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6章 范四哲的铺子
范隐听完贺宗伟这番话,没有伸手去扶。
那张让人捉摸不透的脸上,笑意尽数敛去,只剩下冰冷的漠然。
“读书人,不能做狗,不该做狗。”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命令。
匍匐在地的贺宗伟,身子没有丝毫颤抖。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那个找回初心的读书人,必须再次沉入污泥。
他缓缓抬起头,脸上又挂上了那副熟悉的,谄媚至极的笑容,甚至还夹杂着几分被呵斥后的委屈。
“义父,孩儿是真心敬仰……”
“滚!”
范隐陡然一声厉喝,声音如炸雷,在寂静的庭院中轰然散开。
贺宗伟脸上的表情彻底被为难与惶恐所替代,他嘴唇哆嗦着。
“哎。”
他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佝偻着身子,像一只被主人踹了一脚的丧家之犬。
“孩儿……孩儿先行告退。”
说完,他便一步三回头,满脸不甘地向府外挪去,将一个失魂落魄、溜须拍马失败的小人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也就在这时,范偌偌与范四哲正好从月亮门后转了出来,恰好听到了范隐那声怒喝,看到了贺宗伟灰溜溜离开的背影。
范偌偌快步走到范隐身边,脸上带着担忧。
“哥,怎么了?”
“生这么大的气?”
她看了一眼贺宗伟远去的方向。
“这个贺宗伟,又冒犯你了?”
范隐的胸口像是还在起伏,脸上的怒意未消。
“冒犯倒谈不上。”
“只是这个家伙,实在是……毫无骨气。”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厌恶。
“一点文人风骨都没有。”
“听说范贤此次要主持春闱,就跑来拜师投效。”
“没见到范贤,就索性想拜我。”
“甚至还死乞白赖地,要认我当义父。”
站在一旁的范四哲,眼睛瞪得溜圆,他指着贺宗伟几乎要消失的背影,满脸的不可思议。
“他?”
“他居然想认你当义父?”
“怎么看,他年纪都比你大吧?”
“当然。”
范隐冷哼一声。
“所以我才说他没骨气,不,甚至可以说是无耻,无耻至极。”
“我虽然也看不上督察院那些老顽固,但要是这朝堂上,将来都是这种趋炎附势之徒。”
“我大庆,迟早要完。”
范四哲咂了咂嘴,深以为然地点头。
“那他可真是够无耻的。”
随即,他话锋一转,语气里多了几分过来人的感慨。
“不过,这也不能全怪他。”
“这春闱啊……”
范四哲说到这里,却又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范隐瞥了他一眼,心中倒是对这个弟弟又高看了一分。
【这个平日里只知赚钱、不谙世事的范四哲,居然也知道科举里的门道。】
此时,范偌偌伸出手,轻轻拉了拉范隐的衣袖,柔声安抚道。
“哥,消消气。”
“这世上的读书人,还是心怀抱负的少年人更多。”
“你今天清晨,不还特意去看了那些精神头很好的赶考学子吗?”
范隐脸上的怒气,似乎被妹妹的话抚平了一些。
“没错。”
“这种无耻之徒,毕竟是少数。”
他呼出一口气,像是要把胸中的浊气全都吐出去。
“行了,不说这个败兴的家伙了。”
“咱们走吧。”
“去看看那些真正的赶考学子,洗洗眼。”
范偌偌立刻点头。
“好。”
范四哲也跟着说道。
“走着,正好,我也去看看咱们家那个既卖乐器又卖书的杂货铺,最近生意怎么样了。”
三人说着,便一同向府外走去,身后,庭院里的晨光正好,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
京城中,一个年轻学子,正背着一个半人高的书箱,停在了那家旅店的门前。
书箱上,用麻绳捆着一卷发黄的被褥和一张破旧的草席,将本就瘦削的身影压得更低了几分。
他站在门口,抬头看了看那块写着“同福客栈”的陈旧招牌,深吸了一口气,才迈步走了进去。
客栈内光线昏暗,空气中混杂着劣质酒水、汗水与霉味。
柜台后面,一个留着山羊胡的掌柜,正低头拨弄着算盘,珠子撞击的声音清脆而急促。
“掌柜的。”
学子的声音带着一丝旅途的沙哑,但依旧清朗。
“请问,还有空房吗?”
