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汪洋
如果悲伤是文字，那程佳禾的日记本，早已被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
吴双双走后，陈澈在客厅坐了很久，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外面的天都快要黑了。他起身拿起车钥匙，下了楼。
前些年，周末一家人经常都会回老家住两天陪陪程佳禾的奶奶。陈澈此刻驱车前往的，正是那个地方。他想在那里，寻找一些她的痕迹。
他将车停在路边，推开老院斑驳的大门。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里变得冷清起来。或许是程爷爷走后，或许是奶奶被接进城后。
他推开门，一股陈年的灰尘味扑面而来。
“有一次我偶然发现了她写的日记，就是那个时候，我发现了你们之间的事情。也许是她那个时候还不懂得什么叫做喜欢和爱，然后用笔记录着关于你的一切。”
程雪琴不久前的话语，此刻异常清晰地在他脑海中回响。
他疾步上了楼，进入程佳禾的房间。推开门，他站在门口停留了很久，目光却不偏不倚地落在床下漏出一角的本子上。
他走上前趴在地上，捡起那个本子，用手擦掉灰尘，小心翼翼地翻开。
‘妈说，陈澈小时候被开水烫伤，做过很多次手术，遭过很多罪，说要对他好一点，多点包容，多点关心。’
‘见到了。性格孤僻！脾气古怪！不爱吃蛋黄，脸黄肌瘦。还有，他的眼睛，灰蒙蒙的。’
‘姑姑和姑父不在家，回到家的时候，竟然吃到了陈少爷做的面条。’
‘陈澈和姑父吵了起来，姑父动了手，陈澈流了很多鼻血。因为害怕没有参与劝架，才想起妈说要多关心陈澈。’
‘今天我选择站在了陈澈身前，下次也要这么做，姑姑拦着姑父，我就护着陈澈。’
‘陈澈有女朋友，夏芙。’
‘死陈澈烂陈澈，死夏芙烂夏芙！竟然利用给我送书的借口，私会！祝你们早点被发现！’
‘陈澈的眼睛总是灰蒙蒙的，而我，喜欢他灰蒙蒙的眼睛，更喜欢他斑驳的疤痕。’
‘陈澈是傻子。’
‘陈澈是傻子。’
‘陈澈是傻子。’
......
‘明天见。’
‘陈澈，那是我第一次感受被欺骗的滋味，也是第一次，讨厌你。’
‘还是讨厌你，永远也不想原谅你。’
......
‘算了，前面的话不算数。我永远也不会伤害你。’
......
‘及时止损，我做不到。’
日记的最后一页，没有日期，字迹被大片的水渍晕开，模糊不清。陈澈捧着日记本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会有人爱上，这样庸俗的我吗？
这个无数次盘旋在陈澈心底的问题，此刻被泛黄纸页上的字迹赋予了答案。
他仿佛看见她就站在他面前，带着他再也没有见过的笑容，坚定地对他说。
会。
一滴滚烫的泪，毫无预兆地砸落在泛黄的纸页上，恰好落在那片陈旧的水渍旁，迅速晕染开，与多年前少女的泪痕重叠、融合。
陈澈保持着捧读的姿势，僵立在原地。
佳禾......程佳禾......
他紧紧攥着手中的日记，转身冲出房间。
眼泪此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滚烫的泪水模糊了前方的道路，滴落在紧握方向盘的手背上。
他不停地用手背粗暴地抹去泪水，下一秒，视线又被新的眼泪模糊。他猛踩油门冲过路口，引来刺耳的喇叭声和咒骂，但他置若罔闻。
他只想快一点，再快一点！
太晚了，太晚了，再晚一点，仿佛就再也抓不住她了。
程佳禾的公寓楼下，陈澈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下车，冲进楼道，来不及等电梯的到来，一口气跑上了楼，用力拍打门板。
“佳禾！佳禾！佳禾！”他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无法掩饰的恐慌。
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死寂。
他给程佳禾打电话，电话那头一直没人接。
他又驱车前往程佳禾父母家。
杨玉梅和程建平看到他狼狈的样子和通红的双眼，吓了一跳。
“陈澈？你怎么......”
“叔叔阿姨，佳禾在吗？”
“佳禾？她上午去她姑姑那里了，怎么了，发生......”杨玉梅话未说完，陈澈已经转身。
他坐进车里，颤抖着手一遍遍拨打程佳禾的号码。听筒里传来的，只有忙音。
他最后打给了程雪琴。
“小澈。”
“佳禾在你旁边吗？”
“佳禾中午是来陪我吃了顿饭，但吃完饭就走了。”
......
冰冷的江风拂过脸颊，吹乱了她的头发。程佳禾坐在美人鱼雕塑旁延伸入江水的浅水区台阶上。
几年前，就是在这里，程佳禾记得，那天她和姑姑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座雕塑旁，望着泛起片片涟漪的江面。而不远处的车里，坐着沉默的陈澈。
从那天起，陈澈像是变了一个人，开始故意疏离她。
此刻，盘旋在她脑海里的，是更久远的声音。
‘佳禾，你是女孩子，要学会谦让，多为别人考虑。’
‘还是女儿懂事，女儿懂得体贴人。’
‘去姑姑家别偷懒，多帮忙做点家务。’
‘女孩子当老师多好啊，就报师范大学。’
‘姑姑对你这么好，你也要懂得知恩图报。’
‘要学会看人眼色，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妈妈不用教你了吧。’
……
疲惫。
深入骨髓的疲惫。
像沉在冰冷的江底，越挣扎越无法往上游。
就在这时，一点熟悉的蓝光，在她眼前翩跹。
是那只蝴蝶。
在朦胧的夜色和江面粼粼的波光中轻轻扇动着翅膀。
程佳禾空洞的眼中，似乎被这一点蓝光点亮了。她恍惚地站起身，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触碰那近在咫尺的蝴蝶，脚步不自觉地向前挪动，踏进了冰冷的江水中。
水面慢慢漫过了她的脚踝，那蝴蝶仿佛在引导着她，向更深处飞去。
“佳禾！”
就在程佳禾身体前倾，重心即将完全失控坠入江中的瞬间，一双手臂，紧紧地抱住了她的腰。
巨大的冲击力让两人都踉跄了一下，程佳禾弓着腰，他将她的身体狠狠按进自己的胸膛，下颚死死抵在她的颈窝，滚烫的泪水瞬间浸湿了她的皮肤。
“佳禾.....佳禾......”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后怕，他语无伦次，只会一遍遍重复她的名字，夹杂着泣不成声的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
那近在咫尺的蓝光，在陈澈抱住她的瞬间，消散在潮湿的夜风里，了无痕迹。
程佳禾彻底惊醒，她茫然地眨了眨眼，望着眼前无尽的黑。
身后的陈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滚烫的泪水不断滴落在她的颈侧。
程佳禾僵硬地站着，任由他抱着。
哭了很久，陈澈才松了些力道，却依旧紧紧环抱着她，将脸埋进她的颈窝，声音闷哑。
“回家，我们回家好不好。”
......
十八岁的陈澈蹲坐在小巷深处。
夜幕笼罩，他将脸埋进双膝。
他想，不会有人来找他，更不会有人关心他的死活。
他的思绪越来越混沌......
“陈澈，回家吧......”
他抬头，看见了程佳禾眼里的一片汪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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