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人小说网 > 跑山 > 第18章 欢庆胜利,秦腔登台

第18章 欢庆胜利,秦腔登台


杜边村从阳历十月初开始,就着手准备春节的热闹庆典。一则是抗战胜利给人们带来了和平安定的希望;还有,就是想扫一扫多年来压抑沉闷的气氛。庆典的总领班和往年一样,非同三爷莫属。

同三爷根据以往的路数,加上世事的变迁,脑子转了几天,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谱气。他把韩大山和郝兴元叫到家里,一起合计商量。

“已经五六年没有搞过大的喜庆了。好在咱们村的戏箱道具都是现成的。”同三爷首先说出自己的想法,“我想,还是本着咱自己的优势,形式上依旧老三样:耍社火、跑旱船、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唱大戏吼秦腔。内容上,除了老套路,加上一些御敌报国剧目。你俩看咋样?”

二人因为事先并没有细想,一时也提不出什么具体意见。

“那就先这么办。”他转头对着兴元,“社火这一摊子,你管起来。咱们原来那几十个社火芯子,像西厢记、秦香莲、窦娥冤、断桥会、三娘教子、武松打虎、真假美猴王、三打白骨精、等等,你仔细检查一下,如果还结实就接着用,假如不行,就找铁匠买道重打。另外再加一些‘鬼子投降’之类的新内容,比如,上头穿军装的‘士兵’拿枪对着下头跪地求饶的‘鬼子’;作打枪动作的同时,旁边扶社火的大人放一支鞭炮,……芯子咋个打,还是找铁匠商量。所有孩子都要六七岁以下的,当然也由你到村里去选。”

兴元嬉笑着说:“属下领命!请总领班放心。”

接着,三爷对着大山:“跑旱船、唱大戏由你负责。扎旱船、扎竹马,不用我交代,你去找你家老爷子,他是老行家。主要是秦腔,你把咱那四个大戏箱子和南庙里的道具翻腾一下,看看还缺啥,就重新置办——钱嘛,虽说肃家财东和乡亲们都捐了一些,还是要精打细算,细发着用——来日方长,咱们要细水长流。”他继续说,“我呢,按老规矩,还是去城里请安导师回来,只有他亲临指导,咱们的秦腔才能有板有眼,在周围大圆村里,夺个头彩。”

安导师,土生土长的杜边村人,住在村东大槐树北边。小名顺子,学名安敬仁。13岁入金盛班学艺,出科后成为三意社的台柱。25岁赴兰州演出多年。30岁后返回西安,先后在三意社、正俗社、正艺社、戏剧专修班、上林剧校等秦腔社团,边教学,边演出。他戏路宽广,尤其擅长旦角;对教学更是专心致志,孜孜不倦。抗战后期,他已经在西安最负盛名的秦腔剧团——易俗社——执教。被西安梨园界的同行尊称为“导师”。

这样一位声名远播的大师级人物,他的婚姻、家庭,却并不像常人想象的那么尊贵奢华。

离家学艺之前,父母就给他定下一个比他大三岁的童养媳,而且还是个缠裹小脚的传统女性。他对自己的配偶是否中意没人知道,人们看到的现实是,他在父母的隆重主持下,披红戴花地圆了房。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他的这位尊夫人性情乖张,脾气古怪。无论他在不在家,也不管遇到什么人,她总是大声吼叫,骂骂咧咧。所以,她和谁都说不上话——她当然也没有一个可以交心的朋友。说她疯吧,她思维完全正常;不疯吧,她又实在让人受不了——村里人只好说她是个“半疯子”。至于安导师对婚姻家庭的态度,乡邻们一直颇费猜测。但人们能够知道的是,安导师永远都是平静如水的神态——他像掐着准点一样,总是每月按时回家探视一次;有人打赌说,他肯定会见异思迁,另娶新欢。但是,大半辈子过去了,在他身上始终没能找到“陈世美”的影子,哪怕是一丝毫、一丁点。

婚后几十年,他只有一个独生儿子,取名猪娃。儿子长到十八岁,被保长王富国卖了壮丁。凭着安导师的名望和影响,他只要找到王富国说上几句求情的话,想必王也会给他面子,卖个人情——也许王的本意正是如此——可他永远是那样的不卑不亢,绝不低三下四地去仰人鼻息。他的儿子猪娃,也是村里人常说的那种“老实疙瘩”。可偏偏老实疙瘩也有老实疙瘩的福气——他被抓壮丁没有几个月,跟着国民党兵去陕北打,第一仗就当了俘虏——对方按照“去留自愿”的原则,把他儿子放了回来,而且还发了路费。

