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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春荒断粮,猛娃完婚


春生升学考试在全县夺冠,给全家人带来的喜悦自不必说。可是一阵喜庆过后,却让守信很快陷入深深忧虑的漩涡。

冯守信自从给太婆过继来到杜边村,基本上顺风顺水。虽说常年跑山,可他并没有出过蛮力,而是干着相对轻松的活计,拿着双份的脚钱。家里的客栈经营得风生水起,一家人吃用不愁,还略有节余。有一阵他曾经想过,将来让春生子承父业,接替他在子午道上谋生发展。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引娃一场结核病,一下子就掏空了他多年的积蓄。特别是在西安住院那十多天,花钱像流水似的,最后还是落了个人财两空。

这一场劫难过后,他才切切实实地感受到,自己原以为很稳定的职业,一旦遇到疾病的冲击,竟然脆弱得不堪一击。权衡的结果,他决定还是让春生继续读书;至于职业问题,待以后看看情势再说。目前主要的难题是春生读书的钱从哪里来——假如只是在小学,家里无非是继续供他吃饭;可现在要到三十里外的中学,除了学杂费,单是每月的伙食和其他费用,一年下来,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困难时刻,他想到了太婆临终的遗嘱——老家不是还有一份家产吗?他不再犹豫,过了年初五,就拉上春生回了东原。

因为顺路,先到外婆家打了一个照面。

春生一进街门,小黑像早有心灵感应一样,立刻扑上前来,又是用头蹭他的脚,又是用舌头舔他的手,用嘴偎他的脸。正好春生要去老家上坟,就带上小黑一起上了原坡岭。

春生给奶奶请过安,礼节性地拜访了大伯、二伯和四叔,就独自一人带着小黑去了二妈的坟上。

他烧过纸,焚过香,跪在二妈的坟前,深深磕了三个头——这次他跪了很久很久——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每次走到二妈坟前,他都情不能自抑。每每想起二妈像对待亲儿子一样,把他揽在怀里,冥冥之中,他似乎很难分清,究竟是妈妈长得像二妈呢,还是二妈就是妈妈曾经的起死回生?此时此刻,温馨的感觉油然而生,他觉得自己的心灵有了归宿,又觉得这似乎只是个人情感在二妈身上的一种投射……

忽然,一只野兔从眼前窜过,他从沉思中猛然惊醒,缓缓立起身,在小黑的陪伴下,走下原坡,回到外婆家里。

外婆一家听说春生考了个“状元”,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立刻拉上后院的婆婆、大姨,忙活着为他准备上学的行头。

蜡染兰花粗布的被面,白粗布的被里;条子花格粗布的褥垫;全部絮上去年秋天自家地里收的新棉花——清一色的“三面新”。另外,量身做了一件全新的棉大氅——外婆、妗子、大姨都说,冷天出门可以防寒,晚间搭在被子上又多了一层保暖——即便学校不烧炕,娃上中学期间也绝对不会挨冻的。

守信多年不回家,这次回来又赶上年节,一家人自然欢欢喜喜地聚在一起。一边拉着家常,守信一边诉说着这几年的光景。无论跑山还是客栈,生意日渐清淡。太婆归天没有少破费,特别是引娃的结核病,不仅掏光了家底,还欠了一尻子烂账。如今春生考了个头名状元,虽说是一件大喜事,却让人进退两难——眼看就要开学,如此大的花费,还没有一点着落……一家人听着,五味杂陈,渐渐品出了其中的味道。

母亲日渐年迈,多年来正如她自己所说,老天爷狠心,一连收走了五房儿媳,给她丢下一大堆没娘的孩子,单是这件事,足以使她老人家心力交瘁。再说,她一个传统妇女,一直恪守“三从四德”的祖训——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自从丈夫走后,她把家中的一切大小事务,都交予大儿子守智打理,自己从不参与任何意见。

