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挚友
飞阁流丹，琼楼玉宇，雕栏玉砌，池柔是匆匆进宫的，衣裳还是那身，还沾着在寺中残留的香火气，绕过玉阶长廊，四方圆柱，她脚下生风，走得极稳。
内侍将她引进太极殿，比她还年轻几分的帝王身着寝衣，墨发披散，眉眼青涩寡淡，唇色极淡，正看着几封奏章，闻声，他抬起眼，道：“爱卿，到朕身边来。”
池柔额上还有一层薄薄的汗，她敛下眼，上前几步，在他脚边跪下，“陛下。”
皇帝魏暄今年十六岁，比寻常的少年更多几分疏离稳重，他低头看着跪下的池柔，细细地打量，然后用袖子拭去她额头上的汗，道：“爱卿好香。”
池柔始终微微敛着眼，并没有看他，道：“臣刚从大报恩寺回来。”
“你去做什么，去祭奠表姐吗？”魏暄的手落在她的发上，用手指穿过她的头发，语气很轻。
“她是臣的挚友，没有她，臣便没有今天。”池柔道。
魏昌玉是开朝第一位女帝，池柔则是开朝第一位女官。她和裴丞，都是扶持魏昌玉上位的左膀右臂。
谢沉曜和裴丞素来是两方拉锯，相互对峙的，可要说有谁能在他们二人中周旋，非迟柔不可。
魏暄的手最后落在他的肩膀上，稍稍用力，握住了她的肩胛骨，像叹息一样，“你为什么不肯改啊？”
作为新继位的君王，魏暄无疑是踩着魏昌玉的死上位的。如果魏昌玉没死，他大概永远都不会到这个位置上来。所以他对女帝党始终是猜忌的，有抵触的。但池柔和裴丞从不避讳自己是与魏昌玉统一战线的。
如果魏昌玉还活着，池柔肯定是第一个反水的。
“朕待你不好吗？”魏暄问。
池柔却十分地坦诚，她道：“这不是好不好的问题，我的官位是她为我求来的，是她把我从深渊里拉出来的，欠她的债，我要用一辈子去还。”
“你是这样的人。”魏暄道，这才让她起身，把案上的两本奏折递给她，问：“这次科举，由谁来担任主考官？”
池柔答道：“座师一般从翰林院抽调，不知陛下属意谁？”
魏暄看着她，显然心底已经有了人选，除了寻常科举，世家里也是要举荐出一批人来的，这就是所谓的开后门了，不过女帝刚死，朝廷重新洗牌，又不知道是个什么站位了。
没有得到魏暄口头的回答，池柔也没有任何战战兢兢或是惶恐，而是又撩袍跪下，道：“臣荐一人。”
“朕知道你要荐谁，但朕不允。”魏暄道，又逃避又是不耐，“跪安吧。”
“那臣以死相荐。”
魏暄嗤笑，“池柔，你在逼朕？”
“陛下，他已经没有退路了。”池柔极其克制地道，“臣不忍，不忍看文人风骨倒于朝夕之间，臣不忍，不忍看大魏学子又志无用武之地！臣不忍！”
“池柔！”
“臣在。”
魏暄指着她，额头青筋暴跳，道：“滚，滚出去！朕不想看到你！”
迟柔依旧跪在地上，不为所动，就连太监都颤颤巍巍地来扶她，池柔却说：“陛下也知道他不是平庸之辈，为何不肯让他入朝？”
魏暄大斥道：“他是先帝的男宠，以色侍人，如何上得了朝堂！”
“状元游街，策马过长街，文采滔滔，文章百官拜读，名满京城，他入不得朝堂，谁入得？”池柔反问。
一个砚台被他猛地砸过来，堪堪擦过池柔的肩，“你就只会气朕！”
池柔不为所动，“恳请陛下，许他入仕。”
魏暄冷笑，“好啊！好啊——朕许他入仕，就看他能不能站得住了。”
池柔叩首，魏暄却很看不惯，道：“滚。”
池柔正打算退下，却忽然回过头问：“陛下唤臣来，所为何事？”
魏暄不肯说话，顾自拿起了奏折，装模作样地看起来，池柔心领神会，又轻声问：“陛下匆匆让臣进宫，不是为了科举的事吧？”
魏暄很久才道：“朕画了一幅画。”
池柔笑起来，道：“可以给臣看看吗？”
魏暄没有说话，却从龙椅上下来，牵着池柔的手将她领进了室内。
少年身量还没有池柔那么高，刚刚长到她的鼻梁处，握着她的手极轻，池柔跟在后面，看着他泄下的墨发，有些单薄的身子，心底暗叹，到底还是个孩子。