儿子的婚姻也颇为奇特。人们始终弄不明白,究竟是他老两口谁的决断——很正常的一个男子汉,却偏偏娶了本村一个哑巴姑娘。媳妇虽然不会说话,头脑却绝顶聪明。不但身段匀称苗条,而且皮肤白净,五官姣美。一双会说话的眸子流连顾盼,似有万种风情,活脱脱一个俏丽脱俗的美人。假如她不是个哑巴的话,不知道有多少小伙子,会托媒人踏破她家的门槛。还有一点难得的是,丈母娘善良贤惠,一心一意地帮他们料理家务,带看孩子。人说上帝关上一扇门的同时,一定会为你打开一扇窗——她的聪慧、美丽、多情,和其余种种优点,天然地弥补了聋哑的缺陷。家庭也和正常人家一样地温馨和谐。

婚后不久,小两口先后生了一儿一女——两个孩子完全遗传了父母基因中的优点——漂亮、伶俐、活泼、可爱,人见人夸。安导师似乎忘记了平生许许多多的忧愁烦恼,把大半个身心都倾注在两个孙儿身上。男孩长到六岁,安导师就把他带到省城,放在自己身边。他精挑细选,雇请了一个温柔细心、颇有教养的保姆,专为他看护照管。就这样,孙子在他的眼皮底下,一边读书,一边跟着他学戏。

同三爷在石窖园子里,挑了最好的核桃、栗子、大枣之类的鲜果,装了满满两篮子,坐上喜娃的胶轱辘马车进城直奔易俗社。见了安导师,二人也不用寒暄。主人只让保姆泡了一杯清茶,他们便像儿时的发小那样拉呱起来。

“咋咧,又想排戏?”安导师先开了口。

“这不是借着抗战胜利的喜劲儿,大家捐了点钱,想在年节上热闹热闹。”

“行头道具准备得咋样?”

“我叫人排查了一遍,旧有的都还可以用。新的需要添些啥,还得听你的安排。”同三爷接下来提了一个关键问题,“除了咱的那些保留戏目,庆祝抗战胜利的内容,需要增加些啥,我们的脑子都不够用,这得全靠你。”

安导师思索了片刻,商讨似的说:“凭着咱这些人的基本功,在三四个月内,想排几出新的折子戏都难。是不是考虑搞几个经典唱段?这样少而精,内容也合拍。”

“经典唱段当然好。我们几个也想过,只是不知道哪些唱段合适。你有没有具体想法?”

“比如《岳母刺字》《苏武牧羊》之类的唱段,《刺字》表现的是岳飞的‘忠勇’,《牧羊》的精神主要是苏武的‘气节’……”安导师慢条斯理地说。

同三爷立刻兴奋起来:“不愧是秦腔大师,眉头一皱,就有了这么好的主意。”

“还有,回去留心挑选几个女孩子。”安导师补充说,“过去生旦净丑都是男人登台,现在提倡女孩子唱旦角,咱们也得顺乎潮流,为今后做长远打算。”

……

他们俩又谝了一阵,同三爷起身告辞,喜娃还在等着他呢。

几天后,安导师回到村里。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文武场面把式和曾经演过戏的老角儿招到一起,从几个老折子戏中——比如《刘备招亲》《辕门斩子》《铡美案》等——挑出经典唱段,让他们简单过了一遍。觉得虽不十分熟练,老功夫并没有丢,心中便有了底气。他说:“温故而知新,看来这几年虽然没有登台,你们并没有丢掉功夫。不用说,你们肯定还在不断地自演自唱。有了几个主要的折子戏,咱们起码在节骨眼上能够应急。从现在开始,认认真真地继续排练。”随后,他指定四个人,分别排练《岳母刺字》和《苏武牧羊》两个唱段,强调这是今年必须登台表演的重点剧目,一定不能马虎。

第二件事,他把同三爷事先挑好、准备补充演员队伍的年轻人找到一起,指定有舞台表演经验的老人,分头带领他们每日早晚压腿、走步、耍棍……,主要是训练基本功和吊嗓子。他自己定期回村检查指导。

接下来最重要的是培养女演员。

他把挑来的五六个小姑娘叫到面前,一个一个地看身段,试嗓子。然后把她们分成两组,一组教唱《三击掌》的唱段“老爹爹莫要那样讲”;另一组教唱“寒窑虽苦妻无怨”——这两个唱段,他并没有打算立即上台演出——但是他却把主要精力放在姑娘们身上,因为她们才真正代表着未来的发展。

