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4章 算他们倒霉？
贡院翻修的工地上，喧嚣震天。
敲打声，吆喝声，砖石瓦木的碰撞声，混杂着扬起的尘土，在午后的阳光下翻滚。
一处临时搭建的棚子，将这片嘈杂隔绝开一角安宁。
郭争斜倚在宽大的靠椅上，左手摇着一把蒲扇，双目微阖，似在养神。
他身旁，几幅刚刚画完的肖像画立在架子上，墨迹未干。
画中人，正是他自己。
或扛梁，或扶柱，或指点江山，无一不显得身姿伟岸，气概非凡。
郭争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缓缓睁开眼。
一道身影，不知何时已站在他面前，正静静地看着他。
郭争的眼神闪过一丝疑惑。
“范贤大人？”
范贤同样有些意外。
“郭大人认得我？”
郭争一听对方承认，立刻坐直了身体，脸上堆起热情的笑容。
“朝堂之上，郭某曾有幸得见范贤大人施展仁心妙手，救治赖御史，风采至今难忘。”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几分试探。
“那个……”
范贤拱了拱手。
“此次春闱，郭大人才是主官，我不过是奉皇命从旁协助，郭大人可千万别再称我为大人了。”
郭争连忙摆手，笑得愈发热切。
“哎，范贤大人前途无量，将来必定一飞冲天，郭某不过是痴长几岁，怎敢托大。”
他殷勤地指了指对面的席位。
“不知范贤大人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范贤也不客气，顺势坐下。
“哦，这不是陛下下旨，让我也参与主持春闱么。”
“我便过来看看情况，熟悉熟悉。”
“哦，哦，哦。”
郭争连连点头，亲自提起茶壶，为范贤斟茶。
茶水注入粗瓷杯中，发出清脆的声响。
“范贤大人请坐。”
范贤跪坐到郭争对面，目光在棚内扫了一圈，最终落在那几幅画上。
他端起茶杯，却没有喝。
“郭大人，我想问一件事。”
郭争将茶壶放下，姿态放得极低。
“范贤大人请讲，郭某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范贤的目光从画上收回，直视着郭争的眼睛。
“郭大人主持翻修考院，这所用材料，以次充好，不知郭大人……是否知晓？”
棚子里的空气，似乎随着这句话，停滞了一瞬。
郭争脸上的笑容，却丝毫未变。
他端起自己的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
“这材料，也谈不上太次，都是经久耐用的好东西。”
范贤笑了。
“哦，那便是说，郭大人都知道了。”
郭争也笑了，笑声里带着一种了然于胸的坦然。
“这要说不知道，岂不叫人笑话了。”
范贤又问。
“据我所知，翻修考院，朝廷应该拨了专款吧？”
郭争将温热的茶水递给范贤。
“当然，户部早就拨了银子下来。若是不拨钱，郭某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动不了工啊。”
“那便是钱不够用？”
“这倒也不是。”
郭争慢悠悠地说道。
“如此一番下来，账上还是能有些结余的。”
范贤的手指在茶杯边缘轻轻摩挲。
“那这拆下来的金砖与金丝楠，成色上佳，价值不菲，又将如何处置？”
郭争的腰杆瞬间挺直，脸上满是正气。
“当然是清点入库，悉数存进礼部的库房。”
“至于这省下来的银钱，也都会一笔一笔记在账上，绝无错漏。”
他看着范贤，眼神无比诚恳。
“郭某知道，令兄范隐大人，对贪腐之事向来深恶痛绝。”
“想来范贤大人，也是一般无二。”
“郭某为官多年，这点分寸还是有的，绝不会去触碰那条红线，明知故犯。”
“此次翻修考院，郭某可以保证，绝不会有一文钱，落入郭某自己的口袋。”
“郭某，问心无愧！”
范贤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郭争见状，又加了一句。
“范贤大人若是不信，随时可以亲自查验，或是请令兄率监察院前来。”
“我们礼部，上下人等，绝对全力配合！”
范贤依旧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那郭大人如此大费周章，又是图什么呢？”
郭争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抹为国为民的感慨。
“郭某身在其位，忝为礼部尚书，总不能尸位素餐。”
“这为官之人，总得做些实事，才对得起陛下的信任，对得起朝廷的俸禄。”
范贤轻笑出声。
“哦~”
“实事啊。”
“说白了，就是为了政绩嘛。”
郭争听到“政绩”二字，眼睛一亮。
“政绩？”
“好！这个词用得好啊！”