兄弟四人,老四守仁自打媳妇难产死后,没过半年,把亲生女儿丢给母亲,就和本村的一位寡妇搭伴,一门心思地经营起自己的小家庭,这边的事自然与他再无瓜葛。老二守德亲自参与了太婆起草遗嘱的全过程,他当然明白守信目前的苦衷和他话里话外的弦音。可他知道,自己在这个家中就是一个大伙计——一年四季,除了种田给全家十几口人提供足够的粮食,剩下的事,就是一门心思雕刻他的皮影,琢磨碗碗腔的唱词,得空就和一帮兄弟凑起自乐班,唱它个昏天黑地——家中大小事情他从不插嘴,连他自己亲生儿子出门学手艺,在外当招赘女婿,都由大哥做主——守信这么大的事,他绝对不会参与任何意见。

事情的关键落在当家人大哥守智身上。以大哥多年持家的智慧,他不可能不明白守信此次回来的目的。若说按太婆的遗嘱,把她老人家的遗产全部交到守信手里,而后再传给春生,在守智看来绝无这种可能——连守信自己对此亦确信无疑——若说拿出一点积蓄,供春生娃上学读书,这点财力应该不是什么问题。可守智的想法不仅和守信,甚至和外婆都大相径庭。他们一老一少逃难奔波,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眼界自然开阔,所以把孩子读书识字看得很重;而守智守着一家十几口人的吃饭穿衣,看重的只是养家糊口。在他看来,农家子弟,种田才是本分。如果聪明伶俐,能学一门手艺当然更好——实际上,他对自己和守德的几个孩子也是这样安排的。

有了自己的一整套想法,他始终装聋作哑,不接守信的话茬。可老是这么僵持下去,难免会伤兄弟间的和气。他把老二守德私下叫到屋里对他说:“庄稼人的娃,读那么多书有啥用?既然春生娃聪明,已经过了十岁,还不如让他去学一门手艺——木匠、铁匠、泥瓦匠、裁缝,哪样不行?咱家老四,一个普普通通的裁缝,小日子过得比谁都舒坦;老太爷一手车木匠手艺,灾荒之年还打下一片江山——谁说他们比读书人差?”

话讲到这里,守德明白了大哥的用意。他原原本本地把话传给守信。守信本来就是个逆来顺受、又顾脸面的人,话说到这种份上,他自然不会难为大哥,只好回家另想办法。

两手空空归来,守信一筹莫展。扣儿思前想后,拿出仅有的一对银手镯、一枚金戒指和一个翡翠头的银簪,对守信说:“马上就要开学,叫娃先去报到,以后的事慢慢再商量。”守信郁郁地说:“也好,先解燃眉之急。”他不忍心把扣儿的嫁妆全部掏光,只接了手镯和戒指,把翡翠银簪留了下来。

冯春生和肃海川一起来到学校。报到注册完毕,春生分到四八级一班,海川分到二班。他们把铺盖卷扛到宿舍——初中部六人一个窑洞。进门一排大通铺直通窑洞最深处,每个铺位配一条草帘子,铺盖垫上去软软活活。另一边木架上摆放脸盆、牙具。最里面一个大方架,放置各人带来的衣箱、手提包。看起来一切都十分简陋,但因为大多数都是新缝制的被褥,却也朴素而整洁。

三年的课程设置,自然比小学大大地上了一个档次。语文分成文学和汉语,数学分成代数和几何,这样语、数主课变成了四门。地理课改成自然地理,历史课按照中国简史、世界简史逐步加深。新增加的课程主要有物理、化学、生物。音乐、美术、体育的内容更加丰富多彩。春生的感觉首先是新颖活泼——他觉得一个新的世界正在自己眼前展开——这正是他梦寐以求和渴望已久的、新的读书生活。

唯一不太适应的是伙食。春生的家境虽然不算富裕,可他自打小时候起,从来没有缺衣少食。在家里,母亲只要有空,就变着花样给他和妹妹调剂饮食。有时店里活忙不过来,至少也会给他一两毛钱,让他出去买几个蒸馍、包子、甑糕、粽子之类的零食小吃,和妹妹们凑合一顿。