他事先已经印好了唱词,发给姑娘们每人一份。他自己亲自教唱,文武乐器随时配合。

文乐器的领班是瞎(ha)林林。

林林是子午峪红树沟人。早年和安敬仁一起在金盛班学艺,敬仁专习旦角,林林专攻板胡。论年龄辈分,他应该是敬仁的师弟。敬仁去兰州演出,他一同前往,陪伴多年。

在兰州一个戏班里,林林和一个小师妹蓉蓉对上了眼,没多久,俩人就爱得死去活来。眼看着就要谈婚论嫁,蓉蓉到国军一个团长家里唱堂会,被强行逼迫失了身。小师妹失了贞节,自惭形秽,无脸再见情哥哥。她写了一封短信,劝林林忘记从前的一切,从此断了念想。她自己自暴自弃,虽然并不情愿,最终还是嫁给团长做了小妾。

此事犹如晴天霹雳,彻底击倒了林林。他几乎日日酗酒,再也振作不起精神。

敬仁看他痛苦不堪的样子,十分揪心。既然没有办法帮助他,也只能好言相劝:“师弟呀,你把事情搞颠倒了。人生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本来就是一本一本的戏。你像我,一件事情过去了,不管它是悲是喜,是苦是乐,就当它是一折戏谢了幕——这样你永远都会心静如水,免了烦恼。可你呢,却把这戏当了真——谢了幕还在那里神神道道,没完没了地回味、纠结,这不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吗?”

“你说得轻巧!蓉蓉,那不是个真真切切的大活人吗?这么多年,我跟她朝夕相处,形影不离。你叫我丢开她,忘记她,这不是在拿刀子剜我的心吗?”林林依然如故地不能自拔。

一天,他猛灌了一瓶西凤酒,醉倒在床上两天不起。等他酒醒过来,忽然觉得眼前有点模糊。他并没有太在意,想着休息一下就没事了。可是,一连休息了好几天,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有加重的迹象,这时候他才想起去看医生。中医说,你这是急火攻心,只要把心里的死结解开,眼睛慢慢也就好了;西医检查用镜子照了半天,说你这是眼底微血管破裂出了问题,可能很难恢复到以前的样子。西医的话,不幸而被言中,两个月后,他的双目完全失明。

第二个打击到来,他反倒冷静下来,开始考虑自己往后的生活怎么办。他首先回到红树沟。无亲无故倒是小事,他最受不了的是,一个偏僻的小山村,无法展示他拉胡琴的才华,这不等于要了他的命?他又从山里走了出来。

这时,他的师兄安敬仁已经从兰州回到西安。林林双目失明,行动不便,给他安排到正规戏班几乎没有可能。想来想去,师兄在杜边村找了一间房子,在西安给他选了一个没根没叶、却颇为机灵懂事的小叫花子——让他俩认为义父义子,先把家安顿下来——小孩一方面照顾他的生活,一方面牵着他到周围的镇子上去拉胡琴卖唱。遇到村里排戏,唱自乐班,他也理所当然地搭个帮手。平时呢,有空就教村里那些愿意学琴的孩子。凭他的板胡手艺,在这穷乡僻壤绝对盖顶,养活两个人过日子,倒是绰绰有余。

武乐器的领班是本村的高和气。

和气从小就被秦腔迷得神魂颠倒,跟着村里的戏班子学敲边鼓。

众所周知,边鼓手实际上就是秦腔舞台上的总指挥。起承转合、节奏快慢、情绪变化、气氛烘托——无论各种乐器和演员,无一不是围着他在打转。因而,对边鼓手素质的要求,自然也是非常严苛的。

安导师见和气聪明好学,节奏感特强,就把他带到戏剧专修班,指定师傅教他、带他。一年工夫的勤学苦练,他基本上能够独当一面。虽然不能和专业剧团的鼓师相比,回村里主持武乐器领班,已经完全可以胜任。

和气的儿子锁儿和父亲一样,也是个痴迷秦腔的情种。儿子有心学习板胡,和气便让他拜在林林门下。有了这层师徒关系,加上林林与和气,一个是安导师的师弟,一个是他的学生——一文一武,不仅生活上多有关照,在戏台上,每场戏、每段唱腔,也都配合得十分和谐默契。

与一般的教学不同,梨园行讲究的是“口传心授”。即便对悟性很高的学生,也必须面对面、手把手地教授。每个人物的背景、故事、精气、神韵,每个唱段的旋律、吐字、发音,不同角色的站位、步态、手势、眼神,……老师都必须耐心地说戏,认真地示范,一点一滴地纠正,直至点出其中所蕴含的“窍道”。

对于新选的几个小姑娘,安导师虽然并没有指望她们年节就能够登台演唱,但却在给她们选定的两出戏上,下足了最大的功夫。

《三击掌》的两个唱段,安导师把它分为两组:

