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九章 魏宝璋番外

我穿越过来那年，刚好是皇帝的第一个女儿，也是唯一一个女儿，世人称我为襄城公主。

从前只在史书中看到的封建王朝在我眼前重现，即使是拜读过千千万万次史书，在影视剧和小说中够了幻想过，也从未有过如此切实的感受。

这里有完整的刑罚和规矩，尊卑贵贱，阶级分明。这和我从前所处的世界是完全割裂的，我常常不能适应这种割裂感，所以偶尔会说出一些让人匪夷所思的话，我并不能猛地接受自己的身份。

看到侍女和下人给我行礼我会觉得尴尬别扭，坐立不安；看到璀璨精致的珠宝会觉得虚幻和不切实际；看到那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人会觉得心酸，但我无力改变这些，甚至只能顺从这个时代。

我曾许许多多次告诫自己，这只是一个游戏，一场梦，不要沉溺于其中。只要我始终能够遵循自己的本心，我就不会被同化，不会被吃人的封建礼教所束缚。

即使出身足够尊贵，皇帝足够宠爱我，我也依旧是一个从新时代穿越过来的现代女性，我不喜欢包办婚姻，不能接受一夫多妾，我讨厌这个封建王朝的大多数，那些礼教，那些麻木，那些在我的认知里一直被批判的东西。

但我不由自主地被驯化，我也可以享受下人的精心服侍，踩着马奴的背上马车，毫不顾忌地把气撒到那些生来就比我低一等的人身上，我还是恐惧这种被同化，即使我不想承认，但它一直在改变着我的习惯，我的称呼，我的行为。

在皇帝一直打算为我指婚的日子里，我始终不愿意嫁给一个不爱自己的人，皇帝是很纵容我的，虽然不能立我当皇太女，可他把能给我的一切都给了我，富庶的封地和城池，瑰丽的府邸和耀眼的珠宝，尊贵的封号和俸禄，他把他能想象到的给子女的尊荣都给了我。

整个京城的青年才俊任我挑选，只要能入我的眼，甚至有妇之夫他都可以将原配赐死，让他做我的驸马。

可我始终没有遇到一个能让我心动的人，因为思维的差异，我很难遇到共鸣的人。

我不肯嫁人，却和我的皇兄讨了一个孩子。

一个很不起眼的妾室生出来的庶女，当初我把孩子抱过来的时候，见过那位妾室一眼，她看着我谄媚地笑，手足无措，好像从来没有见过我这样的贵人，没有对孩子的不舍和心疼，只有对我的讨好和贪婪。

我想我把这个孩子接过来应当是对的。

后来我看着这个孩子一日日地长大，请来先生教她念书识字，却自己教她处事的道理。

我把她接到身边来，不过是为了打发时间罢了，可以把一些不能对别人说的话，都说给这个孩子听，我和她讲“奇变偶不变，符号看象限”，和她讲“马克思”“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最重要的，我想教她爱和自由。

她并不能完全听懂，但我也不指望她能听懂，她只要能听我说话就好了。

后来我带她去了鄞州，那是我第一次带着她到京城以外的地方，虽然我第一次来，但是我也看到了那些记载在史书上的东西，八岁娶亲的男童，十二岁出嫁的少女，有人冻死在风雪里，有人在销魂窟一掷千金。

我看到了许多，看到娼妓在卖笑，看到乞丐在乞讨，看到一条人命五百文钱，看到许许多多的女人被贱卖，被剥削，被压迫。这不是一个两个，而是许许多多，是这个王朝的大部分。

它很奇怪，有一种浓浓的割裂感，它允许公主掌管最好的封地，养最肥美的马匹，甚至拥有兵权，可以摄政，允许贵女才高八斗，十里红妆，享受平等和尊重，却不允许最底层的女子有话语权，像牲口一样被磋磨，被玩弄。

最顶尖的世族说着女儿是娇客，是联姻的枢纽，最底层的百姓说着女儿不值钱，是生来的贱命。

在从前，我见过活得最卑微的是皇兄府上的丫鬟，做错事了就要被管事的抽耳光，连哭都不敢哭，掉眼泪就要加大刑罚，可如今才发现，我在鄞州看到的，才是真正的大魏女子。

我曾试图改变这些局面，身为上位者，这个王朝的裁决者之一，我希望可以改变她们的命运，可我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

