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5章 范隐进献,又要闯祸?
御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范贤的声音,还在梁柱间盘旋,每一个字都像是用血泪铸成,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悲怆。
“您,知道吗?”
这最后三个字,问得如此之轻,却又如此之重。
趴在御塌上的庆皇,一动不动。
那方盖在他脸上的素白软巾,也纹丝不动。
空气里,陈年书卷的墨香与龙涎香混合的气味,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搅动,变得凝滞而压抑。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到无穷。
只有那根粗大的烛火,在金制的烛台上,偶尔爆开一星毕剥的轻响,证明着光阴仍在流逝。
蹭——
一声轻微的布料摩擦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庆皇,毫无征兆地坐了起来。
动作迅猛,像一头被惊扰的猛兽,从假寐中霍然惊醒。
那方盖在他脸上的白巾,随着他的动作滑落,轻飘飘地掉在他的怀里。
一张布满了细小伤口的脸,就这么暴露在昏黄的烛光下。
那些是火药炸出的伤,已经敷上了药膏,在烛光里反射着油润的光,让他那张本就威严的脸,平添了几分斑驳的狰狞。
他的目光,直直地射向跪在地上的范贤。
那目光里没有怒火,没有惊讶,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
仿佛能将人的骨头都看穿。
范贤就那么跪着,脊梁挺得笔直,像一杆宁折不弯的枪。
他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那不是因为恐惧。
而是因为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愤怒与悲悯,在他的胸膛里冲撞,在他的四肢百骸里奔涌。
他不喜欢跪。
可这一次,他跪得心甘情愿。
为监察院门口,那些在寒风中,凑着一豆烛光苦读的身影。
为史禅立,为杨万理,为天下间所有被蒙蔽、被欺辱、被剥夺了希望的寒门士子。
庆皇能感受到。
这小子这一次的跪,是真心的。
虽然是为了那些学子。
随后,庆皇的视线,从范贤身上缓缓移开,飘向了一旁的阴影处。
范隐就站在那里。
从进门开始,他就一言不发,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雕,将自己完全融入了御书房的黑暗里。
置身事外。
仿佛眼前这场关乎大庆国运、牵动万千学子命运的君臣对峙,只是一场与他无关的戏剧。
庆皇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
然后,他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那叹息声里,有疲惫,有无奈,还有一丝谁也听不懂的复杂情绪。
“起来吧。”
庆皇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沙哑。
“你也不爱跪着。”
这话说得随意,仿佛不是君对臣,而是一个长辈对一个执拗的晚辈。
范贤没有动。
他的双膝,像是钉在了冰冷的地砖上。
“陛下……”
他才刚开口,庆皇便打断了他。
“有什么事,起来说吧。”
庆皇的语气里,没有半分不耐,只是平静。
可那份平静之下,却蕴含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范贤这才撑着膝盖,缓缓站了起来。
或许是刚刚跪的力气有点大,伤到了膝盖,他的身形晃了一下,但很快又站稳了。
他的眼眶依旧泛红,那双总是带着几分跳脱的眼睛里,此刻满是血丝,死死地盯着庆皇,混合着恳求与决绝。
庆皇又叹了口气。
“行了。”
“科举的事,朕都知道了。”
范贤心中想到:
【果然,这些事儿,他都知道。】
【不过,也对,按照郭争那番话来说,不知道,岂不叫人笑话。】
庆皇仿佛没有情绪波动,用一种近乎平淡的语气,说出了石破天惊的话。
“按照你的想法去做吧。”
范贤的脑子,嗡的一声。
庆皇看着他,继续说道。
“有什么事,朕替你挡着。”
御书房内,再次陷入了寂静。
范贤怔怔地看着御塌上那位面容斑驳的帝王,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然后又猛地松开。
巨大的狂喜与难以置信的情绪,如同山洪海啸,瞬间将他淹没。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喉咙里干涩得厉害。
他向前一步,再次躬身,这一次,是深深地,几乎将头埋到了胸前。
“臣……”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颤抖。
“臣,谢陛下天恩。”
“臣必不负陛下所托,不负君父之名,还天下士子一个朗朗乾坤!”
庆皇挥了挥手。
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
范贤却感觉像是得到了天大的赦免。
他躬着身子,缓缓向后退去。
“臣,告退。”
他不敢再多说一个字,生怕这位心思难测的帝王会收回刚刚那句重逾千钧的承诺。
殿门在身后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
那声音,仿佛一道分界线,将殿内压抑到极致的氛围与殿外清冷的夜色彻底隔绝。
范贤的后背,瞬间贴上了冰冷的廊柱。
他大口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
直到此刻,他才发觉,自己的后心早已被冷汗浸透,黏腻地贴在身上。
夜风一吹,激起一片刺骨的寒意。
原来,独自面对这位帝王,是如此耗费心神的一件事。
他想起兄长范隐在御书房内那副游刃有余的模样,不禁苦笑。
自己,还差得远。
……
御书房内。
范贤离开了。
范隐没有动,依旧静静地立在阴影里。
御塌上的庆皇,又缓缓地躺了回去,将那方素白的软巾重新盖在了脸上。
“把范贤的药膏,给朕敷上。”
声音穿过白巾,带着一丝疲惫。
“是。”
范隐应了一声,从阴影中走出。
他走到御案前,拿起范贤留下的那个小瓷瓶。
瓶塞拔开,一股清凉的药香,混杂着草木的气息,在沉闷的空气里悄然弥漫。
他走到榻边,用指尖挑起一点碧绿色的药膏,动作轻柔地为庆皇换着药。
换完药,范隐退回到原处。
“凉飕飕的,还挺舒服。”
庆皇的声音传来。
“你们兄弟,倒不愧是费解的徒弟。”
范隐垂首。
“多谢陛下盛誉。”
短暂的沉默后,庆皇的声音再次响起。
“刚刚范贤那番话,是你教的?”