第一组,“老爹爹莫要那样讲”,共计12句,每句8个字,大约100字。具体分为三个段落——第一次教1—4句;第二次教5—10句;第三次教最后两句。

第二组,“寒窑虽苦妻无怨”,32句,每句7字,大约220字。也分为三段——第一次教1—6句;第二次教7—20句;第三次教最后12句。

安导师每半个月从西安回来一次,在家逗留三天。先复习旧内容,然后再教新内容。一个半月全部教完,剩下一个多月综合排练,最后再看能不能登台。他不在的日子,指定高锁儿和另外一位琴手,拉着板胡二胡,陪姑娘们练唱,拿准唱腔。

冷八爷家的灵灵被选入本村的戏班学秦腔,这让她多少有点意外;但安导师说她嗓子亮,身段好,不免又让她有了希望和信心。

眼前她有两个最大的拦路虎。一个是她从小虽然听着秦腔长大,可从来没有学唱过哪怕一句,当然更谈不上对韵律的正规训练——这一点,拉胡琴的高锁儿,答应在正常陪练之外,再找功夫额外给她补习。另一个就是,她没有上过学,不识字,得从头开始学习戏文——这件事,她只能找冯春生来帮忙。

冯春生拿到戏文,仔细琢磨了两遍,又去请教了郑先生,打算先给灵姐“说戏”。

“这个戏文是秦腔戏《王宝钏》‘三击掌’中前后两个唱段。整个故事是这样的。”春生简要地概括道,“宰相王允有三个女儿,老大老二都嫁了官宦人家,唯独小女儿王宝钏抛绣球招亲,找了个平头百姓薛平贵。王父嫌贫爱富,逼宝钏悔婚,宝钏誓不从命。二人争执不下,宝钏与父三击掌,声称永不踏入相府半步。薛平贵征战西凉,宝钏到五典坡送别。一直孤守寒窑十八年,夫妻终于团聚。”

灵灵笑着问:“那这两段唱的是啥意思?”

“第一段是王宝钏在和父亲争执时的一段唱词,中心是说服父亲不要嫌贫爱富。第二段是夫妻团圆时王宝钏的唱段,主要表现她对爱情的坚贞。”春生接着问,“你学的是那一段?”

灵灵试探着问:“安导师让我学第一段,我想两段都学,你看行不行?”

“好!有志者事竟成。你既然愿意学,我当然愿意教。”春生鼓励灵姐。

说完戏,春生开始教灵灵认字。他算了一下,两段加起来,大约40个句子,300个左右的字,除去重复的,生字也就200多个。

他问灵灵:“灵姐,咱每天学两句或者三句戏,也就10多个字,半个月学完,你觉得咋样?”

灵灵很有信心地说:“你尽管教,每天不少于10个字,半个月一定把两个唱段里的字都学会,记在脑子里。”

接下来,他们每天晚上一字一字、一句一句地学起来。

冯春生仔细解剖了两个唱段。

第一段,王宝钏为了说服父亲不要嫌贫爱富,列举了四个历史典故,这是重点。为此他又一次专门请教了郑先生,把“姜子牙渭水垂钓、孔夫子陈州绝粮、韩信讨食拜将、百里奚为奴拜相”的典故弄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然后讲给灵灵听。

第二段:寒窑虽苦妻无怨,一心自主觅夫男,二月二飘彩随心愿,三击掌离府奔城南,四路里狼烟起战患,五典坡送夫跨征鞍,柳绿曲江年复年,七夕望断银河天,八月中秋月明见,久守寒窑等夫还。十八年、十八年,十八年彩球存心坎,十八年孤苦尤觉甜,十八年未进相府院,十八年霜染两鬓癍,十八年日夜哭思盼,十八年盼来这一天。……苍天不负宝钏盼,苦难夫妻终团圆。

第二段的“窍门”在于“从一到十”的整齐排句:“一心专爱,二月飘彩,三击掌离府,四路狼烟出征,五典坡送夫,柳(六)绿曲江寒窑,七夕翘首望天,八月中秋看月,久(九)守寒窑,十八年思盼”

灵灵听完春生的讲解,顿觉心里豁亮,不由赞叹道:“春生,叫你这么一讲,戏文在脑子里都变活了,咋还能记不住呢!”

春生说:“你说得对。不管是唱腔、戏文,有了故事就会活起来,当然比死记硬背来得容易多了。”

除了灵灵在暗地里苦下功夫,还有几个人也在死动脑筋,琢磨自己能拿出的节目。

一个是玉皇庙的柳三。他听说年节上要演戏、耍社火,心里按捺不住,直接找到韩大山,说他也想献艺。大山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缓缓地问:“你有啥招?”

