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4章 范海瑞
深夜的皇宫,御书房内静得能听见烛火爆开的轻微哔剥声。
空气里浮动着陈年书卷的墨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龙涎香气。
庆皇就那么随意地趴在御榻上,脸上盖着一方素白的软巾,遮住了所有的表情。
猴公公跪坐在榻边,一双干瘦的手,正不轻不重地为庆皇捶着背。
“范贤说他迷茫,想来见朕?”
庆皇的声音从白巾下传来,有些闷,听不出喜怒。
猴公公捶背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躬着身子,声音压得更低。
“是啊,陛下。”
“这么些年,朝堂上的大人们求见陛下,无非是为了陈言奏事。”
“还从没听过哪位大人,是因为自己心里迷茫,就来求见陛下的。”
猴公公小心地措辞。
“不过,范贤大人到底还年轻,初入官场,此次又蒙陛下圣恩,主持春闱,想来是担子太重,一时有些不解之处,也属正常。”
“只是……这范贤大人不去找司南伯,也不去求林相解惑,反而来叨扰陛下清净。”
“这……”
没等猴公公说完,御塌上的人便吐出一个字。
“传。”
猴公公捶背的手,彻底停住了。
他愣了一瞬,随即立刻低下头。
“是。”
……
宫中的长廊,被一盏盏宫灯拉出长长的影子。
猴公公提着灯笼在前面引路,脚步比平时快了几分。
他的额角,隐隐渗出汗来。
范隐和范贤一左一右,将他夹在中间,不紧不慢地跟着。
猴公公眼角的余光,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范隐,脸上写满了局促。
“范隐大人哎,刚刚通传的时候,不是只有范贤大人一人求见吗?”
“您怎么……也跟着来了?”
范隐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
“我这弟弟,从未独自面见过陛下,我这个做兄长的,怕他年轻不懂事,万一冲撞了圣驾,那可是万死莫赎的大罪。”
猴公公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范隐大人说的是,二位大人兄弟情深,真是羡煞旁人。”
他嘴上说着奉承话,心里却叫苦不迭。
这已是深夜,按宫中规矩,外臣绝不可入内。
陛下肯为范贤破例,已是天大的恩典。
自己通传时也只说了一人。
这平白多出来一个,万一陛下怪罪下来,自己这条小命怕是就要交代在这里。
就在这时,长廊的阴影里,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拦住了三人的去路。
来人一身玄甲,身形挺拔,正是宫点。
“猴公公,这么晚了,是何事?”
宫点的声音平直,没有一丝波澜。
猴公公连忙陪着笑。
“是陛下召见范贤大人。”
宫点的目光从范贤脸上扫过,又落到范隐身上,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
“这么晚了,按理说,外臣不能入宫。”
猴公公挺直了些腰杆。
“宫典统领,陛下的话,才是这宫里最大的规矩啊。”
宫点沉默了片刻,随后对着猴公公微微颔首。
“职责所在,还望公公见谅。”
说完,他侧过身,让开了道路。
三人继续前行,很快便到了御书房外。
猴公公推开厚重的殿门,对着范贤比了个手势,示意他上前。
随后,他便躬着身子,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顺手将殿门带上。
范隐也向范贤递了个眼色,便退到了一旁,安静地立在阴影里。
范贤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在御塌前三步远的地方停下,深深一揖。
“臣范贤,拜见陛下。”
“臣听闻陛下在研制火药时,不慎被炸伤。”
“臣……心绪不宁,特意寻了些药材,调制了些许药膏,为陛下送来。”
白巾下的庆皇,发出一声轻哼。
“心绪不宁?”
“朕都被炸伤好几天了,你怎么现在才来?”
范贤连忙说道。
“陛下,这不才过去两日吗?”
“而且臣那时,正好接了旨意,要主持此次春闱。”
“这两日,臣是一边熟悉春闱诸事,一边为陛下调制药膏,实在是不敢有半分懈怠。”
白巾下的庆皇,又哼了一声。
那方白巾被气息吹得鼓起,又缓缓落下。
“你不是说,因为迷茫,才要见朕的吗?”
范贤心头一跳,老实回答。
“是的,陛下。”
“也有这个原因。”
庆皇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玩味。
“你迷茫,不去找你那个户部尚书的爹,不去找你那个当朝宰相的岳丈。”
“来找朕做什么?”