宋明善待在大报恩寺里吃斋念佛的，倒不无趣，偶尔么还可以去踏踏青，赏赏景，这样好的春色，不能白白辜负了。
吃了两日素斋清清肠胃，但寺庙中最近多了很多侍卫，大抵是这两日达官贵人多了，宋明善看在眼里，忽然想起兰舟说的陛下哀伤过度，罢朝三日，怪不得呢，谢沉曜大概也在这儿。
不过不比琅琊了，他身边的侍卫大概皇宫里的禁卫军都难以匹敌，哪个长眼的敢轻易靠近？
宋明善是不愿整日在禅房里窝着的，让兰舟几个去挖了些青笋打算煨了吃，用花花草草捣了做蔻丹，胭脂，做起来也新鲜，离开靖安侯府，几个丫鬟倒也觉得这样的日子很闲适。
晌午的时候下了些雨，整座寺庙都像被烟雾拢了起来，山下都瞧不起山上的模样，宋明善很喜欢这样的阴雨天，空气中都是淡淡的泥土腥味，被雨水洗涤过，给人清冷干净的感觉。
她撑了把伞到寺外的山头去，放眼看着周遭的青绿浓翠，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藕官搀着她，说：“不知道伶俜姐姐的山药粥熬好了没有，素了这么些日子，姑娘该念家了吧？”
寻常都是兰舟伶俜跟着的，只是伶俜小日子来了，身子虚，宋明善就没带她出来。
宋明善小山眉轻弯，说：“是有些想回去了。”
正说着呢，就有几个小僧从寺里出来，藕官笑着道：“小师傅，下着雨呢，你们要到哪儿去呀？”
那几个和尚都生得很高大，好似要去挑水的模样，却没有带着木桶，他们低头从门口出来的时候，宋明善微微一怔，随即扯过身侧的婢女，小声道：“快跑！”
这大概是魏昌玉的本能了，她把伞朝几个和尚扔过去，带着身侧的兰舟和藕官就匆忙朝山中跑进去，兰舟反应要快些，跑了两步回头看，发现那几个和尚已经追上来了。
笑眯眯又乖顺和煦的藕官显然没见过什么风浪，步子也跟不上宋明善和兰舟，没几步就落后了，兰舟正要伸手去拉她，却发现她已经被其中一个和尚扣住了肩膀。
还来不及咽下口中的惊呼，那个和尚掰着她的头往旁边一扭，就顺势把她推下了山，她的身体像圆球一样滚下去，还有一个和尚也跟着下山了，大抵是要看看她有没有被灭口，这是不死不罢休的意思了。
兰舟大惊失色，可只记得跟着宋明善往前跑。
她丝毫不知道为什么方才还站在她身侧笑着和她说话的藕官，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就这么消失在她眼前。
宋明善却看着脚下又湿又滑的山路，一不小心就会滚下去，现在不是想到底是谁想杀她的时候，先怎么逃回去才是。
后面有杀手，显然已经把回寺庙的路堵死了。
眼尖地看到一条树木还算稀疏的路，宋明善一不做二不休，让兰舟跟着她一起抱着头，蜷缩起来，从山下滚去，那几个杀手显然也没有想到这样的情况，连忙朝山下追上来。
树枝和碎石磕着身子，浑身都酸疼得厉害，宋明善用手死死地勾住一根大树，整个人都及时稳住了，她艰难地站起来，见那几个杀手还没追上来，在下面与兰舟汇合，只是两个人都算不上好，脸上身上都落了伤，青青紫紫的一片。
兰舟疼得眼泪都要落下来了，哽咽着道：“姑娘，那都是什么人啊，藕官她……”
宋明善如今在山林中，伸手不见五指，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里，现在根本来不及回答她的问题，因为那些杀手肯定不会放过她，她们要是在这里停留简直就在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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