“我会抡火圈。”柳三见大山没有拒绝他,兴奋地说。

“说具体点。”

柳三把他的想法描述了一番——找铁匠打一条三五尺长的铁链子,在两端各连一个铁夹子,用来夹一块烧红的木炭火。把两只手错开一点距离抓在链子中间:先用右手把一头甩起来,接着以左手辅助,把另一头向反方向也甩起来。这时候,放开左手,只用右手顺势上下摆动,立刻就会在空中划出两个大小不同的、火红漂亮的火圈——耍社火时,在队伍前面开路打场子,不但好看、美观,还引人注目。

“你搞过这个?”大山问。

“小时候俺村耍社火,我就跟着师傅学搞这玩意儿。”柳三满有把握地说。

“这条铁链子怎么打,你去找铁匠买道具体商量。”大山心想,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柳三这家伙,虽然只是个吃叫街的叫花子,也许还真有些道道。于是便对他说,“搞成了,算你给杜边村作了一份贡献,村民们自然也会乐意接纳你。”

没出一个月,柳三把一切都鼓捣好了。他找了一个晚上表演给大山看。大山点头表示肯定,把他的节目列入了社火队伍。其实,除了玩火圈,柳三暗中还在别的节目上动脑筋。

另一个人是同三爷。他擅长快板书,想在今年的喜庆节上推出一个新内容。他写了一个《石窖百花赞》,叫冯春生帮他誊抄,顺便征求他的意见。春生看后提了两点:第一,能否突出主题,把镜头聚焦在板栗上;第二,原稿中已经有那么多“子”字,在形式上,可否全部用“子”字结尾。同时进一步充实内容,干脆弄个《板栗百子歌》。

三爷听后大加赞赏:“学生娃到底脑子活泛。那咱们俩一起来改咋样?”

他俩几乎天天晚上开夜车,个把月的功夫,一遍一遍地打磨,终于赶在春节前完成了最后定稿。

再一个就是瞎(ha)林林。他虽然眼瞎,心却没死。安敬仁说,“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对师妹蓉蓉那么痴情,要不然也不会丢掉一双眼睛。”可他又说,“假如没有对师妹蓉蓉的痴情,他的板胡也达不到如今的境界。”真是败也痴情,成也痴情。孩子们见了他,都要跟在屁股后面唱那段儿歌:“瞎(ha)林林儿,拉胡胡儿,悲喜哀乐在琴头儿。”这个儿歌几乎成了广为流传的童谣。

几十年的戏曲生涯,坎坷的爱情生活,使得林林尤其钟情于秦腔唱腔的苦音。自打学艺起,师傅就对他讲过“悲怆凄婉的苦音腔是秦腔的灵魂”。凭着他的人生体验,一个人一生艰难挣扎,无一不是在贫中求富,苦中求乐,死中求生,悲中求喜,所以悲和苦才成了生活的主基调。他甚至统计过,秦腔唱段,生旦净末丑,无论本戏折子戏,苦音唱腔的占比竟达百分之九十之多,欢音唱腔则不超过百分之十。

今年的年节庆典对他来说,是个难得的机会。他把《周仁回府》里的“悔路”“哭墓”,《五典坡》里的“别窑”“探窑”,以及“锁麟囊”“窦娥冤”“庵堂认母”等十几个名段里的苦音唱腔,糅合在一起,编成一个全新的《秦腔苦音联奏》。然后召集文乐班的板胡手、二胡手、三弦手,还特意叫郝兴元配上他的唢呐,反复地排练。练熟以后,再与全部文武乐器对接合练——他要在戏台上推出一个新的秦腔苦音专题。

按照同三爷的安排,年节的热闹庆典有条不紊,井然有序。腊月二十三小年开始,跑旱船,跑竹马;正月十五前几天耍社火;年三十到初五唱大戏。

今年的大戏不同于往年,女孩子首次登台亮相,令人耳目一新。

从村里成立戏班子开始,生旦净末丑,都是男人的天下。如今舞台对女孩开放,本身就是件新鲜事。村里的人家十室九空,能够走动的几乎都赶到南庙去看热闹。

节目临近开场,安导师放下话来,女孩子第一次学戏,不管唱的咋样,一律让她们登台见见场面,壮壮胆子,同时也接受乡亲们的评判。

从大年三十开始,除了《刘备招亲》《辕门斩子》《秦香莲》《岳母刺字》《苏武牧羊》等等的主打折子戏,每场穿插一个女孩上场。另外,年初二晚上,还专门拿出一个时段给孩子们作为专场。单是丰富多彩的戏装,活泼可爱的扮相,就使台下的观众格外兴奋,他们评头论足,议论纷纷,赞不绝口。