学校可没有饭来张口的条件。一切都循规蹈矩,呆板而又单调。早餐三两一个玉米面馍,几根咸萝卜条儿。中午主食不变,只是多加了一碗煮熟的萝卜条,除了咸味,几乎没有一点油水。晚上二两小米或玉米糁子做成的拌汤面——先把稀饭熬好,下几根面条,煮熟后在锅里再闷一个多小时——舀到碗里看起来稠乎乎的,可一下肚,立刻就变成尿从下边冲了出来。最闹心的是晚上没完没了地跑厕所,加上大通铺互相影响,根本就睡不好觉。更可怜的是,有些孩子本来就有尿床的毛病,遇到阴雨天,尿湿的被子没法晾晒,到了晚上,只好用热身子把湿被褥捂热,接下来,可能还会再尿……如此循环往复,用一个词汇来形容,那就是苦不堪言。

低年级学生开始向学校反映,能不能把稀饭改到早上。学校费了好大劲调整锅灶,好容易把低年级的伙食次序调整过来,晚上起夜的情况有所好转;可是问题又从另一头冒了出来——上课又得不断地跑厕所。开始还要求向老师报告,后来老师干脆取消了这类繁文缛节。

一时间,伙食问题竟成了学校议论的热门话题。物理老师说,早餐和晚餐对调,总量不变,这是“能量守恒”;数学老师说,3+3+2和2+3+3是“恒等式”;语文老师的调侃更具诙谐而颇有深意,他在课堂上给学生讲了一个“朝三暮四”的故事——说是古代宋国某人养了一群猴子,因生活所迫要减少猴子的口粮,他对猴子说,早上给你们三颗果子,晚上再给四颗,猴子怒而起哄。为此他又说,那么早上给四颗,晚上再加三颗,猴子转而喜笑颜开——不知这位老师是在讽刺学生的蠢笨,还是在影射政府的苛刻,或者是二者兼而有之?……唯有班主任老师最为正统严肃:“别听他们瞎叨叨。抗战八年那么艰苦,咱们的前辈都苦撑了过来。如今是戡乱时期,前方还在打仗,政府给学生每天八两的定量,已经很不容易了,同学们还有什么可挑剔的?”

春生倒不十分在意这些,他的心事主要用在了学习上,生活上这点困难,并不难适应。

至于海川,那是另当别论。喜娃赶着马车进城,每周都会定期给他送来白面锅盔、八宝咸菜,偶尔还从城里带一些面包、饼干、洋糖、水晶饼等零食。当然他并不一个人吃独食,他总要拉着春生一起分享。可春生这头倔驴,从不上套。海川叨叨急了,他竟甩出一句话:“我绝不吃‘嗟来之食’。”

这下海川不高兴了:“你说这话,还拿不拿我当同学、当乡党、当朋友?”

春生自知失言,赶忙赔罪改口说:“算我用词不当。我本来是想说‘清贫能够励志’——众人都扛得过去,我为什么就不能呢?”

话虽这么说,可他依旧坚持自己的底线。从此,海川无可奈何,便也不再说起分享的事情。

清明前几天,风和日丽,微风徐徐,阳春三月的气息扑面而来。春生和海川相约,到杜公祠去瞻拜诗圣。

两人走出教室,沿着主道上的台阶一级一级向上攀爬。春生触景生情,忽然想起大门口那赫然醒目的校训——“踏着层层台阶登攀”——问海川:“你说咱这校训是谁的杰作?”

海川随口就说:“我想不是老校长,就是李主任。两人都是少有的才子,非他们二人莫属。”

春生其实也是这么想,便附和道:“这个校训不仅寓意深刻,而且和我们学校的总体布局,再形象不过地融为一体。神来之笔,真是神来之笔!”

出了后门,他们沿着台阶继续往上。只见原坡上绿草茵茵,远处麦苗青青,再放眼远眺,大秦岭若隐若现。

海川忽而动情地吟诵起来:“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春生接口道:“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海川:“山远方能水长。”

春生:“登高才可望远。”

……

两人兴致勃勃,你一句,我一句。虽然并不连贯,思路却不谋而合。

进入杜公祠庭院,古柏林中,有几个供游人歇息的石桌。他们找了两个石凳坐下。

海川忽然问:“春生,你的文理科都是拔尖的,将来你打算学什么?”

