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8章 长公主的花肥
信阳。
长公主的行辕,与其说是一座府邸,不如说是一个正在高速运转的巨大作坊。
袁弘道踏入其中,扑面而来的并非豪门府邸的奢华与宁静,而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忙碌。
院子里,数十张长案一字排开,上百名账房先生埋头于堆积如山的账册之间,算盘的噼啪声汇成一片急促的雨。
侍女们提着花篮,在园中穿梭,将一朵朵盛开的鲜花剪下,动作麻利,不带半点欣赏的闲情。
袁弘道打量着这奇异的景象,心中充满疑惑。
就在这时,一名账房先生捂着肚子,手里却紧紧抓着纸笔,从他身旁匆匆跑过。
“这位先生是?”
袁弘道向引路的侍女问了一句。
侍女目不斜视,脚步不停。
“如厕。”
“为何还带着纸笔?”
“宫里的福祉,如厕可以,人不能闲。”
侍女的回答平淡无波。
话音刚落,不远处一个长案后的账房先生身子一软,竟直挺挺地从凳子上栽了下去。
立刻有两名健壮的仆妇上前,一人掐人中,一人撬开嘴,旁边候着的侍女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参汤,强行灌了下去。
袁弘道继续往前走,只见一名管事模样的女子走了过去,手里拿着一个刚出锅的白面馍,掰开,从旁边罐子里狠狠挖了一大勺红亮的辣子酱夹进去,塞到那个刚刚苏醒的账房先生手里。
“殿下赏的,吃了再撑两个时辰。”
袁弘道穿过这些忙碌到几乎失去灵魂的人群,沿着一条不断抬升的廊道向上走去。
廊道两侧,站满了捧着账册或花枝的侍女,她们低着头,安静得如同雕塑。
廊道的尽头,是整座府邸的最高处,一座半开放式的露台。
长公主李芸瑞就站在那里。
她今日穿着一袭干练的黑色宫装,长长的袖子用带子束在臂弯,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
她正背对着来路,手持一把银剪,专注地修剪着一盆盛放的牡丹,身姿优雅,却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违和感。
整个庭院的喧嚣与忙碌,都尽收于她的眼底,被她无声地掌控着。
袁弘道在她身后三步处停下,躬身行礼。
“袁弘道,拜见殿下。”
李芸瑞没有回头,银剪“咔嚓”一声,剪下了一片多余的绿叶。
“袁先生在信阳,住得还习惯吗?”
“一切都好,只是此地饮食,略有些辛辣。”
袁弘道恭敬地回答。
“哦?”
李芸瑞又剪去一朵开得有些败了的花。
“相府不吃辣?”
“在相府,臣的口味,自然是顺着相爷的。”
李芸瑞停下了动作,将剪下的残花败叶扔进一旁的竹筐里。
“袁先生在相府潜藏多年,辛苦了。”
“不敢。总算没有辜负殿下所托,将林偌辅……拉下了相位。”
李芸瑞终于转过身,她拿起旁边一方雪白的丝帕,仔仔细细地擦拭着银剪和手指。
“林偌辅在不在相位,与我何干?”
她回到原处,拿起剪刀,对着天空比量了一下角度,仿佛在寻找最完美的光线。
“这一切,都是那位在搭台唱戏。”
“在袁先生抵达信阳之前,我甚至连京中发生了何事都不知晓。”
她偏过头,看向袁弘道。
“这一点,袁先生不会不知道吧?”
袁弘道心中一凛,脸上却挤出一个笑容。
“这倒是……知道。”
“但我也只能,装作不知道。”
李芸瑞也笑了,那笑容明媚动人,却让人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骗人不如骗己,聪明。”
袁弘道赶忙摆手。
“不敢,不敢,殿下谬赞。”
李芸瑞的视线又落回他脸上,忽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对了,你方才说,吃不惯辣?”
袁弘道愣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嗯。”
李芸瑞对身旁的侍女随意地吩咐了一句。
“去,把袁先生府里的厨子斩了。”
侍女躬身领命,转身便走。
袁弘道脸色瞬间变了,他下意识想追上去拦住那名侍女,可脚下只挪动了半步,便又僵硬地转过身来,对着李芸瑞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殿下……其实,其实臣已经快习惯了。”
“说不定,再过两日,就无辣不欢了。”
李芸瑞打量着他,摇了摇头。
“还是太心善了。”
“确实……快习惯了。”
袁弘道重复着,声音有些干涩。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若非如此,我今日又怎会被人从京城,赶到这信阳来?”
