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结核肆虐,太婆归天
灵灵自从正月十五,因为高锁儿陪她练唱秦腔,被她父亲冷八爷在城门洞当众臊了那一回,再也没有出过家门。整日价闷闷不乐,唉声叹气,其他话语一概不说。母亲怕娃憋出病来,对她那个死倔老头子又气又恨,可也无计可施。后来她想,既然麦花从中牵了线,她也脱不了干系——人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她就找到麦花,让她过来开导灵灵,没准儿还能解开娃的心结。
前面已经说过,麦花本来是江口万家的女儿,经她爸——也就是灵灵的二伯——牵线,把本村高家的栓儿招赘到江口做了上门女婿。只因需要在山外看病,两口子两年前才从江口来到杜边村,暂时住在栓儿家里。若从江口万家来看,麦花妈和灵灵妈是堂姐妹,麦花理所当然就是灵灵的小姨;现如今既然来到山外,若从冷家的辈分来看,麦花爸和灵灵爸又是堂兄弟,麦花当然只能是灵灵的堂姐和锁儿的嫂子。
为了给锁儿和灵灵牵线,麦花自己惹了麻烦,心有歉疚,经婶子一请,自然无法推辞。于是,她隔三岔五地来到家里,和婶子一起开导、劝解灵灵;正值青黄不接,家家都难以揭锅,她宁可自家省吃俭用,时不时地还做一些白蒿、槐花、榆钱麦饭,甚至还蒸一些米面凉皮带过来,给灵灵解解馋。一两个月过去,灵灵心里渐渐有所纾解,再则对堂姐的殷勤也有些过意不去,总算能够与人正常交流,堂姐和母亲终于松了一口气。
大约过了两个月,同三爷家的于凤茹发现灵灵有些异样:两颊潮红,不停地咳嗽。不经意地问她例假是否正常,灵灵说,有时提前,有时推后——于凤茹心中便有点七上八下地疑惑起来。
“那你这段时间和谁接触最多?”凤茹问灵灵。
“我从去年正月十五就没出过门,除了我堂姐,家里也没来过外人哪。”灵灵对凤茹详细诉说了麦花来家的前前后后。
一天晚上,凤茹对自家老头子说:“灵灵这娃怕是得下了瞎瞎(ha ha)病。——乡下人所说的瞎瞎(ha ha)病,其实就是指的‘不治之症’。”
“啥瞎瞎(ha ha)病?”三爷有点惊疑。
凤茹说:“我看像肺痨。”
“你敢肯定?”
“我观察她的症状,基本可以肯定。”凤茹心中起码有八九成的把握。
三爷还是难以置信:“这么健康一个姑娘,咋可能呢?”
凤茹说:“你没听说过,传染病也是专门欺负弱者?娃从过完年这段时间,寡言少语,情绪抑郁,肯定影响她的抵抗力。病菌的入侵在所难免。”
三爷忽然想到几家孩子合铺的事:“这事涉及到好几家人,你可千万不能搞错。”
凤茹继续说她的看法:“除了娃的症状,我还认真分析了传染源。你知道,她那个堂姐麦花,两年前从山里回来。江口的情况咱们不得而知。可她除了江口那个儿子,近些年再没生育,这本身就很蹊跷;她又整日咳嗽、咯血,面黄肌瘦,病歪歪的样子——村里人私下都说,她这是得了慢性肺痨。我问过灵灵,最近一段时间,麦花经常在他们家,还老给她送一些吃的东西。……痨病在活跃期传染性很强,她们接触又这么亲密,所以我想,十有八九是麦花从山里带过来的病。”