春生毫不犹豫地说:“我更喜欢理科。从现在起,我已经瞄准了西京大学‘公路设计与桥梁建筑’专业。将来我要在子午古道上修一条公路,从西安直通汉中——彻底解放常年在山路上肩枋背脚的苦力。”

海川不无调侃地说:“你这是‘蛇大洞大’。刚刚踏进中学校门,就开始‘野心膨胀’,想着要考大学。”

春生立刻反驳:“什么‘蛇大洞大’、‘野心膨胀’,话可不能这么说。随着知识积累的越多,我们就会站得越高;人的眼界愈是开阔,格局也会随之不断提升。难道你上中学,不是为了将来考大学?”

海川心悦诚服:“‘格局’这个词用得好,有点意思。这回算我用词不当。那咱们就约定,六年后一起报考西京大学。”

春生信心十足:“不用六年。咱们也像小学一样,抓紧时间,提前修完全部课程——五年后,以‘同等学力’报考西京。”

两人同时握拳相碰:“一言为定!”

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

一周后,春生回到家里,父亲把他叫到账房,很为难地对他说:“你看现在家里连锅都揭不开,你在学校的花销一时难以筹齐,咱是不是回来学个手艺啥的?……”守信此时想起了大哥守智的话,同时看到太爷留下的一整套木匠工具和一摞一摞的图纸,觉得让春生继承这份遗产,也许是一个最现实的主意。

没等父亲说完,一串眼泪便从春生脸颊上滚落下来。他没有正面回答父亲——此时的他,还没有从西京大学兴奋的憧憬中走出来;但他也无法反驳父亲——因为父亲说的都是实情。

僵持、尴尬。也让守信揪心、为难。

扣儿和游伯很快知道发生了什么,四个人立即凑到了一起。

扣儿虽说是继母,可枣花是她的堂姐,单是这一层关系,在感情上,就能让她把春生视为己出;再者,她婚后一连三胎,生的都是女儿,她恨自己的肚子不争气,同时也明白,至少在目前,春生是家里最大的希望;况且,这娃也确实有出息——她不能因为使娃读不起书,而对不起枣花姐,也不能因此而冷了守信的心。可是,该当的东西都已经当了,除了春生,家里还有六张嘴要等米下锅,偏偏今年年景不好——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春生刚刚接到录取通知那阵儿,对门同三爷家夫妇,知道他们家因为引娃的病,把积蓄弄得差不多了,就曾经在私下里给她递过话,他们可以借钱给冯家,让春生先去上学,等娃将来毕业挣了钱再还也不迟。就算一时还不了也没啥关系——“同”“冯”两姓原本同属“司马”一个祖宗,一家人嘛。

想到这儿,扣儿面对守信试探着问:“老祖宗早就留下话,春生娃肯定不能退学。当下能不能先向对门同三爷通融借点款?”

这事守信不是没想过,但他清楚同三爷在想什么,他不能因为借款,把春生作了抵押。当着春生的面他不能说破,他只是笼统含糊地说:“这么大的人情咱不能欠——三两年内能够还上还好说,万一还不起,那不就困住了手脚。”

扣儿再次试探:“要不,咱向肃东家贷点?”

话说到这里,游伯放下手中的旱烟袋:“同家的事不行,东家的款更不能贷,这年头世事难料。春生娃退了学,别说太婆那里不好交代,光是全县第一名这个招牌,你守信在乡党面前,脸面往哪里挂?这个事我来解决。”

此言一出,守信、扣儿和春生,全都惊呆了。

对视了几秒钟,守信凄然地说:“您老就算有点积蓄,那也是您的棺材板呀!我怎么能忍心动您的寿材呢?”

“这个你不用管。人死了再风光,到了阎王爷面前还不同样要过那么多关口。”游伯很坚决地说,“老太爷对我有知遇之恩。我这人一辈子没儿没女,你们冯家的血脉也就是我的后代。多的我不敢夸口,按目前的花费,供春生娃考上大学应该不成问题。”

游永年在刘湘的队伍里跑马帮服役,每年多少有点津贴。那时候怕他们开小差,队伍里看管得很严,甚至连父母妻儿都没法联系,这份津贴就留了下来,想着复员回家后,能够干点啥子营生。可是等他回到家,媳妇孩子都遭了横祸,他一怒之下杀了仇人——开小差逃跑和杀人的双重罪名,逼得他远走他乡。为了躲避眼线,他首先卖了骡子,这是他当时的另一笔收入。后来在林场伐木,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几年下来,又多少攒了点工钱。到了冯家吃穿不愁,他把一路攒下的钱都换成硬货,留下来以备不时之需。如今看到守信为孩子读书的事进退两难,想到太婆临终的遗嘱,这个节骨眼上不动用还等何时?——就这样,他没有任何犹豫,便作了决定。