李芸瑞重新拿起剪刀,漫不经心地修剪着花枝。
“说起来,我也是从你这里,才算真正弄清了京城的状况。”
“范隐自北奇归来,不过短短时日,竟搅动了这许多风雨。”
袁弘道附和。
“京城乃天下中枢,风云变幻,本是常事。”
“你说的没错。”
李芸瑞剪下一朵最艳的牡丹。
“所以我才要尽快回去。”
“再在这信阳待下去,人都要待傻了。”
她话锋一转。
“我还听说,燕小艺的死,与范隐有关?”
袁弘道心中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
“殿下,此事……属下就不太清楚了。”
“燕统领身份特殊,死得也太过突然。”
“只听说,他出现在使团必经之路上,当场身亡,具体缘由,朝廷还在查。”
“那就没错了。”
李芸瑞的断言轻描淡写。
袁弘道一惊。
“殿下,这……范隐当时不过八品,燕统领可是九品神箭手,这其中……”
李芸瑞打断了他,她转过头,直视着袁弘道。
“燕小艺会出现在那里,本就是我派去截杀范隐的。”
袁弘道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刺杀朝廷正使,这等同于谋逆的大罪,她竟如此堂而皇之地说了出来。
李芸瑞却又话锋一转,笑了起来。
“当然,也许不是。”
“我在信阳,与京城远隔千里,消息不通。”
“燕小艺死在边境,或许是北奇人动的手,也未可知。”
袁弘道连忙接话。
“殿下所言有理。”
“我只是猜测罢了。”
李芸瑞的语气再次变得轻松。
“不过无妨,老二邀范隐他们前往江北,很快……就能确认了。”
“殿下挂念下属,若是确认燕统领乃范隐所害,定会为燕统领报仇雪恨。”
袁弘道顺势恭维。
“报仇?”
李芸瑞嗤笑一声。
“我会杀范隐,但不是为燕小艺报仇。”
“这次安排,也不是为了确认凶手,只是单纯想看看,范隐如今的武道,究竟到了何种地步。”
“他能离开京城的机会不多,这一次,必须做好一击必杀的准备。”
袁弘道再次被她话中的杀意所慑,只能继续恭维。
“殿下深谋远虑,思虑周全。”
李芸瑞却叹了口气。
“听了这么多关于范隐的事,尤其是春闱上,他喊着要为天下学子求一个‘公平’,还有那些匪夷所思的‘天眼鉴’、‘昭日琉璃’……”
“我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了那个人的影子。”
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奇异的迷离。
“说实话,我实在不想杀了这样一个……有趣的人。”
袁弘道心念电转,试探着开口。
“那殿下……可曾想过,将此人收入麾下?”
话音未落,李芸瑞的眼神骤然一凌,那目光有若实质,刺得袁弘道浑身一僵。
但那凌厉只是一闪而逝,她又恢复了那副慵懒的模样。
“试过了。那种人,是养不熟的鹰,只会啄主人的眼睛。”
“还是杀了一了百了,干净。”
袁弘道垂下头。
“是。”
李芸瑞似乎也说累了,她将剪刀放下,指了指满园的花。
“先生看我这园子里的花,开得还艳吗?”
袁弘道不明所以。
“殿下,您这是……”
“宛儿大婚在即,我这个做母亲的,总要备上一份贺礼。金石珠玉,俗不可耐,还是这些亲手侍弄的花草,更见心意。”
她看着那些被侍女们剪得有些稀疏的花丛。
“只是剪得狠了些,有些难看。”
袁弘道笑着接话。
“无妨,待到明年开春,又会是繁花似锦,一团锦簇。”
“伤了根本,总要备些好肥料才行。”
李芸瑞幽幽地讲。
“殿下心善。”
“为人一世,自当如此。”
袁弘道又看向院中那些伏案疾书的账房先生。
“那这些人……”
“内帑的账,马上要移交给范贤了。”
“我总得替他把账册理清楚,也算是我这个丈母娘送的另一份贺礼。”
袁弘道提醒。
“内帑账册,事关重大,乃是宫中机密。”
“这些账房先生……还需多加管教,以免泄露。”
李芸瑞拿起丝帕,擦了擦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她抬起头,看着袁弘道,脸上露出了一个温柔至极的笑容。
“我方才不是说了吗?”
“要多备些化肥。”
“待到明年,又是一团锦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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