听到这里,三爷打了一个激灵。此事如果当真,这几家的孩子咋办?——乡里乡亲的,你能赶人家走?当然不成;自家的女儿咋办?如果传染上了,那可是要命的事;再说,就算凤茹说的完全对,毕竟没有确诊,怎么向几家人通报,……三爷陷入了极度的忧愁和焦虑。
连续思谋商量了好几日,三爷两口子想了一个权宜之计——先把自家的孩子隔离开来,观察一段再做打算。
同三爷两口子准备好东西,找了个日子,搭上喜娃的马车准备进城。对村里人只说,外婆思念孙女,再说凤茹婚后多年一直没有回过家。这次三爷和孩子陪她一起到三原,算是舒舒坦坦地熬个娘家,顺便也认认门,拜访一下老丈人和丈母娘。家里的猪和牛,哑巴完全能够照料。有要紧事,可以让兴元和桂兰两口子招呼一下。
三原县在西安北郊。他们一家五口在西安住了店,找到安导师,晚上顺便在三意社看了一场秦腔。第二天搭乘去三原的马车,出北门,穿草滩,过渭河,再过泾河,下午半后晌就过了三原城,太阳落山前赶进了家门。
于氏一姓在三原本是名门望族,世代书香,自古以来人才辈出。近代最有名的算是被誉为“西北奇才”的于佑任。此人曾经参加过同盟会,在国民党内算是很有影响的元老,在政府机关早已身居高位。当年,于凤茹就是在他的影响和感召之下,毅然决然地投入抗日洪流。于凤茹家是于氏的一个分支,虽然并不十分显赫,但论财力、人脉,比起一般家庭,亦相当可观。
凤茹一家五口突然走进家门,老两口惊喜万分。
老太太首先抹起了眼泪:“看把你个没良心的,走了这么多年,没回家不说,结婚成家也不打个招呼。娘的眼泪都快哭干了。”
凤茹有点歉疚地说:“是女儿不对,这不,今天回来给您赔不是。不过娘也要理解:刚到部队那阵子,天天忙着在前线救护伤员;等到复原,结婚成家,他身上还带着伤;这些年又拖着三个孩子……”
娘打断她的话:“算了,不说这些了。如今回来,看到你们和和睦睦,一家人健健康康,娘就放心了。”
娘俩在一边抹眼泪,老爷子和同远志在一边天南海北地闲聊。虽是初次谋面,见同远志知书达理,谈吐不俗,老爷子心想,凤茹毕竟胸有文墨,眼光独到,自己挑了这么一个好女婿——至此对凤茹违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礼教和不辞而别、从军上前线的事一概释然,不再提起。
等到一切风平浪静,凤茹才找机会,把这次来家的真实意图,细细地讲给二老双亲。二老听完,欣然答应。
母亲说:“我正愁着身边没人,孤孤单单,整天和你爹大眼瞪小眼。正好两个娃留在家里,陪我说说话,也多一点生气。”
爹说:“还巧,咱于家的私塾学堂今年又开始收蒙学子,叫两个孙女也去跟着读书、识字。将来长大也像你一样,有点文墨——你不见世道也在变,女孩子上洋学堂,也是早晚的事,让娃先在私塾里打个底子也好。”
爹说让两个女儿上学读书,这还真是个意外的惊喜——凤茹心想,老爷子的思想,确实比以前开通多了;远志对此当然求之不得。
两个孩子听说让她们读书识字,更是高兴得扑到外公外婆的怀里,大呼小叫地撒起娇来。