算盘声戛然而止。
掌柜抬起头,透露精光的眼睛打量了来人一番。
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儒衫,脚上的布鞋已经磨开了线,脸上是掩不住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哎呀,公子,这可真巧。”
掌柜叹了口气,指了指身后挂满木牌的墙壁。
“就剩最后一间了,还是个单人间。”
学子听到还有房间,黯淡的眼神瞬间亮起,可那光芒只持续了一瞬,就又被一丝窘迫所取代。
他攥着行囊的背带,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这……这单人间,要多少钱一晚?”
掌柜伸出三根手指。
“三百文。”
“砰。”
这个数字,像一块石头,沉沉地砸在了学子的心上。
他脸上的血色褪去了一些,嘴唇翕动了几下,才艰难地问道。
“掌柜的,就……没有更便宜些的了吗?”
掌柜见得多了,脸上露出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将算盘往旁边推了推。
“便宜的多人间倒也有,只是都住满了。”
这个学子听到此话,有些失落的低下了头。
“公子,您是头回来京城吧?”
“咱们这地界,寸土寸金。”
“我这店开得偏,已经是全京城最便宜的旅店之一了。”
“平日里,这京城往来客商络绎不绝,即使我这店有些偏僻,也是时常客满。”
“如今春闱在即,更是了不得。”
“今天清晨城门一开,乌泱泱一大群学子就涌了进来,跟下饺子似的。”
“客房早就该满了。”
“能有这一间,都是前头那位客官家里有急事,提前退了房。这已经是天大的运气了。”
学子脸上的神情愈发苦涩。
“掌柜的所言极是。”
“学生……学生这一路过来,已经问了好几家旅店,家家都说客满。”
他的头垂得更低了,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
“掌柜的,那……您这儿,有没有那种……不给人住的的房间?”
“我不挑,只要有个能遮风避雨的地方就行。”
掌柜的人老成精,一听就明白了。
这是想问问有没有柴房,马厩,甚至是堆杂物的角落。
他摇了摇头。
“公子,这……”
“还真没有。”
学子的肩膀彻底垮了下去,站在原地,犹豫不决。
走,不知还能去哪。
留,囊中羞涩。
掌柜看着他这副模样,又问了一句。
“公子也是来赶考的?”
“正是。”
“看公子这行头,盘缠……有些紧张?”
学子的脸颊微微发烫,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不瞒掌柜,的确如此。”
他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满是辛酸。
“都说春闱是鱼跃龙门,可谁知道,这龙门之前,还有一条用银钱铺就的河。”
“学生家中不算赤贫,可为了这次赶考,也几乎掏空了半数家底。”
掌柜听着,沉默了片刻,拨弄算盘珠子的手指在柜面上轻轻敲击着。
半晌,他像是想起了什么。
“公子若实在手紧,倒也不是没有别的门路。”
学子的眼睛猛地抬起,那里面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苗。
“还请掌柜请讲!”
掌柜压低了声音,身子微微前倾。
“我今儿早听来往的客人闲聊,说城里头,有家新开的铺子,正在招人抄书。”
“价钱给得还挺高,一个时辰,一百文,还是现结。”
一百文!
学子的呼吸骤然一滞,心跳都漏了一拍。
他一天只要抄上三个时辰,就足够付清房钱。
多抄几个时辰,甚至还有富余。
那份激动让他几乎有些站不稳,他连忙扶住柜台,声音都有些颤抖。
“掌柜!此话当真?在……在何处?”
掌柜慢悠悠地端起茶杯,呷了一口。
“在……”
……
片刻后,这位学子已经站在了一条巷子口。
他胸膛起伏,急促的呼吸在微凉的晨风中带出淡淡的白雾。
从同福客栈一路快步赶来,几乎耗尽了他所剩无几的体力。
但此刻,一种滚烫的情绪支撑着他疲惫的身体。
店铺的牌匾确实是崭新的桐木所制,上面龙飞凤舞地刻着四个大字。
【淡州杂货铺】
学子心头升起一丝浓重的困惑。
【杂货铺……招抄书的?】
这念头让他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又被浇上了一盆冷水。
他见过书局招抄书的,见过官府招录文书的,却从未听过杂货铺也需要此等营生。
【莫不是……那掌柜的在消遣自己?】
他的脚步凝滞了,攥着行囊背带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京城的繁华与冷漠,他这一路已领教得足够。
就在他犹豫着是否要转身离开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门口立着的一块木牌。
那是一块打磨光滑的梨花木牌,上面的字迹是用上好的徽墨写就,笔锋锐利,自有一股精明干练之气。
“诚招抄书人。”
“字迹工整者,一个时辰,一百文。”
“本店另有奇闻话本、绝妙诗集、新式乐器、精美衣物发售,欢迎品鉴。”
“——淡州杂货铺。”
一百文!
