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2章 范贤的无力
范贤依旧蹲在那片阴影里，没有回头。
“我下午回了趟家。”
他的声音从墙角传来，闷闷的，像是从地底深处挤出。
“一堆朝廷大员，排着队来送礼。”
“甚至还有辛弃物，还有敬王世子。”
“每个礼盒的盖子底下，都贴着一张小小的纸条。”
范隐听到这里，脸上没什么表情。
“老传统了。”
范贤的声音还在继续。
“我不想见他们，就从后门绕进了家，结果又碰到了太子。”
“他一个人，在我那个小院里等我。”
“等我的时候，还把我院子里那个水车模型给拆了。”
范隐的嘴角动了动，似乎是想笑。
“别看太子平时端着架子，不苟言笑的。”
“之前上朝的路上，他不就跟你说过，那都是装的嘛。”
范贤像是没听到范隐的话，自顾自地说着。
“他也带了一堆礼物，说是来拜访你。”
“感谢你，帮二皇子找了条生路，让他有机会戴罪立功。”
范隐的语气依旧平淡。
“但实际上，另有所图。”
“是。”
范贤的声音里透着一股疲惫。
“他说，顺道有件‘小’事。”
“给了我几个名字。”
“说是让我监督春闱糊名抄录的时候，什么都不用做。”
“什么都不用做，其实就是让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范隐看着他佝偻的背影。
“之后呢？”
“应该还有人找你吧？”
“没错。”
“之后是林相。”
“他派人把我叫了过去，我刚到，他就让我帮他拔白胡子。”
“我给他拔，他还直喊疼。”
说到这里，范贤的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极淡的笑意，但转瞬即逝。
范隐也说道。
“林相还没到七老八十的年纪，不服老，很正常。”
“他跟我说，我和你走的路不一样，不能学你。”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他也给了我一份名单，说那上面的名字，才真正有分量。”
“跟我说，会做学问，更要会做人。”
“还说，慢慢的，我就会习惯了。”
范贤的声音越来越低。
“他还知道了我白天去怼郭争的事。”
“说我年轻气盛，不考虑后果。”
“说我这诗仙之名，是天大的盛誉，也是一道无形的枷锁。”
“他说，我能用诗仙之名，将郭争以次充好的事情捅出去，郭争的下场一定不会好过。”
“但郭争，也绝不会让我好过。”
“这次的事，和之前的郭有之不一样。”
“郭有之是结党，结的还是后宫的长公主，这是陛下绝不能容忍的，所以郭有之才毫无反抗之力的入了狱。”
“郭争这次，不一样。”
“他做的一切都合乎规矩，最多是求点财，性质完全不同。”
“我和郭争斗起来，最后的结果，只会是两败俱伤。”
“他说，会帮我跟郭争说说，缓和一下关系。”
“还说，让我学学郭争，要学会用规矩来保护自己。”
“让我狠下心，熬过这次春闱。”
“他说，只要过了这关，我的未来，仕途将不可限量。”
范隐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你那个便宜岳父，还真是用心良苦。”
范贤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迷茫。
“可据我所知，林相当年，也是没有背景，没有关系的贫寒学子啊。”
“所以啊。”
范隐的语气里带着几分理所当然。
“正因为当时没有背景，没有关系的林相，凭借自己的才华和运气，在科举中杀出重围，一举高中，才会被长公主盯上。”
“要不然，以林相那时的才华和英俊样貌，要是提前加入了哪个世家大族，早就被联姻绑得死死的了。”
“也就没什么宛儿嫁给你了。”
范贤终于抬起头，从阴影里看向范隐。
“重点是这个吗？”
“行了。”
范隐一边说，一边上前，一把抓住房贤的胳膊，将蹲在地上的他硬生生拽了起来。
“走吧，路上说。”
范贤踉跄了一下，被他提着，跟在后面离开了这片工地。
夜风吹过长街，带着几分凉意。
两人沉默地走着。
“所以呢？”
范隐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中午还意气风发，怎么就过了半天，就跟条被打断了脊梁骨的老狗似的？”
范贤一听这个形容，立刻恶狠狠地瞪了范隐一眼。
范隐回了他一个眼神。
“怎么？”
“不服气啊？”
“正好，自打进了京城，咱俩还没正经打过呢。”
“再打一架？”
“正好让你出出气？”
范贤想了想范隐突破九品之后，在北奇那几次匪夷所思的出手，默默摇了摇头。
“算了。”
“跟你打，只会挨揍，应该是给你出气才对。”
范隐看着他这副样子，问道。
“能看出来，你现在很纠结，说说吧。”
范贤这才吐出一口长气，那口气仿佛憋了很久。
“自我们离开淡州，到京城的第一天，你就预料到有人要对付我们，顺手救了雪棠她们，当天就消除了姨娘和我们的隔阂。”