说起结核病,人类至少与它纠缠和抗争了几千年。随着近代医学的发展,1882年,科学家发现了结核病的病原体结核菌;1895年发现X射线;1944年发现第一个治疗结核病的有效药物链霉素;直到八年后的1952年,治疗结核病的特效药异烟肼问世……然而在上个世纪四十年代,这一切进步,和贫穷落后的乡下人都没有关系;特别是,在1946—1947年的时候,对于杜边村这样的穷乡僻壤,结核病依然是不治之症。所以人们才无可奈何地把它叫做“瞎瞎(ha ha)病”——当这种瞎瞎(ha ha)病降临到头上时,人们自然是“谈痨色变”,恐慌之极却又万般无奈。
作为一个医生,于凤茹心中明白这一切。她知道,就目前乡下的医疗和卫生条件,西医对付肺痨还束手无策;中医也许能够缓解症状,更重要的是,患者在经济上还勉强能够承受得起——可偏偏她自己又不懂中医。于是,在回三原之前,她已经在酝酿一个大胆的计划——找一名有经验的中医,学一点最基本的、缓解肺痨症状的知识。凭着他们家在三原的人脉,他的父亲很快给他联系上一位祖传的名老中医。
凤茹在父亲的陪同下亲临府第,拜过老先生,声称自己前来拜师:“我本是西医出身,今日有一贫寒人家的女子,不幸患了肺痨。本想帮她解除痛苦,却无从下手。情急之下,想学点中医知识,哪怕只是一点皮毛,或许也可解燃眉之急。”
老先生很爽快地说:“你既有一颗悬壶济世之心,精神可嘉。老夫亦当义不容辞。”
先生听她详细介绍了灵灵发病的经过和种种症状,整整与她交流了半天时间,给她开了两个基本方子,名曰《抗痨清肺汤》。
全方:百部、黄芩、丹参、桔梗、茯苓、陈皮、贝母、桑白皮、当归、天门冬、山栀、杏仁、麦门冬、五味子、甘草。——前三味为君药,必不可少,其余可据病情斟酌加减。
简方:百部、黄芩、丹参、连翘、白术、防风、芦根、金银花。——若药不能凑齐,或手头拮据,可考虑以简方替代。
凤茹又根据自己的理解,提了许多特殊症状如何处理的问题。先生除了教给她下药用量的基本原则,又给他列出一些变通的要点:
(1)咳嗽痰多:加紫苑、冬花、苏子、贝母、甘草;
(2)痰中带血:加白芨、仙鹤草、藕节,收敛止血;
(3)低热:加柴胡、地骨皮、功劳叶、青蒿;
(4)乏力胃滞:加太子参、茯苓、白术、鸡内金、生谷芽;
(5)潮热盗汗:加大百部、黄芩、丹参三味君药用量;
(6)化脓感染:加鹿衔草、鱼腥草、夏枯草、蒲公英。
凤茹把药方工工整整抄正,详细记录了加减原则,再三鞠躬拜别老先生。回家反复思考,认真消化——虽是临时抱佛脚,却也觉得受益匪浅,明显增加了底气。
赶在麦收之前,凤茹两口子带着最小的女儿——因为年龄尚小,不便叨扰老人——回到杜边村。
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家里三盘土炕——包括哑巴——上的篾席统统揭掉,在太阳下暴晒;把炕面彻底清扫干净,用石灰消毒后再铺上新麦秸和炕席;让三爷和哑巴割来一捆捆艾草晒干,每隔三五天,用点燃的艾草把几个屋子全部熏杀一遍。
消毒完毕,她亲自登门,拜访村里的采药能手赵世才——也就是冯春生的奶爸——除了严冬,他大部分时间在山里吃住寻药。
“大哥,你知道我们东马道发现肺痨不?”凤茹开门见山。
赵世才说:“有所耳闻,不就是冷八爷家那个灵灵嘛。”
凤茹继续说:“现在西医对这病也没办法。我想,咱俩能不能联手,搞些中药,起码给娃缓解一下病情?”
