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3章 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监察院门口。
那块刻着院名的巨大石碑,在夜色里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冰冷,肃穆。
范隐就靠坐在石碑旁的石阶上,姿态随意,仿佛只是个在自家门口纳凉的闲人。
他没有看身后的院门,目光投向眼前的长街。
夜已深,本该寂静的街道,此刻却被一点点、一簇簇的光晕点亮。
那不是商铺彻夜不熄的灯笼,也不是豪门府邸高悬的气死风灯。
那些光,微弱,摇曳,像是从天上跌落凡间的星辰,散落在街道的每一个角落。
每一颗“星辰”下,都围着几个身影。
他们穿着洗得发白的儒衫,或蹲,或坐,或直接倚着墙根,将头凑在一起。
一根蜡烛,在三四个脑袋中间顽强地燃烧着,昏黄的光照亮了他们年轻、专注,又带着一丝疲惫的脸。
风一吹,光影晃动,人影也跟着摇摆,但他们的视线,始终死死地钉在手中的书卷上。
更远一些的地方,一家还没打烊的面摊旁,几个学子围着摊位那盏防风的油灯,就着面汤升腾起的白汽,聚精会神地看着书。
摊主似乎早已习惯,自顾自地收拾着碗筷,没有驱赶。
整条长街,都弥漫着一股奇异的氛围。
远处是京城的繁华喧嚣,车马声、更夫的梆子声,隐隐传来。
而这里,却只有书页翻动的细微沙沙声,还有压得极低的,关于经义的辩论声。
“子曰‘君子不器’,此‘器’,非指器物,乃指局限于一技一能也……”
“非也,兄台此言差矣。郑玄注曰……”
声音很轻,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执拗。
范隐的目光从一簇光晕,移到另一簇光晕。
他看到了一双因为长时间握笔而生满厚茧的手。
看到了一本被翻得起了毛边,书角柔软得像布一样的《礼记》。
看到了一个学子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半块干硬的炊饼,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眼睛却始终没离开书页。
空气里,混杂着廉价蜡烛燃烧的蜡油味,劣质墨水的淡腥味,还有夜风带来的寒意。
这些味道,这些景象,汇聚成一股无声的力量,安静地,却又固执地,在这座权力的都城中心,占据了一席之地。
这里是监察院。
监察百官,辨明冤狱,代表着大庆最森严的法度。
而就在这法度的门前,汇集着大庆最底层的希望。
他们十年寒窗,背井离乡,来到这座吞金的巨兽之城,所有的盘缠,可能只够住最便宜的客栈,吃最粗劣的饭食。
连夜晚读书的一豆灯火,都成了奢侈。
于是,他们便聚集在这里。
聚集在这条全京城最不可能有人滋事、最安全的长街上。
蹭着店家最后的光,或者几人合买一根蜡烛,只为在入睡前,再多看一页书,再多记一段经义。
范隐收回目光,靠着冰冷的石碑,抬头看了看没有月亮的夜空。
此时,一阵轮子滚过地面的声音传来。
那声音很轻,却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陈平平被影子推着,从监察院那深不见底的门洞里缓缓出来。
到了院门前,影子的身形便融化在更深的黑暗里,退回了院中。
陈平平停在石阶上,盖在腿上的薄毯随着夜风轻轻拂动。
他的目光,也投向了那条被昏黄光晕点缀的长街。
他看着那些聚拢在微光下的身影,许久没有说话。
最后,他开口了,声音被夜风吹得有些飘忽。
“你看。”
“千里万里,奔赴京城。”
“春闱对于他们来说,不仅是一次考试,更像是一种希望。”
陈平平的视线,从一个埋头苦读的学子,移到另一个因为困倦而用力揉着眼睛的学子身上。
“舍不得烛火钱,但还是想要有光。”
他转动轮椅,面向蹲坐在石碑旁的范隐。
“这番话,该对范贤说。”
“他正迷茫呢。”
蹲坐在那里的范隐,将一块小石子丢进路边的积水里,没有回头。
“你就没有迷茫?”
陈平平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
“要知道,这次春闱的问题,可不是以往那些问题。”
范隐终于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
“我知道啊。”
他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漫不经心。
“但这不是范贤要操心的问题吗?”
陈平平笑了。
那笑声在夜里很轻,却让范隐的肩膀微微一顿。
“你就一点都不放在心上?”
“我可是知道,你以范贤的名义,安排了高薪抄书的工作。”
陈平平的目光,落在那栋尚未完工的建筑轮廓上。
“抄的书,可还都是庄墨涵送你的。”
“那可是无价之宝。”
范隐转过身,靠着石碑,双手插进袖子里。
“范贤会作出正确的决定。”
“我只是做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正确的决定?”
