。”
喉咙疼得厉害,两个字仿若从沙砾里挤出来的。
她正要自己去拧瓶盖,那只手已经先一步接过去,拧开,再递回来。
她仰头漱了口,咽不下去,只能侧头往垃圾桶里吐掉。
酸意被稀释了一些,胸腔里的闷堵稍稍松动。
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有些乱,有几缕黏在她出汗的鬓角上。视线还没完全对焦,就感觉到有人抬起手,指腹干净利落地把挡在她眼睛前的发丝往后一拨。
动作很自然,也很克制,没有任何逾矩的意味,只是出于一种习惯性的照应……
她下意识往旁边躲了一点,肩膀微不可察地往后缩了缩。
那只手停了一瞬,捕捉到了她的退却,随即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顺势收回,去拆那包湿巾。
塑料包装被扯开的声音在夜里格外清楚。他抽出一张,把包装随手塞回西装口袋里,把湿巾递到她面前:“擦一下。”
她伸手。
动作不太利索地擦了擦嘴角,顺便按掉那几乎擦不干的泪痕。
“头还晕吗?”旁边的人开口,声音压得很低,不至于在空旷的街道上显得突兀。
她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又过了两秒,周随安才像是随口问了一句:“很难受?”
他没有用“醉了没”“喝多了吧”这类轻飘的话,而是用了一个更宽泛的形容——难受。
仿若不只指胃里这一阵翻涌,也包括被酒精和发烧放大的那一整天的情绪。
他垂着眼,视线落在她握着矿泉水的手上。
关节有点发白,指腹还在不自觉地用力,还没从某种紧绷里缓过来。
“遇到什么事了?”他又问。
语气平平,听不出逼问,只似是那种在无数个项目复盘会上,他习惯对创业者抛出的探询:出现了问题,你是要绕过去,还是要把它摊开来看一眼。
顾朝暄靠在垃圾桶旁边的墙上,呼吸还没完全顺过来。
夜风把她鼻尖吹得更红,眼眶里的酸意像是被冷气一点一点逼上来,又被她努力压回去。
她没有立即回答。
街角的红绿灯从红变绿,又从绿变回红,车流稀稀落落。
远处有骑车人掠过,铃声在风里轻轻响了一下,很快被拉远。
“周先生,我是顾朝暄,不是谁的替身,您现在是不是……又拿我,当成您过去的那个‘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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