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爱而不得的苦
次日宋明善让一个侍卫陪着兰舟去把铺子里的事交接了，再回来她身边伺候，兰舟自然感恩戴德，随后就跟着侍卫出府了。
宋明善是不会在谢沉曜的府邸上随意走动的，他让她在哪儿她就安生地待在哪儿，省得到时候又看见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毕竟像他这种大臣，书房就跟皇宫一样，重兵把守，苍蝇都进不去，她做长公主时，府里还有私牢呢，审些不能带到明面上的人。她深知这一点，不该去的地方从来不去。
不过还没等她出去，就有人来请她了。
“姑娘，我们太太听说郎君这儿来了贵客，请您过去一叙。”檀茵拨帘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丫鬟模样的少女，看见宋明善的脸，蓦地一怔，随即低下了头。
谢家太太不就谢沉曜的母亲吗？宋明善是很懒怠见这些长辈的，她们见到她无非要让她离自家郎君远一些，要检点云云。
檀茵也是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宋明善寻不出由头拒绝，拿眼看抱川，但抱川显然没意见，就任由檀茵和那个丫鬟将她带走。
这毕竟是人家的地盘，宋明善想了想，行吧行吧，那就见一见吧。希望谢太太别被她吓到。
宋明善过去的时候谢太太正在点茶，她前世也很少见到这个养尊处优的阔太太，她和卫太太很像，半生顺遂，蜜糖罐子里长大的，她甚至要比卫太太幸运很多，谢家的站队一直很聪明，也没有出错，她的夫君是有能耐的官员，儿子也位极人臣。
她没受过什么磋磨，但这位太太很不喜欢应酬，经常窝在府邸里不出门。
如今一看，她的举手投足都是优雅的，皮肤白皙透亮，衣裳也是品青蜀锦，她正在注汤，听闻动静朝她看来，道：“你来了？快坐吧，我听说你是曜儿的客人，他院子里好些年没客人了。”
“太太妆安。”宋明善福身，在一侧坐下。
谢太太让丫鬟端了一盏茶给她，说：“这是郑家丫头给曜儿带来的方子，他不爱，我确实喜欢的，我看你年轻，也是个小姑娘，尝尝合不合胃口。”
这盏茶口感很微妙，是鲜牛乳兑了茶水煮出来的，还放了蜂蜜，中和了牛乳的腥和茶的涩，很是鲜甜，宋明善问道：“我还不知有这样的法子，这茶叫什么？”
“她也没细说，捯饬着顽的。”谢太太笑道，又问：“我还未问姑娘名姓。”
“民女姓山，闺名松玉。”
“我听闻姑娘同卫家的少奶奶长得十分相仿。”谢太太看着她，笑着说。
宋明善没有答话，只是静默，谢太太又道：“那是个很可怜的姑娘，一个庶出的，好容易有了好运道，能嫁个拿得出手的丈夫，不曾想还没成婚两年就被隔房的姐姐推下山崖了。”
谢太太在打量她，从身形到举手投足，到说得每一句话，宋明善神色和煦，说：“那确实可怜。”
“是呐，卫小郎也是命运多舛，接二连三地遭难，妻子刚刚殒命，父亲也紧接着离世，丁忧被夺情，调遣平叛。我这深宅夫人妇人听了都动容。”
她听了，却不置可否，谢太太兴许是说给她听的，可那又怎么样？
见她太沉闷，谢太太好像也没了说话的兴致，而是道：“你是曜儿的客人，我自然要好好招待你的，这府里你随意走动，丫鬟都可以使唤，别拘着自己。”
宋明善这才告退。
谢太太大抵也知道她是宋明善了，但没明面上表露出自己的不喜，甚至还是很包容的态度，就连送她回来的檀茵都有些意外了，谢太太今日未免太好说话了。
宋明善懒得费心，就在要回院子的时候，她忽然看到了两个人朝谢沉曜的院子走去，那个背影她是极其熟悉的，因为正是她前世的夫君——裴丞。
跟在他身边的那个，穿着官服，应该是裴少雍。
她丝毫没有要回避的意思，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他们的背影看。裴丞，现在已经基本可以确定，他就是那个在前世下毒害她的人。
说实话她的恨意只有刚刚重生的时候最浓烈，最暴躁，后来一天天过去，她的仇恨甚至已经渐渐平息了。直到看到仇人完好无损地站在自己跟前，锦衣玉食，康平顺遂，大概没有哪一刻的愤懑比这时候更强烈。
她死死地盯着那两个背影，裴丞好像有所察觉，猛地回过头来，恰好和宋明善四目相对。
宋明善微微一笑，弯了眉眼，随即笑意转瞬即逝，她裙角勾风，转身回了院子。
反正都是要正式见面的，早见晚见都一样。
裴丞看到宋明善面容的时候，蓦地怔住了，一时不知道作何感想，他方才好像看到了……宋明善？那个把裴少雍迷得神魂颠倒的庶女。
可宋明善很快就避眼离开了，他甚至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舅舅？”裴少雍的声音有些沙哑，喊了他好几声。