春生的事就这样解决了。五年后,他如愿以偿考上了西京大学。他常常想,1948年春,是他人生道路上的一个关键拐点——游伯在这个时候,使尽全力向上托了他一把,使他继续沿着求学的道路走了下来;否则,他必然会拐到另一个岔道,这一辈子可能就是一个房木匠或者车木匠。尽管可能在这个行当里,他也许很出色,可距离他自己所确定的目标和理想已经相去甚远。他觉得游伯就是他人生道路上的一位贵人,他是站在贵人的肩膀上,才有了后来的成就。

无论在学校读书,还是参加工作以后,他每次回家必定要看望游伯。直到他老人家归天之后,他给太爷、太婆、母亲扫墓,也一定要到游伯坟上焚香、烧纸,添几把黄土,放几支野花。

去年夏收刚过,红树沟牛元刚出山置办日用杂货,顺便到杜边村探望儿子。韩大山把他请到家里,热情招待了一番。饭食端上桌,牛保长拿起烙成碎片的葱花油饼吃了几口,微微皱起眉头,面露难色。

大山首先开口:“老哥再尝尝臊子面。”

老牛挑起断成一节节的面条,没等他开口,大山接着说:“今天不怕你老哥笑话。诚心待客,谁都会尽量拿出家中的好东西。可如今这馍不成形,面不成条,吃到嘴里发甜不说,还粘牙。你也知道,今年正值夏收,老天爷一连下了二十多天淫雨,麦子烂在地里生了芽,就这还只抢回来六七成。你看,这样的麦子还给你,咋能拿得出手?”

牛保长低头吃着菜,脑子里正在打转,并没有立刻吭声。大山索性拿出自己早已想好的方案:“要不今年的麦子先欠着,等明年有了好收成再还给你?”大山稍稍缓了一下,“人说‘好借好还,再借不难’,既然欠着你的,明年开春,我们就不好开口向你再借,只好自己另找出路。你要还不放心,咱们再重新写个字据?”

听到这里,牛保长完全明白了大山话里的意思。心想,任你再催,反正他也还不起,与其伤了和气,还不如作个顺水人情。于是很爽快地说:“都是自家兄弟,知根知底。年年打交道,谁还信不过谁?就按你说的办。”

今年开春,借不到粮,安抚肚子已经成了刻不容缓的大事。

大山把跑山的兄弟们招呼到南庙里,简单交代了几句:“去年的芽芽麦子还不了账,今年再去山里借粮张不开口。全村缺粮户,大部分都是咱跑山的人。大家说咋样才能度过春荒?”他并没有等待人们回答,继续说他自己的想法,“我呢,尽量想办法,看看能不能多揽点活——只要能挣下脚钱,就有办法买到粮食。除此之外,就是各家老小一齐出动,在野菜上多下点功夫。还有,就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自己开动脑筋进行自救。”

春天万物生发,麦田里的麦皮、荠菜,石窖园子里的马齿苋、蒲公英,田埂上的白蒿、雪蒿、艾叶,院子里的香椿、白椿、花椒嫩芽,村子周围的槐花、榆钱,山里的野葱、野蒜、野韭菜,……一茬一茬、争先恐后地往外冒。然而,形势的发展,还是远比人们想象的要严重得多。各种能吃的嫩芽、树叶,只要一露头,很快就被抢光;人们开始往山里跑——可是能吃的东西就那么一二十种,依然是僧多粥少。

天无绝人之路。早在大灾之年,有人幸运地在山上发现了一种小叶灌木,摘下的叶子在水里揉搓、过滤、沉淀,可以析出淀粉。进一步煮熟、晾凉,居然可以做成凉粉。虽然味道有些微苦,却并无毒性。众人都说,这是神仙下凡,给人们指点救命的迷津——不知从谁口里开始,“神仙粉”这个雅号便不胫而走——平常年景,人们对此不屑一顾,可是重灾之年,饥不择食,这种东西竟然也成了稀罕之物。