“你说咋办吧?”世才也很干脆。
凤茹拿出她从三原带回来的药方,递给世才:“这么多药要全部配齐,也太难为你;再说多了他家也买不起。我想咱的目标就奔着简方那八九味药,特别是前边那三种主要的药;至于针对症状临时加减,往后再慢慢商量着办。”
世才沉思一会儿说:“我看你这办法实在,也行得通。价格嘛,我只按送给药店的收购价计算;如果还有困难,再减点也无妨。都是自家的乡党,你那么热心帮忙,我搭一把手也是应该的。”
看到赵世才如此爽快,于凤茹因为联手成功,又舒了一口气。
凤茹从三原回到家,发现灵灵的痰中已经带了血丝,知道娃的病情有所加重。和老头子一商量,把三家的家长请到家里——已经到了不得不向他们通报情况的时候。
她首先提出分炕的问题。三家的大人都面有难色,仔细一想,他们哪家也腾不出多余的炕。
退而求其次。凤茹说:“那你们必须严格消毒——其实也不难,蒸菜团子的时候,把家里的碗筷放到锅底用开水煮;家里每隔三五天用艾草熏杀一次。另外,回家把这三个娃的碗筷单独隔开——说句不好听的话,现在谁也不敢保证她们三个人有没有传染,起码要保证不要进一步向全家人扩散。”
最后,她把灵灵妈留下来,彻底向她交了底:“你娃十有八九已经得了肺痨,很大可能是她堂姐麦花从江口带回来的,以后尽量别让她们过多接触。家里想办法准备点钱,我已经和采药的赵世才说好了,以最便宜的价格给娃配汤药。还有,肺痨是富贵病,尽量给娃吃好点,多补充点营养。灵灵妈虽然不住地点着头,心里却早已愁苦万分。回到家便一头栽倒在炕上,几乎是嚎啕大哭起来。”
其实,就在凤茹向几位家长通报情况的时候,结核病菌已经悄悄地侵入到另外两个女孩体内。这虽然在凤茹的预料之中,但她此时并没有发现另外两个女娃有明显症状。三个女娃虽说得的都是结核病,但每个人的情况又各有不同。病情的凶险和发展之快,更是凤茹最初不曾料到的。
在同家同炕合铺的四个女娃,数灵灵年龄最大,她的心事也最重。灵灵秀美乖巧——在乡党们眼中,她的容貌、气质,在村里绝对是最拔尖的。她和高锁儿的事虽然八字还没有一撇,但这毕竟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和一个男娃正式交往。她聪明伶俐,对秦腔的感知和领悟尤其敏锐——安导师答应推荐她去戏校学戏,又吊起了她更高的欲望;锁儿曾经答应过继续陪她练唱;春生曾经答应过继续教她识字;……可是,他父亲在城门洞那么一闹,不仅让她在众人面前丢尽颜面,而且让这所有的希望都灰飞烟灭。她没有想到,她一直喜欢的那首曲子——“腊月里窗花正月里灯,咱俩定下那山海盟,忽然间一阵大风起,棒打那鸳鸯各西东”——却竟然应验到她自己身上。为此,她一连数月,钻在这个死旮旯里走不出来。面对绝望,她只能一言不发。
八爷最初只是觉得,女儿婚姻这么大的事情,麦花和锁儿家事先竟敢不和他商量,扫了他这个一家之主的颜面和尊严,一冲动就跳到大街上去撒野。后来有人说,他是想把这么水灵的女娃,待价而沽,找一个更体面的人家,多收点彩礼,为自己解困——至于他到底有没有这种想法不得而知。不过按照一般的逻辑,八爷虽然自私,脑子却未必像他们想象的那么缜密——这事也只能作为一个谜团,留给那些好事的人去继续揣摩和求证。听完老婆子叙述凤茹医生的交代,他恨恨地骂了一句:“老天爷他妈的真不长眼——我娃生下来就是穷人的命,却偏偏让她得了一个富贵病。”不过最后咬咬牙,他还是作出了巨大的让步:同意把自己进山下苦挣下的钱,拿出一部分给娃买汤药;自家鸡下的蛋不再用来换盐巴和火柴,而是拿出来给娃改善饮食;每天在稀汤寡水的菜糊糊中给娃的碗里多捞几根面条;——医生不是说了,要给娃增加点营养嘛。