这三个字,每一个笔画都重重地砸进了学子的眼底。
那份白纸黑字的承诺,驱散了他心中最后的一丝疑虑。
他稳了稳心神,胸腔里那颗几乎要跳出喉咙的心脏,也渐渐平复下来。
他整理了一下有些发黄的儒衫,掸去肩头的风尘,这才迈开脚步,走了进去。
店内的光线比他想象中要明亮许多。
空气中没有杂货铺应有的五谷与酱料的混合气味,反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墨香与木料的清香。
他下意识地抬眼望去,首先看到的,便是柜台后方墙壁上挂着的一件物事。
那东西,让他第一眼就认定是种乐器。
只因它的轮廓,与他所熟知的琵琶有几分神似。
可再细看,却又截然不同。
这东西通体由一种不知名的原色木料制成,线条流畅而简洁,并未施以彩漆,只在表面涂了一层薄薄的亮油,木纹清晰可见。
它的身形比琵琶要更饱满圆润,中间开了一个正圆形的孔洞,如同一口深邃的井。
琴颈,或者说那细长的部分,比琵琶要长出许多,上面镶嵌着一道道银色的金属细条,将整个琴颈分成了几十个小格。
最让他感到新奇的,是那六根琴弦。
它们不是丝弦,而是在晨光下泛着冷硬金属光泽的细丝,从末端一直延伸到琴颈的顶端,被六个独立的、可以旋转的金属钮扣紧紧绷住。
整件“乐器”没有一丝一毫繁复的雕花与坠饰,却透着一种前所未见的、简约而和谐的美感。
这绝非凡品。
学子心中瞬间做出了判断。
他再环顾四周,才发现这家所谓的“杂货铺”,卖的东西确实够“杂”。
左手边的货架上,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摞摞崭新的书籍。
封皮的设计十分简洁,只印着书名。
《红楼》。
《范氏兄弟诗集》。
他听说过,这是近来在京城文人圈中声名鹊起的话本与诗集,据说一经面世便引得无数人追捧,一书难求。
没想到,竟会在这里看到如此多的存货。
而右手边的货架上,则摆放着更多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新奇物件。
有能发出清脆声响的金属圆盘,有造型古怪的木盒子,甚至还有一些用竹子和金属片制成的、不知用途的小玩意。
视线继续移动,他的瞳孔猛地收缩。
在那些新奇物件的旁边,竟还挂着几件……衣服。
不,那真的是衣服吗?
他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其中一件是黑色的短褂,样式他从未见过。
布料看着异常硬挺,不似棉麻,更非丝绸,在光线下反射着一种奇特的、坚韧的质感。
衣襟并非交领或对襟,而是从中间笔直地分开,两边各有一排细密的、闪着金属光泽的“牙齿”。
他无法想象,这样的衣物该如何穿戴。
那短褂旁边,还挂着一条深蓝色的裤子。
面料与那短褂如出一辙,但最让他心神震动的,是那裤子的剪裁。
它不像时下的长裤那般宽松飘逸,反而紧紧贴合着腿部的线条,将人体的轮廓勾勒得一清二楚。
如此……如此贴身的裤子,若是穿在身上,行动不会受限?
可不知为何,那奇特的剪裁,那硬朗的线条,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利落与精神。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在那条裤子上游移。
他甚至看到了裤子接缝处,用一种橙黄色的粗线缝制的痕迹,针脚细密而坚固,带着一种粗犷的美感。
在裤子的腰间和口袋角落,还钉着几颗小小的、黄铜色的金属圆扣,不知有何用处,却平添了几分点缀。
此时他的目光稍微一转,看到了旁边的那个裤子,同样的风格,但是款式是那种没那么贴身的。
这绝不是大庆的服饰。
是西域胡人的?还是北蛮的?
他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
他家乡也是客商往来之处,那些番邦异族的衣物,他也曾在家乡见过,大多是皮毛拼接,粗糙不堪,追求的是保暖与耐用,何曾有过这般精巧到诡异的做工与设计?
这哪里是杂货铺?
分明是一家……他甚至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的店铺。
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股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新奇与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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