三月初,嫩芽日渐减少。有人已经开始挖草根,扒榆树皮。接着,有的家庭开始携儿带女,外出讨口。就算野菜能够勉强维持生命,如果几个月内一直见不到五谷,这样下去,人们的脸和皮肤岂不都变成了菜色,哪里还能有力气干活?还有,老者、弱者,若是有个病痛啥的,也只能躺着等死了。

肃家二先生已经注意到问题的严重性——今年的灾情,虽然不像民国十八年大旱那样可怕——但若继续发展下去,饿死人的事情不是没有可能发生。向政府申请救济?绝无可能。因为谁都知道,前方战事日益吃紧,上边哪有闲心考虑这等小事。如果继续袖手不管,等到村里死了人——特别是他肃家的佃户、给他们商号进山扛活的苦力,一旦出了这等事——他这个参议员,对上对下都不好交代。

主意已定,他把王富民和韩大山招到家里,不容分说,按照自己想好的方案,直接分派任务。

“大山,你先把你们进山背脚的缺粮户统计一下。”他对韩大山说,“然后再把全村快要断顿的家庭也摸摸底,给我一个具体数字,我好按照人头做准备。”

然后对王富民说:“我是县参议员,你是保长,咱俩对这一方百姓——尤其是我们两家的佃户——都负有责任。我想这么着,麦收前青黄不接最后两个月,每十天在南庙放一次舍饭——当然只限于咱杜边村的断粮户——每个月,前两次由我家出粮,后一次由你家来出。具体如何实施,给哪些人发放,这些都由大山去安排。你觉得咋样?”

二先生虽然只是商量的口气,可他的眼神却告诉你,这一切不容置辩。王暮囊在他面前向来唯唯诺诺,到了这种时候,他尽管心里非常不愿意,也绝对没有反驳的勇气。于是,便顺水推舟地说:“你说得对,放舍饭虽然不能保证人人都吃饱肚子,但是加上‘菜菜活活,凑凑活活’,也不至于发生饿死人的恶性事件。”

就这样,四、五两个月,每逢初一、十一、二十一,杜边村在南庙架起锅灶,用包谷糁子、小米、黑豆、小豆、扁豆等各种杂粮,熬成稀溜溜的拌汤——肃家还特意在锅中额外加一点面条——一天三顿,对全村断粮户免费敞开供应,按人头管饱;大山还特意把剩下的汤水平均分配,让他们打回家里,加点野菜,再凑合上一顿、两顿。

这个春荒季节虽然难熬,但有这些有限的五谷杂粮垫底,总算没有发生极端的惨祸。

黄桂芳自从被柳三推进宋家门,心里一直忐忑不安。

起初,她只想在宋家临时寄住一段日子,等熬过了饥荒,便悄悄溜走。接着,她按照柳三的主意,让自己的丈夫张耀祖装扮成债主,上门骗点吃喝——猛娃却对此信以为真——心虚之外,她开始有点内疚。后来此事被大山揭穿,猛娃并没有发作,甚至默认了她对耀祖的接济。直到这时,她才发现,猛娃其实是个心地非常善良的男人,她开始设身处地为猛娃着想。

女儿的出生,始终是她难以解开的一个心结。假如孩子的父亲是耀祖或猛娃其中任何一个人,她起码能够心安理得——因为一个是她的结发丈夫,一个是她现在同居的、名义上的男人。可事情偏偏不是这样,这让她尴尬而无地自容。在心乱如麻的时候,她曾想过,三个男人都沾过她的身子,她也弄不清究竟是谁下的种——待她冷静下来,仔细一算,分明就是柳三这个无赖——她就算再糊涂,也不至于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

她曾经含糊其词地对猛娃暗示过这件事,可猛娃并没有深究,反而对她说:“孩子生在我家,就是我的女儿;你是我的老婆,哪怕是你带来的,我也会视如己出。”事实也是如此,从孩子落地那一刻起,猛娃就对女儿百般宠爱,万般呵护。桂芳真的被这件事深深地打动了——她觉得猛娃不仅心地善良,而且更有一种男子汉的胸怀和大度。

她前思后想,不能再作为一个局外人袖手旁观,她应该为这个家做一点什么。

一天,她对猛娃说:“你不是讲过,大山提倡灾荒之年各家自救吗,咱们能不能做点生意,解决自家的口粮问题?”