“我要如何才能让她们过得好一点？”我这样问，剖心的话，问的是我自己。

身侧的少女却以为我在问她，道：“或许只有皇爷爷才可以。”

我的小侄女名叫魏昌玉，其实我也比她大不了多少，闻言我生生愣住了，只有皇帝可以。

这个朝代的尊严和体面都是皇权赋予的，没有绝对的武力镇压和滔天的权利，就没有公平可言。平等是需要争取的，也是需要捍卫的。

她们是从前的我，我是后来的她们，即使我们之间相隔千年。

自那以后，我开始把目光焦距到朝堂上，那些从前我不稀罕的东西，我也开始伸手去争取，如果没办法劝说皇帝给女子一个平等的地位，那何不自己当皇帝？

人生在世，需要周全的东西太多了，但总要试一试，搏一搏，才知道自己有没有可能。

我是很喜欢养在我身边的小侄女的，虽然一开始我把她养在身边只是为了警醒自己，不要被这个封建社会同化，我教她一些现代的思维，又教她封建礼教，这些东西都是不相干甚至对立的，我很多时候不知道要用什么样的态度去对她，我会把她养成一个，很矛盾的人。

我很害怕。

但魏昌玉很好，她是个很听话的姑娘，比起把她当成女儿，我更把她当成妹妹看待。

她想学骑射，我可以给她请最好的师父，她要念书，我可以给她找内阁大学士，甚至把她送到卫观复门下听学，她要写字要绣花，我都可以请来最好的书法大家和绣娘，只要她愿意。

这些都是皇权赋予我的权利。

到最后我已经开始享受这种权利了，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我不能想象如今在让我去当一个娼妓，一个乞丐我会是什么样子，世上没有人不爱权利，我也不能幸免。书中那些为了爱放下江山和天下的都是没吃过苦的，或是压根儿没享受过权利的。

让我真正融入这个社会，这个王朝，顺应这些吃人的礼教的，也是权利。

但我依旧记得我要做什么，我要完成什么。

我想要到最高的位置上去，我想给这个时代的女子一些权利，即使不能做到人人平等，我也希望她们的处境能够好一些。

能够改变这些的依旧是权利，是刀剑，是杀伐，是刑罚。

魏昌玉养在我的身边，她比我身边的所有人都要矛盾，她能看得见众生，也明白这世上没有谁比谁高贵，但她生来就享受最好的一切，她是既得利益者。

她和我不一样，我从小接受的就是新时代的教育，我知道历史，拥有超前的眼光，读过书，知道她们遭受的是什么，经历的是什么：她和这个时代的女子不一样，她们从小学的是琴棋书画，相夫教子，是如何柔弱，顺从。

这注定让她成为一个割裂的人，如果没办法平衡好自己，她会变得很痛苦。

后来我的兄长，也就是魏昌玉的父亲登基，那个时候我已经开始频繁地插手朝政了，甚至勾连了许多外臣，那个时候我都名声是很不好的，就连卫观复也对我颇有微词，我只能把魏昌玉接到身边教养，我能看出她有些失落，但还是尽量不给我添麻烦，以至于后来，我把她送回她的生母身边，她对我也没有一句怨言。

她知道我的风光，也知道我面临的痛苦和艰难。

她很体恤我，那也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事了。

在发动政变之前，我去见过卫观复一面，其实我很不喜欢这个老头，但他实实在在地让我看到了这个时代文人的风骨，一个顽固的文人，守着他骨子里的教条和迂腐，不知变通，同时也承载着万千学子的期翼和希望。

我同他说，看在魏昌玉曾做过他学生的份儿上，请他善待她。

无论我是否达到我的目的，是否能够登基，卫观复对我破口大骂，他骂我狼子野心，实乃窃国者，却独独没有骂过魏昌玉一句。

我知道他这是答应了，虽然他是个古板的老头，但也是个有趣的老头。

发动政变的前夕，我谁也没有见，这本就是一场注定血流成河的战，如果是一开始穿越过来的我，我可能会不解，为什么要有战争，为什么会有政变，难道有钱有权还不够吗？

可如今的我已经不是当初的样子了，平等是需要争取的，襄城长公主的身份显然是不够的。

我还想要更多。

更公平的法律，更平等的地位，为此我宁愿付出我的生命。

这是我能做的一切。

如果还有人记得。

会不会有人记得？

我不在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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