轮到灵灵出场,她往台前一站,立刻惊艳了台下的观众。人们都说,这姑娘本来天生就是个美人儿,现在描眉画眼,穿上戏装,比城里海报上的洋画还要耐看。

随着“打——打、打”一声边鼓,文武鼓乐声起。过门结束,灵灵亮开了嗓子。一声起调,“老爹爹莫要那样讲”,全场顿时鸦雀无声。接下来:

有平贵儿不嫁状元郎。

有几辈古人对父讲,

老爹爹耐烦听端详。

姜子牙钓鱼渭河上,

孔夫子陈州绝过粮。

韩信讨食拜了将,

百里奚给人放过羊。

似这些名人名将名士名相一个一个人夸讲……

唱到这一句,她一字一顿,嗓音圆润、字字清晰。懂戏的戏迷一起头,台下的掌声立刻响起。……接下来便是最后结尾的画龙点睛:

哪一个他中过状元郎?

老爹爹莫把穷人太小量,

多少贫贱做栋梁?

幕落,观众依然掌声不绝。她出来谢幕,台下有人喊“再来一段,再来一段”。她侧过头看看安导师,导师点点头。她接着唱了精心准备几个月的另一唱段《寒窑虽苦妻无怨》。

事后,导师把她专门叫到一边,对她说:“悟性好,韵律感强,照此苦练苦学下去,有希望。”并且告诉她,如果再把文化底子补一补,他可以推荐她到戏校去,从基本功开始学起。——灵灵的心里从此有了一线光亮。

大年初一,安导师破例登台,这是人们从来没有想到、也不敢奢望的事情。他本来擅长旦角,这一天却简单装束一番,客串了《空城计》中诸葛亮的老生选段。

我正在城楼调琴韵,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旌旗招展遍远近,原来是司马大兵来到临。

……

诸葛亮城楼将你等,为你司马大驾洗征尘。

你进得城来放量饮,准备着羊羔美酒、美酒羊羔款待你三军。

……

来来来进城来细谈经纶,哎……听我与你抚瑶琴。

乡下人少有进城,更别说到大戏园子看戏。今天,导师级的教练亲自登台,举手投足——每一个步态,每一个手势,每一个眼神……尤其是诸葛亮那神态自若、胸有成竹的音容笑貌,着实让在场的所有观众开了眼界。就算个别曾经进过园子看戏、见过世面的土著演员,也难得遇上这种欣赏导师表演的机会。整个演唱不过二十多分钟,却足足让亲临现场的观众,作为骄傲自豪的谈资,享受了整整一个正月节。

瞎(ha)林林的《秦腔苦音联奏》也是一桩前所未有的新鲜事。整个过程,连贯如行云流水,跌宕似江河奔腾。感情上,更是融高亢、雄浑、婉转、悲壮于一体;那种对人生哀怨的倾诉,令人撕心裂肺。即使那些没有文化、不懂韵律的庄稼汉,那些常年锁在家中、不出村子一步的妇孺,也被他感动得热泪盈眶。乐队演奏完毕,掌声久久不息,人们坚持不让下台,只好重复再奏一遍——最终,在大家的一再要求下,初一、初二两个晚上,竟然反复演奏了四遍——由此创下了杜边村自组建秦腔班子以来的历史纪录。

剧目换场中间的插科打诨、逗笑娱乐,亦有点争奇斗艳的味道。

柳三自制了一身阴阳服装,化妆了一张阴阳脸——侧身一边脸,唱男声;侧过另一边脸,男扮女装唱女声——自编自演,用他熟悉的河南坠子,唱了一出《夫妻吵架》。一会儿男,一会儿女,比划的动作,惟妙惟肖,活灵活现,还真的有点滑稽可笑。

女:孩儿他爸,你坐下,咱俩今天拉拉话。别高声,别上火,心平气和别吵架。

男(独白)只要你抬腿撅屁股,早知你心里在想啥。

男:想拉话,你开口,谁想和你老吵架!

女:我在你家作牛马,管家做饭生娃娃,缝补浆洗样样干,还要伺候你爹妈,初一忙到年三十,听过你一句温存话?

一天到晚你不露面,东游西逛你干个啥?

男:一年四季你忙不停,谁在地里种庄稼?春暖花开地化冻,深翻土地把种下。夏收夏种顶烈日,汗流浃背似雨下。冰冻三尺不停歇,要往地里把粪拉。死老婆娘你没良心,信口雌黄乱说话。

女:(独白)听说他今天上了集,待我上前考问他。

地里的活儿你不干,跑到集上去干啥?

