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8章 跳梁小丑
军需物资的转运乃是一个庞大的工程。
单单前期的准备工作就足以让整个户部应接不暇。
不过今年大朔的整个经济状况比较乐观，加之西北边军从魏王军队中裁撤下来的大量军资，所以户部供应一场战事还是比较宽松的。
整个夏季，户部都在为供应北境军资做着准备。
夏粮自全国各地驰道如蚂蚁搬家一般，运往京师粮仓。
兵部、将作监、军器监、少府监也是产能拉满，北境所需军资也一点点在京师囤积。
一切恍如往常，却又截然不同。
战争的气氛在朝堂上弥散，在民间却并无半点波澜。
而自家外公关于北戎人的作战计划早在六月末便通过了朝堂之上的军议，王清晨也正式担起了转运使的职责，忙碌于京师内外。
第一批军资已经在前不久通过水路运往幽州、云州等地，后续三批物资也在筹措和转运之中。
这些物资会在冬季来临之前装配整个北境军队，尤其是北境骑兵。
一场浩大的，决绝的，坚定的灭族战争将会在这个冬季打响。
……
北境·乔巴山·赤瓕部
自上次白破虏于北戎秋祭之日袭杀以来，北戎人便过得如水深火热一般。
当然，这并不包括赫连勃勃。
这个自军伍之中崛起的野心家，在北戎王庭被骁骑彻底剿灭之后。
更是将赤瓕部中残存不多的具有王庭血脉的遗民彻底剿灭。
如此一来，他们之间的血脉便再没有高贵低贱之别。
这也让他对北戎残部的统治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加强。
如今的北戎部族经过他这些时日的收编也只堪堪不到五万。
以往遍布草原的北戎人，如今人口甚至不如以往的一个大型部落。
大朔九边的强势让北戎人的生存地一缩再缩，这也给了赫连勃勃收编的借口和机会。
乔巴山山腰，赫连勃勃眺望着远方连绵的营帐。
青涩的草场在山下连成一片，进进出出的骑兵，让这幅画面多了一些紧凑。
“大当户，各部首领都已到齐，正在大帐等候。”一名亲兵上前禀报。
赫连勃勃微微颔首，最后望了一眼南方的地平线，转身走向山下。
大帐内，十余位部落首领分坐两侧，见赫连勃勃进来，纷纷起身行礼。
这十余位部落首领都是赫连勃勃这段时间收拢的北戎残部，其中最大的部落也不过千匹马，万户人。
放在以往也只能算是小部落，此时却有资格参加大军议，足见北戎之虚弱。
“都坐吧。”赫连勃勃走到主位前，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探马来报，朔国正在向边境大规模调运粮草，要诸位来也只是想要知道诸位首领的意思！”
帐内顿时一片哗然。
“大朔这是要对我们动手了？”一个满脸疤痕的首领猛地站起。
“不错，朔国小皇帝要对我们赶尽杀绝。”赫连勃勃抬手压下帐内的骚动，声音沉冷如铁。
“他们敢来，我们就跟他们拼了！”疤脸首领怒吼道。
其余首领却是畏缩不言，他们的部族向来人口稀少。
从来都只是草原上最不起眼的部族，说不得就会因为一场风雪倾覆。
如今，草原已经不是他们以往的牧马地了，迫于大朔的骑兵压力。
他们的草场一再北迁，如今要他们率领族人，以卵击石，说实话，他们没有这个勇气，他们身为首领只想让族人在这个该死的世道多活几个。
似是早就料到这些部族首领的犹豫，赫连勃勃眼神冷冽却并未逼迫。
帐内顿时沉寂下来，先前激愤的首领也哑了火，没人支持，他也只能干瞪眼。
不过在新首领面前表现、投靠的信号却是已经打了出去。
些许的牺牲，若是能换来赫连勃勃的信任，也不能说谁亏谁赚。
赫连勃勃目光再次巡视军帐中神色紧张的众人，眼神中的鄙视难以遮掩。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帐内投下压迫的阴影，吸引了诸多头人的目光。
“我们如今能上马控弦的男丁，凑起来也不过万余，战马不足两万，铠甲兵器更是短缺。
而北境军如今骑兵已经超过我们，更有玄甲一部并入，粮草充足，兵甲精良，训练有素。”