“你说咱这个样,还能做啥生意?”猛娃说。

“你别忘记了你老婆是干啥的。我们那亳州,自古就是一个药材之都。我从小在药材堆里长大,结婚后又在婆家打理药材店面。只是因为那个不争气的死鬼,赌博成性,才把一份好端端的产业给踢打光了。现在呢,我是有劲使不上。”桂芳接下来说出她的具体想法,“我曾经去赵世才那里看过,他那药材,一个是品质上乘,另一个是炮制得法——有这两条就足够了——咱拿他的药材出去换粮食,你说咋样?”

“那咱的本钱从哪儿来?”猛娃依然疑惑不解。

“咱把牛卖了换头驴,最少能赚一多半的差价。”桂芳继续说,“人说‘毛驴是庄稼人延伸不尽的胳膊腿’,有了毛驴就有了运输工具,赚出来的差价也解决了本钱问题。”

猛娃虽然有点开窍,可还是继续问:“那以后耕地咋办?”

“这你不用愁。论拉犁耕地、驾辕拉大车,毛驴确实不如牛。”桂芳其实早已成竹在胸,“但毛驴也有它的优势——它吃的少,跑得快;耕不了地,可以拉磨;驾不了大车,拉架子车、驮东西却比牛便当快捷。再说,你那几亩地,一年能耕几次?平时让咱的毛驴给别人家拉磨、跑腿、驮东西,到时候和人家换工不就成了?实在想养牛,等赚了钱,熬过饥荒,再买一头,还用发愁吗?——这不就是把死钱盘成活钱,把固定资产变成流动现金吗?”

猛娃见她说得头头是道,再没提啥反对意见,两口子说干就干。

他们先去了赵世才家。

桂芳直截了当地说:“世才大哥,我想从你这里拿些药材,出去换粮食。本钱先付一半——等于是定金——等药材出手,回来再付另一半。不知您愿不愿意?”

赵世才早就听说这女人是经营药材的高手,仅仅思忖了片刻,便爽快地答应下来:“另一半也不用还现款,等你回来给我粮食就行。这年头粮食比票子值钱,再说,我们家也有这么多张嘴要吃饭呢。”

商量既定,桂芳选了二三十种价格适中、乡间常用的药材。比如:黄芪、当归、川芎、丹参、三七、贝母、天麻、党参、苍术、红花、白芷、桃仁、川乌、草乌、五味子、生半夏、五加皮、雷公藤等等大路货,外加少量名贵品种。

接下来,桂芳买了几尺黄布,两口子登门,请同家三婆加上红边,给她做了一方挂帘。然后请冯守信用毛笔写了几行字。从右向左,竖写的内容是:

“地道秦岭药材,经济实用配方。”

上方横写四个大字:“不信试试。”

随后,就是卖牛、换驴。

一切准备就绪,俩人赶着背驮药材的毛驴,双双对对向北进发:过省城、越渭河,迤逦而行。到三原地界,因为北方打仗,他们转而向西北:经泾阳、淳化、旬邑、彬县,然后折向西南到麟游。这一圈转下来,发现麟游这一带人少地多,粮食相对比较宽裕,便找了一个较大的村子停了下来,准备试试他们的生意。

这次出门,他们主要瞄准三类人群:小儿咳嗽,产妇血亏,老人腰膝背痛——这些都是北方农村的常见病。再就是顺带教有钱的财主们养生保健。

他们首先打起挂帘,走街串“乡”地吆喝。

第一例病人是一个久咳不愈的男孩。桂芳用了一个“贝母五味子蒸雪梨”的偏方:将梨从柄部切开,去核,贝母研成粉未,装入雪梨内,放大碗中加五味子、冰糖和少许水,在笼内蒸透,一起服下。每日早晚各一次,连服三天,小孩的咳嗽明显好转。