男:昨天碰块大石头,折了犁头断了铧。不找那铁匠修理好,怎么翻地种庄稼?

女:家里粮食快断顿,你到街上把馆子下。凉皮饸饹臊子面,油炸糖糕脆麻花。油泼辣子羊杂汤,白生生锅盔把肉夹。二两猫尿灌下肚,搭上二郎腿耍品麻。就算你不管老娘我,难道你心里没咱那娃!

男(独白):又不是猪,又不是牛,那么大一桌美味谁能咽下?

没日没夜昏头忙,一年四季当牛马。抽空到馆子坐一坐,舒舒筋骨解解乏。这点屁事你不依,女人的心眼儿针鼻儿大。

女:就算你白天忙干活,为啥半夜不回家?

男:回到家里你跨着个脸,噘嘴瞪眼把气撒。唠唠叨叨没个完,这哪里像个温暖的家?

女:该不是找你那老相好,恩爱的旧情又复发?搂搂抱抱亲嘴子,暗地里偷着搞麻达。

男:血口喷人你不讲理,红口白牙你乱找茬。我砸烂你这醋坛子,我给你一个大嘴巴。

女:(一手叉腰,一手直指男人鼻子,活像一樽站立的大茶壶……)

你敢骂,你敢打,老娘今天不活啦!

男:撒泼耍赖你老伎俩,活脱脱一个母夜叉。惹不过你我走开,随你闹腾随你砸。

女:你滚你滚你快滚,你别后悔你别怕。看老娘给你戴绿帽,让你做个活王八……

同三爷不甘示弱,在年初二的开场启幕间隙,亮出了他和冯春生久久打磨的那首《板栗百子歌》:

打竹板咱开场子,说说咱杜边美村子。

咱们村的西岸子,有一片神奇的果园子。

园子大得没边子,天神下凡育林子。

河水清清拐弯子,环绕草地绿毯子。

百鸟朝凤亮嗓子,草里奔跑野兔子。

人说石窖乱摊子,我说它是金窝子。

金窝子,银窝子,最美不过果园子。

……

香甜多汁酸杏子,枝头弯弯挂桃子;

嘟噜下坠沙果子,紫红芬香甜李子;

葡萄熟了挂串子,核桃绿皮硬壳子;

大红枣儿脆梨子,红红火火大柿子;