老婆子想起自己亲自把麦花这个瘟神请到家里,肠子都要悔青了——娃染上了这种瞎瞎(ha ha)病,当妈的分明就是罪魁祸首——她自责,她悔恨,恨不能把娃的病过到自个儿身上,让娃解脱。然而这些都为时已晚。除了给娃熬药,做饭,她束手无策,无能为力。她像一个犯人家属等待宣判一样,看着娃一天天地消瘦,一天天地憔悴。整天在背地里抹着眼泪,惶惶度日。
灵灵从最初受到打击时,本就心力交瘁。后来听说得了不治之症,犹如晴天霹雳,从此彻底绝望。她恨自己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为什么天生丽质,却偏偏投胎在一个穷苦之家。她恨父亲的粗野,虽然不能说他就是病魔的起因,可他确实是打碎自己美好前程的第一人。他恨母亲把麦花带到家里,为她埋下祸根——虽然她只是无知而并非有意……可她并不懂得,这种富贵病,不仅需要物质上的营养和药物的调理,更需要精神上的闲适和心理上的平和——虽然这种抑郁的情绪并不是她生病的最初源头。她焦躁、孤独、无奈、眼前一片黑暗……——这一切,让她本就虚弱不堪的身体雪上加霜,进一步加速了病情的恶化。
麦收前后,她还只是痰中带血。凤茹阿姨给她加了收敛止血的白芨、仙鹤草、藕节。求生的强烈欲望,让她忍着难以言状的苦痛,大口大口地吞咽着一碗一碗的汤药——可就这一点渺茫的奢望,也因为父亲囊中羞涩,时断时续——吐血的症状也随之时好时坏。秋收时节,她已经不是痰中少许的血丝,而是一口口地咯血。
深秋季节,灵灵便卧床不起。到后院去小解,她甚至一蹲下去,从茅坑沿上就站不起来。一个明月当空的夜晚,灵灵带着无尽的遗憾,走完了自己不到二十岁的人生——人们惋惜地哀叹,一朵美丽娇艳的鲜花,从此凋谢在洁白晶莹的大地上。
铁匠家的香荃发病较晚,却受罪最深——她是肺部结核合并骨头感染——这种骨结核最是疼痛难忍。起初,她的右手食指根部,慢慢鼓起一个核桃大的硬包,不久便发展到两手所有的骨节。随着骨节的肿胀,她的指头收不拢,也伸不直,吃饭拿筷子都相当困难。再后来,肋骨、后背也被感染。躺卧、翻身,甚至靠着椅背都疼痛难忍。她从呻吟,发展到哀嚎,最后不得不咬一块纱布强忍疼痛。
他的父亲买道,天天在铁匠铺里叮叮咣咣地打铁,无暇、也无能力给她买药。家里还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依照乡下人重男轻女的传统习俗,母亲把家中那点可怜的财力和自己的精力,只能优先投放到男娃身上。轮到她,自然成了可有可无、甚或已被双亲遗忘的角落。凤茹奶奶面对结核病的肆虐,本来就无胜算的把握,对这种骨结核,更是完全的束手无策。不仅只是药物无法治疗,哪怕对减少她的疼痛也无能为力,到最后,连照顾她的早晚起居也已经力不从心。
合铺借宿本就是主人的一种大度和恩惠,铁匠夫妇当然也不好意思把自家的孩子长期丢给同家。等到开春天暖,铁匠在自家房子墙角,搭了一块门板,把女儿接回家来自个儿照料。一天,女儿想翻身起床喝点开水,四肢发软,体力不支,一个屁股墩儿,便瘫坐到地上,上身的肋骨竟然折断了好几根,全身的骨头几乎散了架子。此后大约一个多月,可怜的香荃,便在一片撕心裂肺的哭叫声中,耗尽了全身所有的能量和体力。
三个女孩数引娃的待遇最好。继母扣儿听了凤茹医生的通报,第一时间把自家的碗筷全部消毒,让全家人与引娃严格隔离——她特别关注春生的饮食起居。每天傍晚督促他到萧老坟外婆家就寝,白天按时到学校读书,尽量减少他与姐姐接触的机会。