他踱步到帐中央，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那些面露怯色的首领：“但，束手就擒，引颈就戮，将祖先的草场、牛羊、族人的性命拱手相让，这就是你们的选择吗？”
场中诸多部族首领心中一紧，心中的不甘持续泛滥，逐渐消弭的胆气再次滋生。
只能说，一群男人聚在一起，绝对不能开启一场演讲。
“可我们还能怎么办？”
众人心中的挣扎肉眼可见，不甘又能如何？
“怎么办？”赫连勃勃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疯狂与决绝。
“朔人视我们为疥癣之患，待宰羔羊。他们以为我们只会逃，只会躲，只会像圈里的牛羊任他们宰割！他们忘了，长生天的子民是狼，是野狼，野狼被逼到绝境，也是会咬断猎人喉咙的！”
“他们想一步步挤压我们，待到寒冬，以绝对优势将我们一举歼灭。
我们偏不让他们如愿！他们想打一场他们准备好的战争，我们偏要打一场他们意想不到的战争！”
众首领被他话语中的狠厉与决然震慑，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诸位，自王庭陨落，我们像丧家之犬一样在这草原上东躲西藏。
我们失去了先祖的荣耀，失去了肥美的草场，甚至快要失去活下去的勇气！但我们身体里流淌的，依旧是苍狼白鹿的血脉！是长生天下最骄傲的血脉！”
“朔人皇帝要绝我们的种，灭我们的族！我们退无可退，避无可避！既然横竖都是死，为何不站着死，为何不拉着他们一起死？！”
赫连勃勃目光瞬间冰冷，随即猛地抽出腰间的弯刀，寒光映照着他狰狞的面容：“我，赫连勃勃，在此立誓！愿以我血，重铸北戎之魂！从今日起，再无赤瓕部，北戎再无部族之分！我们只有一个名字——大戎！”
他刀尖划破小臂，随即将鲜血划在粗砾的面庞之上，嘶声咆哮：“我，赫连勃勃，即为大戎国第一任单于！我们要重建我们的王庭！我们要将朔人驱逐出草场，我们要让朔人知道，大戎……才是草原的主人！”
帐内死一般的寂静。
随即，那疤脸首领第一个反应过来，他猛地单膝跪地，以拳击胸，嘶声高喊：“参见大单于！大戎国万岁！”
如同一点火星落入滚油，帐内瞬间炸开。
其余首领被这突如其来的称王立国和赫连勃勃话语中描绘的悲壮与疯狂所感染，想到部族面临的绝境，一股破釜沉舟的血气涌上心头，纷纷跪倒在地，狂热地呼喊起来：
“参见大单于！”
“大戎国万岁！”
“跟朔人拼了！”
赫连勃勃看着脚下臣服的众人，眼中闪过一丝得色。
但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癫狂和隐藏眼底的冷静。
这是绝望中催生出的疯狂。
立国，不过是给这最后的疯狂一个名分，给这些濒死的族人一个虚幻的希望，也是向朔国发出的、最歇斯底里的战书。
……
或许是因为战争将要临近的缘故，王清晨这段时间竟然再次翻起了自家岳父所著的《源略武经》。
他尤其仔细地重读了关于北地冬季作战的章节。
[冬战之要，在于粮秣、寒衣、火种。风雪阻道，转运维艰，故需预作囤积，倍于常时。
士卒耐寒，胜于耐战。胡人惯于苦寒，然其牛羊瘦死，粮储亦匮，故惯于南掠，以资越冬……]
王清晨合上书卷，望向窗外。
夏末的阳光依旧炽烈，但他仿佛已经感受到了北境即将到来的凛冽寒风。
……
八月末
最后一批、也是数量最为庞大的一批军需物资开始启运。
对北戎作战，在朝堂之上早就不是秘密，洛口港上活跃起来的船队也让民间对此有所猜测。
洛口港，千帆竞发。
运载着最后一批军资的船队沿着永济渠一路北上，漕船、官船络绎不绝，帆影遮天蔽日。
就连今年的秋粮转运都因此滞后许多。
岸上，征发的民夫喊着号子，将一袋袋粮食、一捆捆箭矢搬上漕船。
空气中弥漫着汗水、尘土与河水的腥气，一种兴奋、紧张而有序的忙碌景象铺陈开来。
王清晨站在码头的望楼上，俯瞰着这浩大的转运场面，心中却无半分豪情，只有沉甸甸的压力。
“大人，第一批三十艘漕船已装载查验完毕，随时可以启航。”宋文清上前禀报。