陈平平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语气里带着一丝玩味。
“何为正确的决定?”
他看着街上那些在寒风中瑟缩,却依旧不肯放下书卷的学子。
“挺身而出,将这盘根错节的舞弊之事连根拔起,还天下寒门一个公道。”
陈平平的声音很平缓。
“这是正确的决定。”
他话锋一转,视线重新回到范隐脸上。
“或者,明哲保身,对那些名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顺利熬过这次春闱,从此仕途坦荡,不负宰相所托,不让心爱之人为难。”
“这也是正确的决定。”
范隐也笑了笑。
“陈院长。”
“你明明知道,对于范贤来说,正确的决定只有一个。”
陈平平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他点了点头,目光再次投向远方那片摇曳的光。
“也对。”
“他可是范贤。”
此时,范贤从二人面前的街道远方走来。
他越过一个又一个在黑夜中,却依旧将头凑在微弱烛光前的身影。
越过那一双双因疲惫而布满血丝,却依旧死死盯着书卷的眼睛。
他走得很慢,像是跋涉在一条由希望和绝望铺就的长河里。
最终,他来到了监察院门前,来到了范隐和陈平平的面前。
但是范贤没有在二人面前停留。
他径直走到那块巨大的石碑前,伸出手,指尖轻轻抚摸着上面冰冷的刻字。
“咱娘活着的时候,想彻底改变这个世界。”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旁边的陈平平转动轮椅,目光依旧看着街上那些摇曳的光。
“她要改变的,不只是世界。”
“还有人心。”
“她就像一颗耀眼的流星,又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
“让大庆人,看到了不一样的光芒。”
范贤的手指在石碑的刻痕上缓缓划过。
“可她还是死了。”
陈平平的声音里,听不出悲喜。
“她死了。”
“但是,也没死。”
范贤的动作一顿。
“活在人心中?”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嘲。
“可如今,没几个人记得她了。”
“我常常在想,要是她没有选这条路,会不会活得更好。”
他的声音里,是化不开的迷茫。
“你们说,她后悔吗?”
“叶青梅绝不后悔。”
陈平平的回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
范贤转过头,看着轮椅上那个枯槁的老人。
“绝不后悔?”
“直到最后一刻?”
陈平平缓缓摇头。
“她的最后一刻,我没有见到。”
“但我相信,她不会后悔。”
“我可以作证。”
一直靠在石碑上的范隐,突然开口。
“她给我的那封信里写了。”
范贤的目光移到范隐脸上。
“她不怕吗?”
陈平平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似乎也燃起了一簇微光。
“她只怕自己,燃烧得不够强烈。”
范贤沉默了。
他看着眼前的兄长,看着轮椅上的老人。
“在你们心里,叶青梅到底是什么人?”
“超人?”
“还是圣人?”
陈平平笑了。
“超人?圣人?”
“不。”
“她只是叶青梅。”
范隐也补充道。
“她没有你想的那么完美。”
“她不后悔,她也不怕那些敌人。”
“但她会怕孤独。”
“她也只是个凡人。”
这几句话,像是一把钥匙,插进了范贤心中那把生锈的锁里,轻轻一转。
他僵硬的肩膀,似乎在这一刻,才真正地松弛下来。
范贤长长地叹了口气。
“哎。”
那一声叹息,没有失望,没有颓丧。
更像是将胸中积郁已久的浊气,尽数吐出。
整个人,都变得清明起来。
范隐看着他,嘴角微微上扬。
“决定好了?”
范贤点了点头。
“决定好了。”
范隐又问。
“不怕众叛亲离,满朝皆敌了?”
范贤的目光,再次望向街上那些在寒风中苦读的学子。
“我想明白了。”
“我选择将来庇护林家,是因为宛儿。”
“在我接到旨意,要我监督春闱的时候,宛儿也在场。”
“她提醒我,我手中的权力,与那引动江水的法力,没有什么分别。”
“她说,切莫让这份权力,变成了那淹没金山的洪水。”
范贤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温柔。
“若我选择明哲保身,选择同流合污,宛儿会对我失望的。”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眼中多了一份前所未有的坚定。
“至于,满朝皆敌。”
“我的敌人,最多只会是那些盘根错节的旧势力。”
“可如果我能顶住压力,将这扇门为他们打开……”
他的视线,落在了那些聚在微光下的寒门学子身上。
“他们将成为燎原的星星之火。”
“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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