“之后牛兰街刺杀，你提前预警，让我借机突破八品，还借着这次刺杀，帮了滕子静，又借着查案，给了庆皇出兵北奇的借口，向所有人证明了你的城府和价值。”
“再之后，对付长公主、出使北奇、查抄贪官……”
“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游刃有余，天不怕地不怕，好像面对任何人，你都毫不退缩，面面俱到，仿佛就没有你做不到的事。”
“在此次主持春闱之前，我真正参与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和北奇谈判。”
“但那次，主要和北奇对骂的，还是辛弃物和你。”
范隐在这时补充了一句。
“还有鸿胪寺的其他同僚。”
范贤听到这话，只是扯了扯嘴角。
“是，忘了他们了，主要是你和辛弃物输出最多。”
“我就纯属躺平，跟着拿功劳。”
“一直以来，我就是跟在你屁股后面，捡你的功劳。”
“这就给了我一种错觉。”
“让我觉得，我上，我也行。”
“可是，这次，庆皇让我主持春闱。”
“我才真正察觉到自己的无力。”
“我之前还单纯地认为，这次科举舞弊，和我们之前遇到的事一样，敌人都是某个，或者某几个具体的人。”
“就像长公主、燕小乙、沈重，还有你抓的那些贪官污吏。”
“他们虽然位高权重，武力高强，但终归是一个个可以被找到，可以被对付的目标。”
“我甚至想过，要是实在斗不过，就找机会线下真实了对方。”
“可事实上，我错了。”
“错得离谱。”
范贤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
“科举舞弊，根本不是某一个人的问题。”
“它是整个大庆朝堂，从上到下，根深蒂固的顽疾。”
“上有太子、皇子、宰相。”
“中有辛弃物他们那样的朝中重臣。”
“下有那些早就拜过山门，提前找好靠山的学子。”
“我要是敢出这个头，只会落得个众叛亲离，满朝皆敌的下场。”
两人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座石桥上。
范贤停下脚步，走到桥边，双手撑着冰冷的石栏，望着桥下那条在夜色中静静流淌的长河。
月光洒在河面上，碎成一片片粼粼的银鳞，随着水波晃动，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始终无法拼凑成一个完整的倒影。
就像他此刻的心。
范隐走到他身边，也倚着石栏，目光同样落在河面上。
“哎，众叛亲离谈不上。”
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钻入范贤的耳朵。
“最多，满朝皆敌。”
范贤的身体僵了一下，他缓缓转过头，看着范隐那张在月色下看不清表情的脸。
他忽然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你、若若、咱爹，当然不会。”
“但林相那边呢？”
他的声音压抑着，像是在质问，又像是在寻求一个不可能的答案。
“宛儿的二哥，林共，因为牛兰街刺杀，仕途已经断绝。”
“林相要将林家的未来托付给我。”
“我要是出了这个头，到时候满朝皆敌，还怎么兑现对林相的承诺？”
“我怎么能对得起宛儿？”
范隐没有看他，依旧望着河水。
“娃儿，你着相了。”
范贤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回头，一脸便秘的表情，死死盯着范隐的侧脸。
“你今天到底怎么回事？”
“怎么一直避重就轻的？”
范隐终于转过头，月光下，他的眼神平静无波，仿佛那条深不见底的河流。
他没有回答范贤的问题。
“时间尚早。”
“杨万理他们回去之后，应该不会睡下。”
“他们下午的时候，还在打听，你到底去哪里了。”
范隐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去见见他们吧。”
范贤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范隐直起身子，双手插回袖中。
“我在监察院门口等你。”
说完，他便下了桥，没有丝毫停留，身影很快融入了街道尽头的黑暗。
桥上，只剩下范贤一个人。
夜风吹过，卷起他衣衫的下摆。
他低头，看着桥下那片破碎的月光，脑子里一片混乱。
着相了？
去见杨万理他们？
为什么？
无数个问号在他脑中打转，却没有一个能找到答案。
他感觉自己像是被范隐提着，扔到了一个巨大的迷宫中央，四周都是高不见顶的墙壁，而那个唯一的引路人，却在入口处对他挥了挥手，然后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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