初试牛刀,居然成功。村里的人开始议论纷纷,说外面来了个野大夫,花钱不多,还能治好顽疾。

第二个找上来的是一位产后恶露不下的年轻妇女。桂芳以当归为主,先配以桃仁、红花,治其血瘀;再配以川芎、白芍药、熟地黄等调理月经。由于农村卫生条件差,生孩子消毒不严格,此类病人在乡间较为普遍。事关重大,桂芳亲自到家里指导煎药;待病情好转,又手把手地教人家用当归、川芎等药材炖鸡、熬粥,以药膳调理续补。又一个病例成功见效,后续患者纷至沓来。

桂芳长期在乡间经营药材,深知老人腰酸背痛非常普遍。她在世才家里看到一大坛子活血化瘀的药酒,其中泡有以川乌、草乌、川芎、当归、丹参、红花、没药为主的十几种药材,她深知此种药酒的价值。和世才说好后,临走时装了满满两葫芦。凡有老人因腰腿背痛上门,她一律免费给予涂擦、按揉。当病人感到疼痛减轻,需要继续治疗,她就酌情拿一些主要的药材卖给患者,同时教给他们浸泡药酒的方法。

少数有钱的财主求药,他就教人家“黄芪人参(党参)粥”“五味子人参(党参)养胃汤”“五味子人参(党参)茶”“天麻炖鸡”“熊胆酒”等等提气、养胃、补脑、滋补、消炎镇痛等等的养生保健药方。

不出十天功夫,口口相传,周围大圆的患者络绎不绝光顾。

此次外出,他们不收现金,只要粮食——麦子、包谷、小米、杂豆一概不拒,按市价折算,与药材交换。

不到一个月,毛驴运来的一驮药材,换回两驮粮食——猛娃来回跑了两趟。他们和世才两家的饥荒全都圆满解决。

同舟共济,患难与共,加深了猛娃和桂芳之间的相互了解,促进了感情的发展。这时候的桂芳,已经深信猛娃是个可以依靠,可以一起长久过日子的男人——她下了最后的决心。

回到家里,桂芳对猛娃说,她想回家接儿子过来。猛娃二话没说,立即给她筹措路费。这回,张家的奶奶也不再阻挠,因为她已经老态龙钟,行动不便。深知自己的儿子无法依靠,把孙子交给娃的亲妈,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饥荒自救的一次外出,竟使猛娃和世才合作的药材生意,意想不到地延续下来——此是后话。

麦收过后,猛娃和桂芳举行了一场简单的婚礼——没有花轿,没有拜堂。他们请了进山扛活的所有队友,冯守信和韩大山致了简短的贺词。

守信说:“猛娃兄弟经历了长达三年的磨难和艰辛,一波三折,终于修成正果,我祝他们终成眷属。”

大山说:“今儿个我要说的是,好人终究会有好报。两个男人掰手腕,猛娃以他庄稼人的质朴、厚道和男子汉的柔韧、顽强,赢得了这桩婚姻。让我们大家举起手中的碗,为他们夫妇庆贺,向他们致以最美好的祝福。”

两碗自酿的祀酒下肚,猴子心血来潮,忽然迷瞪着眼对猛娃说:“刘备招亲,弄假成真。猛娃哥,今天你咋不请你那个介绍人——大……大……舅哥——柳三过来做客贺喜?”

大山伸开他那六指大手,在猴子头顶狠狠抹了一把:“两碗猫尿就把你灌醉了!喜庆时刻,你咋能哪壶不开提哪壶?”

说话间,恰恰桂芳回厨房端菜,只把个背影留给众人。可猴子的话,她却分明听得真真切切。回想在她走投无路的时刻,柳三收留了她;可接着,他乘人之危,占了她的便宜;东窗事发,给秀兰一闹,又急于扔掉她这个烫手的山芋;再接下来,谎称她是自己的堂妹,顺手把她推给猛娃;再往后,又给她出主意,让她丈夫张耀祖假扮债主,到宋家门上以讨账的名义骗钱……一出出的闹剧,在桂芳看来,柳三的整个做派就是一个十足的痞子和无赖。从此,她对柳三开始厌恶、恶心,唯恐避之不及,又怎么可能请他来家里参加喜庆婚宴?

一阵热闹喜庆过后,这桩旷日持久的奇葩婚姻,以及“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故事,就此落下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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