“按序发船，严命沿途各州县务必确保水道通畅，护卫严密。”
“是！”这种场景这三个多月，王清晨经历了不知道多少。
发往北境的物资不知海量，或许能重新拉起一支队伍也说不定。
命令下达，庞大的船队如同苏醒的巨兽，缓缓驶离港口，向着北方迤逦而去。
王清晨目送船队远去，直到最后一艘船的帆影消失在天际，才转身下楼。
如今已值秋末，北境如今恐怕已经是草黄马壮，战争不知何时才能打响。
然而，仅仅是五日之后
一封来自北方的七百里加急军报，如同一声惊雷，炸响了大朔朝堂！
“报——！七百里加急！北境军报！”
传令兵浑身尘土，几乎是滚鞍落马，将一封插着三根赤羽的军报高高举过头顶，一路嘶喊着冲进大明宫。
梁朝正在与杜秀臣、阎冬等人商议秋祀事宜，闻声豁然起身。
内侍慌忙接过军报，呈递御前。
梁朝展开军报，只扫了一眼，脸色瞬间铁青，手臂甚至微微颤抖起来。
“赫连勃勃！他怎么敢的！他一宵小之辈安敢称帝！”
众臣悚然一惊。
赫连勃勃？称帝？
杜秀臣连忙上前：“陛下，究竟……”
梁朝将军报狠狠掷下：“你们自己看！”
杜秀臣捡起军报，快速浏览，脸色也越来越白。
阎冬等人围拢过来，只看了一眼，便倒吸一口凉气。
军报是北境督军府发来的，上面赫然写着：北戎残部首领赫连勃勃，于乔巴山汇聚残部，悍然称帝，建国号“大戎”，自号“天单于”！
并已派出多股骑兵，绕过我军防线，深入云、朔等州，烧杀抢掠，散布谣言，气焰极其嚣张！
“狂悖！简直狂悖至极！”阎冬须发皆张，怒不可遏。
一个丧家之犬般的部落首领，竟敢称帝建国，这是对大朔天威最赤裸裸的挑衅！
这算是击中了所有帝王最敏感的神经。
这是不剿你也得剿你了。
梁朝眼中怒火几欲喷薄而出：“朕尚未兴师问罪，他倒先僭越称帝！好一个‘天单于’！好一个‘大戎’！这是视我大朔如无物！”
他猛地看向兵部尚书阎冬“阎爱卿！北境军眼下可能即刻出击？这个赫连勃勃的人头朕要了！”
“陛下息怒！赫连勃勃此举，正是欲激怒陛下，使我军仓促出战，他或可凭地利寻得一线生机。
我军大部物资尚在转运途中，尤其是预定冬季发起总攻的厚装、部分精良器械未完全到位。若此时贸然以现有兵力深入草原寻敌决战，恐正中其下怀。”
阎冬身为兵部尚书自然知晓兵事，这三个月时间都等了，不在乎这一时半会。
杜秀臣也急忙劝谏：“陛下，阎尚书所言极是。赫连勃勃称帝，不过是绝望下的狂吠，意在搅乱我方部署，拖延时间，甚至期盼我军出现破绽。
此时更需沉住气，按既定方略行事。待我军准备万全，雷霆一击，方可真正犁庭扫穴，将此悖逆之贼连同其伪朝连根拔起！”
梁朝脸色铁青，死死攥着拳头，他此时甚至有亲征之意。
他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
但“称帝”二字，已非边患，而是公然挑战大朔的正统。
看梁朝心意有所回转，杜秀臣再次劝诫道“赫连勃勃称帝，看似嚣张，实则暴露其心虚与绝望。
他自知难以在朝廷规划好的冬季决战中幸存，故而行此险招，妄图以僭越之名，凝聚残部士气，并激我军于不利时节出战。
此乃困兽之斗，回光返照。我军若因怒兴师，则自乱阵脚。反之，若我军不为所动，继续按计划完成部署，其‘称帝’闹剧便成空中楼阁，不攻自破。
届时，携雷霆万钧之势而至的，将是真正的天兵天将。”
杜秀臣的话算是稍稍浇熄着梁朝心头的邪火。
他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目光扫过殿中众臣，看到的皆是凝重与劝诫。
“哼！” 梁朝重重坐回龙椅，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意。
“便让这跳梁小丑再多活几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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