裴丞这才回过神来，跟着侍卫往前走，但他没有和裴少雍提起，裴少雍方才应该没有看清，不然就不会这么平静从容了。
宋明善回去的时候兰舟也已经回来了，她也是受了很多苦才变成这样的，但也不敢问宋明善为什么她没有死，为什么她会在谢府，宋明善并不喜欢丫鬟追问太多。
裴丞几日是来等谢沉曜的，那谢沉曜多半也快回来了。宋明善看着落在窗台上的层层叠叠的雪，已经入冬了，秋闱已经结束，九天七夜，接下来就是会试和殿试了。
“今年殿试也是在三月吗？”宋明善问。
兰舟似乎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顿了一下才说：“是呢，不过今年有两名解元和经魁都是女子。”
“女子可以科举了？”宋明善挑眉，问。
兰舟答道：“有些州府可以，有些州府还不行，听说要慢慢推，这还是谢大人的功劳。不过那位女解元您认识的，就是郑家姑娘，郑夷君。”
郑夷君参加科举还有一部分是因为她身份特殊，名满天下，她是除了大长公主魏宝璋之后的另一名奇女子，她的想法常常与左右之人背道而驰，但她又是郑家的掌上明珠，她参加科举还是谢沉曜一手推举的。
“另一个经魁您不认识，但和照水姑娘有相干。”
“谁？”
“琅琊王家的姑娘不是开了间私塾吗，便是教女子的，那位女经魁就出自王家的书院。照水姑娘这才第一遭呢，就把名声给打响亮了。”
看不出来王照水还有这等本事呢？不过还不够，这样的举措如今只在顶级的官宦人家、文人大儒之间推行，寻常的百姓还是够不上的。
不过不可否认大魏的政策还是无意间朝女子倾斜了，或者说被迫的。
“朝中怎么会允许女子科举的？”女帝在世时都没推行下去的政策，她死了反倒成功了。
兰舟其实也是听说的，卫家的掌柜都很有见识，往来官宦众多，这才道：“听闻谢大人和卫首辅在朝堂上驳斥，被侍卫拖下去打得皮开肉绽，逼得他险些撞柱，这才被皇帝应承下来的。”
“怎么回事？”宋明善心下一紧，从只言片语就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秋闱要定下来了，可谢大人声称女子科举是女帝在世时就要推行的政策了，如今新帝继位，已经按了两年了，是时候提上日程了。他又以郑家姑娘这等天下闻名的女子为例，告陛下当广纳贤才，不应拘泥男女。”
“他话还没说完呢就被卫首辅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师生二人在朝堂上就大吵了起来，最后谢大人被陛下拖下去鞭杖，鞭刑之下，皮开肉绽，他还直言，陛下不许女子参政，他便以头抢地，告慰先帝。”
宋明善被这一番震慑住了，她竟不知道谢沉曜还有这样一番作为？竟愿为这样一番话和卫首辅辩驳，血溅殿前。
“谢大人做的是好事，可如今还有人戳着他的脊梁骨骂呢，还说卫首辅就是被这个孽障学生气死的……”
她说完，就去打量宋明善的神色，宋明善却恍然大悟，怪不得谢沉曜提到卫首辅的死如此平静、沉默。
他曾是老师最得意的学生。
一直到谢沉曜在前面的事情议完过来看她，宋明善都久久不能平静。她要如何接受前世一直和她对着干的人，一次次为她的夙愿筹谋，抗争。
她仰起头看着谢沉曜，谢沉曜问她用过晚膳没有，她没有回答，只是定定地看着他，她起身朝谢沉曜走去，沉默着开始剥他的衣服。
谢沉曜身子微僵，猛地钳住了她的手腕。
声音微哑，他道：“别动。”
“让我看一眼。”她接着就去扒他的衣服，分明不知所措，却还嗤笑着说：“让我看看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谢沉曜没有松开手，只是说：“这些你不用看见。”
宋明善眼底不知何时蓄了泪，她没有继续脱他的衣裳，而是把冰凉的手顺着衣襟伸进去，一寸寸抚摸里面的皮肉，一条条凸起的疤痕错落斑驳，有的已经结痂，有的长出了新肉。
他没有反抗，甚至没有动，只是微微低着头看她，看着她的眼眶一点点红下去，泪珠一颗颗滚落下来，哽咽道：“为什么？这是我的事，这是我自己的事，不用你管！”
“不是你的事。”谢沉曜揽她入怀，轻声安慰道：“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你一直以来，都在做一件对的事。魏昌玉，为了你，虽千万人，吾往矣。”
“我少时爱一个人，爱而不得，分庭抗礼。我尊师重道，敬奉祖宗家法，可在她跟前，礼教都是齑粉，我要为她博一条路，让她活着能安寝，死后能瞑目。”
“我爱她，就要去走她的路，我要受她皮开肉绽，血肉模糊的苦。”
“我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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