范贤垂着头,恭敬地说道。
“陛下,这其中,有两个缘由。”
“其一,臣此次迷茫,事关春闱。”
“林相……也是臣迷茫的来源之一。”
“至于臣的父亲,臣觉得,家父他……可能挡不住。”
庆皇忽然笑了一声。
“你爹挡不住?”
“别看你爹那个老家伙,平日里畏首畏尾的。”
“可他怼起朕这个皇帝来,也是半点不虚。”
“比你今天在工地上怼那个郭争,可厉害多了。”
范贤心中巨震。
【今天怼了郭争这事儿,怎么谁都知道?】
【范隐一不在我身边,我就没有秘密了是吧?】
他面上不敢有丝毫表露,嘴里立刻说道。
“陛下您能容忍家父,是因为陛下仁厚。”
“一来,是因家父乃是忠臣能臣,一心只为大庆江山社稷。”
“二来,也是因陛下念及与家父自幼一同长大的情分。”
范贤的话锋一转,开始大拍马屁。
“可陛下您不同。”
“陛下您是大庆的天,是这万里江山的擎天玉柱。”
“这世上,就没有陛下您挡不住的事。”
庆皇又是一笑,那笑声穿过白巾,显得有些模糊。
“那第二个原因呢?”
范贤的头垂得更低了,声音里带着一种异样的真诚。
“臣,视陛下为君父。”
庆皇的声音里透出一丝疑惑。
“君父?”
“这又是个什么说法?”
范贤组织了一下语言,缓缓开口。
“臣自幼没了母亲。”“臣父也不在身旁。”“臣祖母含辛茹苦,将臣兄弟拉扯到大。”
“出而为官,离开淡州之时,祖母便谆谆教诲,尔父有二,家父乃一。”
“既食君禄,君及尔父,君父乃二。”
庆皇一听,将脸上那方白巾,慢悠悠地扯下了一寸。
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在昏黄的烛光下,显得格外幽深,仿佛能将人的魂魄都吸进去。
他问道。
“姆妈真的如此说?”
范贤的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
【姆妈?】
这个称呼,亲昵得有些过分了。
【这说的是奶奶?】
【奶奶在庆皇心中,到底是什么地位?】
无数念头在他脑中炸开,但他脸上不敢有丝毫显露。
他低着头,声音尽量保持平稳。
“是啊,陛下。”
“臣祖母,的确是如此教导臣兄弟的。”
范贤的声音顿了顿,随即,一股莫名的勇气从胸腔中升腾而起。
他抬起头,直视着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但,岂止我兄弟二人,视君若父……”
“这天下的苍生,这天下的士子,又有谁,不视陛下为君父?”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御书房里回荡,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只是……”
“陛下您,似乎并未将这天下士子,都当作自己的孩子。”
庆皇的目光没有丝毫变化,依旧那么平静地看着他。
范贤却感觉一股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强迫自己继续说下去。
“朝堂之上,省府州县,那些官员们,却将这些十年寒窗的读书人,视作了待割的鱼肉。”
“陛下您深居宫中,可知,那些汇聚京城的寒门学子,他们的疾苦?”
旁边,范隐的身形如同一尊石雕,一动不动。
他能感觉到,范贤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那不是因为恐惧。
而是因为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愤怒。
范贤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颤抖。
“他们有君,却感受不到君父的庇佑。”
“他们有官,那些官却如强盗一般,夺走他们唯一的希望。”
“这科举,本是他们唯一的晋升之阶,如今却成了权贵子弟的镀金游戏。”
他的脑海里,闪过史禅立、杨万理、侯计长那些鲜活的面孔。
闪过监察院门口,那些在寒风中,凑着一豆烛光苦读的身影。
“这大庆的天下,汇聚于京城的万千士子,就像一群嗷嗷待哺的婴儿,却发现乳汁早已被他人抢夺一空。”
“他们是砧板上待割的鱼肉,而那场名为春闱的盛宴,却不是为他们准备的。”
范贤向前踏出一步,双膝一软,重重地跪了下去。
他抬起头,眼眶泛红,声音嘶哑。
“陛下,君父……”
“您,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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