范隐的头垂得更低。
“回陛下,并非臣教的。”
“范贤之言,皆是他的肺腑之言。”
白巾下的庆皇,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
“肺腑之言,就肺腑之言吧。”
御书房内又静了下来,只有烛火偶尔发出的哔剥声。
“你知道,朕为什么让范贤主持春闱,还让他监督糊名抄录这个最重要的环节吗?”
庆皇忽然问道。
范隐的身形微微一顿。
“这……陛下是要臣,再次揣测圣心?”
“说。”
庆皇的声音里,透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是。”
范隐躬身应道。
他抬起头,目光落在地面的金砖上,似乎在组织语言。
“臣以为,陛下此举,乃是深谋远虑的雷霆手段。”
“科举舞弊,由来已久,早已是朝堂之上一个流着脓的毒疮。”
“陛下您一直都知道。”
“世家大族,盘根错节,他们借由科举,不断将自己的子弟、门生安插进朝堂的各个角落,结党营私,把持朝政,已成尾大不掉之势。”
范隐的声音不疾不徐,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书房里。
“远的不说,就说这礼部。”
“前任礼部尚书郭攸之,如今暂代尚书之职的都察院左都御史郭争,可都姓郭。”
“这背后牵扯的,是何等庞大的一张利益之网。”
“陛下您雄才大略,欲开创前所未有之盛世,这首先,便要做到吏治清明。”
“而吏治清明的根本,就在于选官制度的公正。”
“唯有将科举这道门真正地打开,斩断世家大族伸向朝堂的手,才能让那些真正有才学,身家清白,只忠于陛下一人的寒门士子,有机会脱颖而出。”
“他们是新鲜的血液,是陛下您最忠诚的利剑,只有他们进入朝堂,才能彻底打破如今这潭死水,让大庆的官场,焕然一新。”
范隐顿了顿,话锋一转。
“而范贤,正是推行此事最合适的人选。”
“他初入官场,根基尚浅,与各方势力都没有过深的牵扯。”
“他有‘诗仙’之名,在天下士子心中声望极高,由他来主持,无人不服。”
“最重要的一点……”
范隐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是他的性子。”
“他眼里揉不得沙子,见到不公之事,必然会挺身而出。”
“将他放在春闱主考这个位置上,就如同将一柄最锋利的刀,插进了那张腐朽的大网之中。”
“他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将这张网,撕开一个口子。”
庆皇嗯了一声。
随后没有回应了。
范隐从怀里掏出一本奏折,说道。
“陛下,您在研制火药的时候,被炸伤。”
“臣擅自揣摩圣心,觉得陛下可能是需要火药。”
“所以和三处的师兄们,加班加点,研制出了几种不同的火药。”
“这里是已经研制出来的不同火药的配方。”
“也写明了各自的威力,和可能运用到的地方。”
“请陛下过目。”
“若是没有陛下需要的,臣下去,便再和三处的师兄们再研究。”
躺在那里,盖着白巾的庆皇,身形顿时一顿。
他缓缓抬起手。
范隐将手中的奏折,恭敬地放到了庆皇举起的手上。
随后,庆皇将那方白巾再次扯下一寸,只露出一双眼睛。
他打开奏折,看了两眼。
奏折上,列着三种截然不同的配方。
其一,名为“震天雷”,乃是寻常黑火药的改良,硝石的配比被大幅提高,威力剧增,适用于手雷与初级的火炮。
其二,名为“无痕焰”,几乎不生烟雾,能让火铳手在发射后不暴露自身位置,只是性质尚不稳定。
其三,名为“焚野火”,加入了硫磺与松脂,一旦点燃,便会化作难以扑灭的烈焰,专用于水战与焚烧敌军粮草。
庆皇合上了奏折,将其放到旁边的御案上。
“将这些,列为大庆最高机密。”
范隐躬身。
“是。”
庆皇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这次,又想闯什么祸啊?”
范隐的身形一僵,但马上说道。
“陛下,何出此言?”
庆皇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你之前每一次立下大功,就马上要将其用掉。”
“这次主动献上火药这件大功,你不是想闯祸?”
【他果然看出来了。】
范隐心中暗道。
他脸上却露出一丝苦笑。
“陛下,这不是这次范贤要做的事情,有点大。”
“这万一出了差错,就是万劫不复。”
“臣这是想保范贤一命。”
庆皇的声音很平淡。
“你用不着这么担心。”
“你刚刚说的很对,朕让他去主持春闱,就是为了解决科举舞弊。”
“朕自然会保他。”
范隐深深一揖。
“那臣,再次谢过陛下。”
庆皇又躺了回去,声音隔着白巾传来。
“老二在江北赈灾,基本已经快结束了。”
“他要修的那个什么阁楼,也快完工了。”
“说是会邀请你去,应该要不了多久,邀请信就会送到你手里。”
“春闱结束,你就去吧。”
“正好,帮朕视察一下老二赈灾的情况。”
“有没有瞒报。”
范隐又是一愣。
他随即应道。
“是。”
庆皇挥了挥手。
范隐再次躬身。
“臣,告退。”
他缓缓退出了御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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