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0章
净业寺地处山腰，下雨道路泥泞越发难行，马车行了整整一个时辰才到。
此时暮色已沉，山门前的古柏在雨中摇曳，投下斑驳的暗影。
先前为首的那位青衫士子来到宋英的马车前，拱手一礼，温声道：“宋神医，净业寺到了，老师住在西厢禅房，请随我来。”
此人姓庄名鸿，乃是瞿塘先生门下高足，乾元十三年中的举人，与卢旭乃是同年。
因着瞿塘先生病重，原本由先生主持的悼念事宜，如今皆由他代为操持。
袁清交代了车夫几句，便背起药箱随着宋英一起去。
瞿塘先生乃是锦川有名的大儒，沈旌也想趁机拜访，却被庄鸿以先生病中需清净为由拒绝了。
他好不失望。
“我已在净业寺住了数日，也未见到瞿塘先生一面。”何宇衡安慰拍拍他的肩，“等先生病好，我们再去拜访不迟，现在先随着小师父去禅房安置吧。”
“既到了佛门净地，岂有不礼佛的道理？”裴悦萱拉着沈旌，望着大雄宝殿的方向，“相公，咱们先去上柱香。”
何宇衡连连点头，“是是是，确实该先拜佛祖，这净业寺的香火最是灵验，每逢大考之年，多少学子绕路也要过来拜一拜，祈求佛祖保佑科考顺利。”
他又望向袁清，“袁兄，不如你也与我们同去？”
“不了，”袁清拨正药箱上的锁扣，“我先陪内子去看诊。”
“也行，你们先去，过后再拜也是一样的，佛祖慈悲，定不会计较。”
宋英瞥了眼何宇衡，心中暗诽：这般热情，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净业寺是他家的产业呢。
腹诽一句，她便将此事抛开，随着庄鸿到了瞿塘先生居住的禅房。
禅房的门开着，瞿塘先生半倚在临窗的罗汉榻上，枯瘦的手指间松松地握着半卷《楚辞》，书页正停在《招魂》篇。
窗外一株老梅的枝影横斜，在他青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暗痕。
"老师。"庄鸿立在门槛处轻唤。
瞿塘先生偏头望过来，浑浊的目光尚未聚焦，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庄鸿一个箭步进去，轻拍他佝偻的背脊，待咳嗽止住，他又拎起茶壶倒了一盏热茶递过去。
茶汤入喉，瞿塘先生眉间紧蹙的纹路终于舒展些许，嗓音仍带着嘶哑：“今儿的悼念还顺利吗？”
庄鸿从袖中取出一方签满密密麻麻名讳的素帛呈上，“今儿共到了七十二位学子，按您的嘱咐，将杨公注《陶渊明集》的孤本供在香案上……”
快速简要地说完悼念的事宜，他忙指着宋英介绍道：“这位是清水县的那位宋神医，陪着其夫去蓉城赴考，恰巧遇上，弟子特请她过来给您诊脉。”
瞿塘先生掀起浑浊的双眼看了看宋英，又望了眼背着药箱的袁清，摇头道：“不必，老夫这病心里有数，用不着再瞧。”
“老师！”庄鸿急了，声音里带了几分祈求，“您已经吃了三剂药，效果却甚微，还是请宋神医看看为好。”
顿了顿，又补了句：“您就当是为了让弟子安心，让宋神医再诊诊吧。”
瞿塘先生看着他，轻叹口气，“罢了罢了，请大夫过来吧。”
宋英搭脉片刻，“先生脉象浮紧，确是风寒之症。”
“那为何老师吃了三剂药还不见好？”庄鸿急急追问，又取来药方，“这是先前大夫开的方子，烦请神医给看看。”
宋英细细瞧了，“这麻黄附子细辛汤甚是妥帖，没什么不妥的。”
庄鸿有些怀疑，再次强调道：“可老师已经吃了三剂药，效果却是甚微。”
宋英抬眸望向瞿塘先生：“先生寸关尺三部皆见弦象，此乃郁结于心所致。”
庄鸿怔了怔，“你的意思是，老师吃了药不见好是心情郁结导致的？”
宋英点头，“悲忧过度则气消，惊思交加则神散。药石虽良，难医心疾。先生要放宽心，病才能尽快好起来。”
瞿塘先生长叹一声，“好友离世，我锦川文脉阻断，我岂能不哀恸？”
“老师，”庄鸿声音哽咽，“杨公若在，定不愿见您如此。”
袁清也开口劝道：“逝者已逝，生者已矣，杨公九泉之下见您为他伤痛至此，也会走得不安稳，先生便是为了杨公，也要放宽心，养好身体。
您亦是我锦川文脉之一，杨公已去，若您再有个意外，我锦川才是真的文脉断绝。”
瞿塘先生顿时老泪纵横。
“老师，”庄鸿轻唤，想要安慰，却被宋英阻止，她轻声道：“让他哭，把内心的悲痛都哭出来。”
而后，她便与袁清退了出去。
外面雨住云收，天光乍破，漫天的霞色如泼墨般浸染开来，赤朱丹紫交织流淌，将净业寺的琉璃瓦映得流光溢彩。
宋英望了眼，道：“红红紫紫，真是个好兆头，咱们也去上柱香吧。”
袁清莞尔，“你何时候也信这些了？”
“我只信好的不信坏的。”
袁清忍俊不禁，将药箱背在肩上，朝宋英伸出手，“那走吧。”
宋英将手放上去，与他相握着，边走边道：“咱们在佛门清净之地这样，会不会有伤风化呀？”
“怎么会？咱们是拜了天地祖宗的正经夫妻，况且，释迦牟尼还赞过玉耶女夫妇和睦……”
二人踏着积水的青石板缓步前行，水洼中倒映的晚霞被脚步搅碎，漾起粼粼金光。
拐过一处飞檐时，忽见何宇衡立在滴水檐下，正与一灰衣僧人低声交谈着什么，那僧人手中捧着本靛蓝封皮的经册，册页边缘已泛起焦黄。
走近了些，便听到那僧人语带责备：“当初就说科举在即，贫僧另寻人抄写，是你非得要揽过去，现在又没抄完，这让贫僧如何向主持交代？”
何宇衡陪着好话：“实在是这几日白日里要外出悼念杨公，这才耽搁了。
你放心，就剩最后几页了，我今晚就能抄完，完事后立刻给你送过去，绝不耽误你们的事儿。
再者，我在外面可是一心一意说你们寺庙的好，还竭力邀请各个考生前来寺庙歇脚，今儿的沈兄、袁兄亦是受我之邀才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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