“范贤大人不愧是诗仙下凡，这用词，就是这般巧妙，一语中的！”
范贤抬了抬下巴，指了指郭争身后那几张立着的画像。
“画都画好了，看来郭大人对自己的‘政绩’，很是满意。”
郭争回头看了一眼，转过身来，坦然笑道。
“这证明郭某确确实实做了此事，留个纪念，留个纪念而已。”
范贤将话题又拉了回来。
“那这省下来的银子，打算如何处置？还回户部？”
郭争闻言，摇了摇头。
“这礼部上下，人也不少，一个个都拖家带口的，日子过得都不容易。”
“这逢年过节，到时候，买些酒肉。”
“哦，福利。”
范贤点了点头。
“那剩下的砖木呢？”
“咱们这些为官清正的，俸禄微薄，各家府里，难免都有些破败之处。”
郭争理所当然地说道。
“总归也要修整修整。”
范贤脸上的笑意更浓。
“用礼部库房里的砖木，去修自家府邸？”
“都合乎规矩，都合乎规矩。”
郭争连连摆手。
“所有领用，都会登记在册，绝不违反我大庆律法。”
范贤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郭尚书，对这朝堂的规矩，可真是摸得门儿清啊。”
郭争一脸正色。
“为官清正，也要活命不是？生活嘛，总得过下去。”
范贤放下茶杯，目光投向棚外那些来来往往，挥汗如雨的学子。
“郭大人就不怕，这些学子将来金榜题名，入了朝堂，参你一本？”
郭争闻言，发出一声轻笑，笑声里满是不屑。
“他们？”
“参我？”
他摇了摇头。
“这首先，郭某所作所为，都合乎规矩，他们拿什么参我？”
“这其次……”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幽深。
“他们，没有这个机会了。”
范贤的笑容，第一次有了些微的凝固。
“我知道，这些贫寒学子，没有关系，没有背景，想高中极难。”
“可凡事总有万一。”
“毕竟这榜单上，总要有那么几个真正的寒门学子，来装点门面。”
“万一，那几个人，就在外面这些人之中呢？”
“万一，他们少年热血，看不惯郭尚书的所作所为，将来非要参你一本呢？”
“没有万一。”
郭争的语气，斩钉截铁。
“绝无可能。”
范贤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什么意思？”
郭争没有立刻回答。
他从身旁的案几上，慢条斯理地拿起一摞纸张，递到范贤面前。
纸页的封面上，用工整的楷书写着一行字。
《春闱贡院修整名册》。
“这次春闱，所有在这名册上留了名字的学子，他们的考卷，都会沦为废稿。”
范贤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但他脸上依旧没什么变化，只是伸手，接过了那本册子。
他一页一页地翻着。
指尖划过一个个陌生的名字。
然后，他的手指停住了。
史禅立。
杨万理。
候计长。
成家林。
那几个刚刚还鲜活无比的名字，此刻正静静地躺在冰冷的纸页上。
“这又是为何？”
范贤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郭争靠回椅背，重新拿起蒲扇，悠悠地摇着。
“这些学子，为何要来参与翻修考院？”
“不就是想在我这个主考官面前，混个脸熟，留个好印象么？”
“此等投机取巧，心术不正之辈，怎能录用？”
范贤抬起头。
“可据我所知，他们之中，大部分都是家境贫寒之人。”
“来此做工，不过是为了挣些盘缠，好安心备考。”
“有心思的人，或许有，但能有几个？”
“郭尚书此举，岂非一棒子打死？”
郭争笑了。
那是一种悲天悯人的笑。
“范贤大人所言，不无道理。”
“但这读书人，最重要的，便是品行高洁，心怀坦荡。”
“就像郭某这般，眼中容不得半点蝇营狗苟。”
“郭某又不会读心之术，无法分辨他们谁是真心困顿，谁是假意逢迎。”
“为了不让那些心怀叵测的投机之徒混入官场，也只能……出此下策了。”
范贤的声音冷了下来。
“那这些无辜的学子，就只能自认倒霉？”
“倒霉？”
郭争摇了摇扇子，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也可以这么算。”
“毕竟，这科举高中，运气，本就是很重要的一部分。”
他看着范贤，慢悠悠地补充道。
“范大人想想，这历年参与春闱的学子中，总有许多因为各种各样的意外，而名落孙山的。”
“有临考前突发恶疾的，有赶考路上遭遇劫匪的，也有家中突遭变故，无心应试的。”
“跟他们比起来，这些人，还能走进考场，已经是上天庇佑了。”
范贤看着他，缓缓开口。
“哦~”
“是这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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