冯守信多数时间在山里奔波,没有时间和精力直接照顾引娃。然而他从一开始就交代扣儿,别的地方我们可以节约开支,给娃治病、改善营养,该花的钱一定不能抠抠搜搜。在饮食上,扣儿给引娃单独开伙——和太婆一样,每日保证白米细面和一个鸡蛋。另外还和村里的羊倌儿老汉说好,每天挤一碗羊奶,给娃加强营养,增加抵抗力。凤茹医生开出的药方,每一剂她都尽量设法抓齐,让游伯熬好,亲眼看着娃喝下去。
引娃早在凤茹从三原回来时,就紧跟着灵灵开始发病。尽管照顾经管得非常仔细,可是当秋燥降临时,还是发现胸膜有了新的病灶。娃开始剧烈咳嗽,大口大口地吐痰。守信特意从山里买回上好的贝母,遵照医嘱,用研臼舂细,每日按时用开水冲服。虽然咳嗽有所缓解收敛,但胸膜上的病灶却继续快速发展。
临近年关,引娃的胸部有了积液,开始断续地昏迷,大口咯血。凤茹一看事态严重,征求守信的意见,有没有能力把娃送进医院。守信和扣儿一商量,决定倾尽全力救命。刚过春节,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引娃再次昏迷,守信急忙给兴元打了个招呼。兴元立刻绑好担架,叫了两个小伙子,和自己一起,连夜抬着引娃赶往西安城里。路上一边走,守信一边跟随担架,拉着娃的手不断地呼唤“引娃你要挺住”……在医院住了十多天,用了当时能够用的各种办法,还是没能挽救娃的性命——正月十五,正当满街灯笼火红,人们敲锣打鼓,舞龙看灯的时候,守信雇了一辆马车,把娃拉回村里。
守信极其内疚地走到村北头,亲自到李家去报丧:“亲家,从三岁起,你把娃交给我,可我没能把娃看住。我这一生愧对你,也愧对娃死去的妈——枣花。”说着,一个大男人,竟然抑制不住地掉下伤心的眼泪。
李家妈十分通情达理,反过来安慰守信:“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三个娃一起得病,数咱娃治疗的最为精细。你和扣儿都已经尽了最大努力,这些我们全看在眼里。谁叫咱娃没有这个享福的命呢。”
除了三个合铺的女娃,村里还有一个得肺痨的万麦花。她得的是慢性结核,前后拖了三年多。直到来年麦子扬花的时节,也随她们三人而去——麦子扬花时节呱呱落地,麦子扬花时节大梦而归——这也许在冥冥之中,应了她爹妈给她所取的“麦花”这个名字。
事情因她而起,又在她的身上结束——村里人都说,这是天意——凡事都是早就注定好了的。
唯有凤茹两口子不这么认为。从她在灵灵身上发现第一丝症状时,她就绷紧了神经。她第一时间送走了自己的孩子;她访医求药,收集各种方子,为孩子们缓解症状,减轻痛苦;她告诉家长们如何消毒,如何隔离,切断传染途径——正是因为她坚持不懈的努力,最终使这场突如其来的结核病疫没有迅速蔓延——她是医生,她相信只有科学能够改变医疗卫生条件,只有改善医疗卫生条件,才能彻底消灭传染疾病。
病魔暂时偃旗息鼓之后,她再次对家庭里里外外——包括每盘土炕——又一次进行了彻底消毒。
从此以后,凤茹再也没有提议并同意过与任何一家的孩子同炕合铺。这件事让他两口子既很内疚,又十分尴尬。
人们常说,远亲不如近邻。在乡下人看来,邻里孩子合铺,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它不仅是邻里乡党之间的一种亲情,也是面对困难相互扶持的一种智慧。然而,谁能预料,亲情和智慧之中,也同时暗藏着不可预知的灾难和隐患。孩子们混住在一起,一旦遇上传染病,相互交叉感染,不能说他同家没有一点责任;然而要把过错统统归咎于同家,他们又觉得憋屈。正因为如此,他们才在内疚和尴尬之间不停地纠结。——结核病的劫难告诉她,对这亲情和隐忧之间的逻辑,她必须回过头来重新审视一番。