……

今天站上这戏台子,只谝那古树毛栗子。

几百年前的老辈子,先人挖坑刨石子。

栽上幼小树苗子,挖渠浇水挑担子,

培土盖上粪蛋子,小树年年长个子。

……

春天绽出绿叶子,麦黄开花长串子,

满园清香扑鼻子,沁人心脾醒脑子,

芬芳馥郁淘性子,姑娘笑得咧嘴子。

栗花落了满园子,大地铺上黄毯子。

姑娘媳妇拿耙子,眼尖手快捡金子,

捺了满满几筐子,回家晾到大院子。

干了码成堆堆子,盖上厚厚的草帘子。

等到农闲有空子,清水润湿辫辫子,

十根一串穿绳子,挂到屋棚房梁子。

风干成了火绳子,卖到商铺换票子,

积少成多一叠子,给娃买条花裙子。

……

花开花落有日子,树上钻出小果子。

浑身长满刺尖子,长大变成圆球子。

刺壳黄了炸口子,露出红红的眼仁子。

拿起长长的竹竿子,打下树上的毛栗子。

手上拿个竹夹子,仔细捡回栗球子。

码成一堆一堆子,上面盖上野蒿子。

硬壳变软等日子,木耙敲打出栗子。

装进麻袋套车子,拉到城里换银子。

栗子送到饭馆子,红烧慢炖猪蹄子,

盛上大大一盆子,端到厅堂餐桌子

顾客眯眼伸脖子,争先恐后拿筷子,

吃饱喝足拍肚子,掌柜聚满钱袋子。

栗子卖到地摊子,伙计赶忙生炉子,

铁锅装上细沙子,栗子崩崩炸口子。

小孩瞪着眼珠子,嘴里流出哈喇子,

他妈掏出小票子,给娃买了半兜子,

娃娃只顾剥壳子,差点碰头跌跤子。

……

最后剩下栗壳子,晒干装进竹筐子,

冬天塞进炕洞子,生火煨炕暖身子。

暖暖和和炕头子,其乐融融的美日子。

梦里登翻了尿罐子,笑醒了还在坐轿子。

……

栗花栗仁栗壳子,舍己为人一辈子。

青山绿水是金子,精心务好咱果园子。

今天站上这戏台子,谝了咱村西石窖子。

你若喜欢这贫嘴子,掌声送给我老——爷——子。

啊,老——爷——子。

正月十五,年节进入尾声。灵灵想起还有一件重要事情要办。

吃过早饭,她走到条桌前,从抽屉里拿出糊灯笼剩下的一小片红纸,放在嘴唇上轻轻抿了抿。沾上一小滴水,再把脸颊扑了一丝红晕。然后划了一根火柴吹灭,用黑灰头稍稍描了描眉。自己照照镜子,觉得一切都很得体——其实她根本不用化妆,素面对人,谁都会夸她漂亮——随后便款款地出了门。

当她走到南门外,准备继续往西去的时候,眼前的一幕几乎把她吓晕过去。他的父亲,就是那个啬皮倔驴冷八爷,双脚跳的有八丈高,正对着城门洞的人群,破口骂人呢。

“把你个驴日的锁儿,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凭你那个怂样子,还想娶我的姑娘做媳妇。……”八爷虽然不像柳死狗吃叫街时那么无赖,可他那种撒泼的劲头,他那粗野的丑态,也足可以和柳死狗比肩了。城门洞老碗会上的人群,立刻哗然。有的好奇,有的愕然,有的兴奋,有的鄙夷,……更多的是为可怜的灵灵姑娘惋惜——这么水灵的一个姑娘,咋会摊上这么一个爹呢?

灵灵一听,爹骂的这些话是冲着自己来的,立刻扭头,踉踉跄跄跑回家去。母亲一看情势不好,简单问了一句,心中明白了一大半。

不到一袋烟的功夫,八爷回到了家里。他虽已精疲力竭,却依然余怒未消。他指着老婆万三妹的鼻子,劈头就问:“姑娘在外面勾汉子,你知道吗?”……

“话不要说的这么难听,自家的姑娘还要活人哩。”老婆子事先并不知情,却还是心疼姑娘,就把这事儿完全揽到自己身上,“这事儿娃前几天对我说过,还没来得及和你商量呢,……”

没等老婆子说完,八爷顺手从炕头上抓起一把笤帚疙瘩,劈头就往老婆子头上砸过来。老婆子躲得快没有砸着,他又把笤帚疙瘩重新捡起来,照着老婆子的身、背、屁股,狠狠捶了一顿,才气呼呼地背着手出门,往他那几亩地里走去。

其实这事八爷真的冤枉了两个孩子。起因还是学戏惹的祸。

高锁儿陪灵灵练了几个月的秦腔戏,慢慢对她产生了好感,心里便起了那个念头。可他脸皮薄又不好意思开口,就找到他堂哥栓儿的媳妇麦花——他的这位大嫂正好是灵灵的堂姐,两年前因为看病,和丈夫一起,从江口返回杜边村老家——让她从中撮合。麦花对灵灵说了锁儿的意思,灵灵说,我现在正忙着学戏,还顾不上想这件事情。另外安导师还打算推荐我到戏校从头学习基本功,我得找春生赶紧教我学文化。再说,终身大事,不得由父母做主吗,怎么说也得征求他们二老的意见,请个媒人,哪能这么随便呢?问题在于,说了半天,灵灵并没有拒绝对方,所以锁儿也就一直抱着一线希望。

灵灵今天出门其实也是去找锁儿。不过她主要的目的,还是想央求锁儿,继续陪她练习新的秦腔唱段。

要说把事情搅成一团乱麻,关键还是出在王满年身上——凡是有是非的地方,总是少不了这个搅屎棍的身影——他不知从何处听到锁儿和灵灵的风声,添油加醋地思谋了一番。最可恶的是,他按照信天游的调调,编了两句顺口溜“崖畔上开花崖畔上红,锁儿哥爱上那个小灵灵”,不仅在村里教给一帮孩子唱,而且还故意当着冷八爷的面臊他——由此才引爆了这颗地雷。

事情闹到这种不可收拾的地步,灵灵妈也没了主意。她去请同三爷,想让他出面劝劝他家那个冷怂倔驴。三爷说:“你家那货,心里除了他那几亩地,剩下的就只有进山肩了几块枋。给他讲孩子的幸福、前程啥的,无异于在叫驴面前吹喇叭,它还以为你也是一头驴,在和它对着叫呢。”话虽这么说,三爷还是答应了灵灵妈的请求。结果正如他所料——油盐不进。


  (https://www.yourxs.cc/chapter/5428320/11111104.html)


1秒记住游人小说网:www.yourxs.cc。手机版阅读网址:m.yourxs.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