两年后,凤茹把两个孩子从外婆家接了回来。这时候的栗花,不仅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而且还是村里唯一一个能够识文断字的“女秀才”。
守信经过大半年的折腾,送走了引娃,然而家里的事情并没有结束。太婆自打清明过后,就感到精神不比往年。虽说没有发现大的病症,可饮食一天比一天减少,人也日渐消瘦,不到两个月功夫,几乎成了皮包骨头。老人家自知来日不多,就吩咐守信,去请老家人过来,她要见他们最后一面。
春生立刻赶回东原转达太婆的心愿。奶奶虽说很想见母亲最后一面,无奈家中还有几个孙子缠身。再说自己也已年过六旬,出这么远的门,行动并不方便,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大伯守智是一家之主,家中大小事情都要他来决断拿主意,也不可能远离;四叔守仁吃粮不管闲事,也不是太婆想见之人;最后就只剩下二伯守德,不管他愿不愿意,也必须成行。
春生肩负重任,在外婆家只打了个照面,未敢停留过夜,就随二伯一起赶回杜边村。
太婆见到老家人已经到场,按照她事先想好的路数,叫守信把肃家二先生请到家里,直接交代最紧要的事项:“我眼看着就要去见阎王爷,最后有一件事,必须当着你们的面交代清楚——家里我那一孔窑洞,前院两对面六间厦房,这么多年都是守智你们弟兄三个住着;十六亩多的坡地,也是你们种着——就这一点而言,我和你外公并没有亏待你们。现在我要走了,我和你外公早就商量过,要把老家这份家业转到春生名下——按照人伦辈分,春生是我的合法继承人——我不管你们咋想,这事没得商量。”
说完,她请二先生根据她的意愿,亲手起草了一份遗嘱,当着她的面,各方签字画押。
二先生走后,她把守德、守信、春生、游永年找到一起。继续交代后事。先对守信:“我和你外公大灾之年离开老家,千辛万苦创下这份家业。当时和你妈商量好让你过继给我,这份家业天经地义地归你继承,任何人不会有啥异议。你到我身边这么些年,早已独当一面。而且严守家训——就是你外公当年在账房里挂的那副对联:‘品节详明德性坚定,事理通达心气和平’——为人处世敦厚温和,在事业上积累了人脉,在家里为孩子做出了榜样,这些都让我可以放心地闭上双眼。还有两件事我必须交代:一件,你要善待永年大哥,给他养老送终——这本是外公临终交代过的,我还要再说一遍;另一件,春生这娃是你的长子,也是我们家的血脉。以我这些年的观察,这娃读书一定能够成器。不管有多大波折,只要他能考上学,你就必须供他。实在有困难,宁可卖了东原的房子和土地,也不能让娃退学回家。只有这样,你才能对得起祖宗,对得起春生的母亲枣花。”
然后她对着守德:“这下你应该明白了,我为啥把老家的房产、地产留给春生。回去告诉你妈和你大哥,把我亲手立的遗嘱拿给他们——这份产业你们谁也不许惦记它。”
说完这些,太婆心平气和,静等阎王爷的召唤。不到十天,便平平安安地故去——无疾而终。
寿材是早就准备好的柏木材,墓地是老太爷在世时购置的。姚老婆一生坎坷,颠沛流离,背井离乡,能够在杜边村落户立足——她的精明强干,早已在村中声名赫赫;她为人正直、善良、而又大度,更是结下了很好的人缘。
遵照太婆生前的遗嘱,守信并不想对丧事大操大办。然而,连续三天,吊唁的人群络绎不绝;出殡那日,几乎全村人都前来搭手帮忙——葬礼虽然简洁,但却庄重、热闹、而又风风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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