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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463高地,铁幕穹苍


湛江来走进屋子的时候,浓烈的烟气弥漫在四周,他看到姜副军长和几个军委首长后,端端正正地打了一个军礼。

姜副军长面色凝重,他把其他人撵出屋子后,握着湛江来的手说:“江来,我是给你出难题来了。”

姜副军长所提到的难题,就是湛连即将面对的命运。从1月25日联军大规模反扑以来,湛江来曾经提到的“西线草籽”就不幸地成为了现实,当时奉命休整的各路军团因为补给和军政各种问题而停留在三七线。

前进,没有后勤供应;防御,西线纵深三面环敌;而两翼部队几乎裸露在敌人的炮火射距之内,打不得退不得,从而让联军找到了反攻的最佳时机。

此刻,正是敌我胶着的时候,针对敌人的反扑,志愿军总部提成“西顶东反”的战略计划。所谓西顶,就是由五十、三十八军在西线阻击联军主攻部队;东反,则是由其它军团向东线运动相机反击。

时至2月12日,东线已经发起了横城反击战,而位于西线的阻击战场,由于两军伤亡过于惨重,第五十军主力已经撤至汉江北岸组织防御,而三十八军却仍旧在汉江南岸阻滞敌军。

这个万分危急的时刻,原准备第二批入朝的两大兵团还在边境集结,为前线紧急调补的四万名老兵和八万名新兵也没有赶到,眼看着三十八军要在南岸打光了,可残酷的阻击仍在继续。

姜副军长说,本来在第三次战役之后,军委研究让湛连退回国内休整,前一阵枪嘎子的调回指令就是一个前奏,可是联军的反击太突然了!整个三十八军都扑在了南岸,现在就连军部的文职人员都拿枪上了前线,他们实在调不出人了。

湛连掌握着从红军时代起便征战在沙场的老兵,不到万不得已,这个家底谁也不忍心掏出来,更何况湛连战功累累,这个时候上去就是拼血本了,军长梁大牙没有亲自过来,是因为他无法面对湛江来。

姜副军长又说,如果现在顶不住敌军的疯狂反击,那么第一次到第三次战役所积累的胜利果实将前功尽弃。

湛江来明白的很,这是秃子连再次履行天职的时刻,他的不祥就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之上的,每次要打阻击他们肯定不是第一批上去的,只有战事到了万分危急的时候,这个连队才会指派到最需要的地方。

当初他在黔丹山的山顶望着南岸炮火连天,就知道自己最后的时刻已经到了,只是他心里有些异样的悲痛,难道这就是整个连队的宿命?难道“秃子连”这个诅咒永远摆脱不掉吗?

“报告首长!我们已经准备好了!请首长指示!”

姜副军长握着他的手忽然有些颤抖,这个十六岁便参加红军的老革命罕有的痛苦道:“好样的……”

在湛江来的红皮日记中这样记载:2月12日这一天,我连奉命渡过汉江,向西南方向急行军20公里,接替一一二师某团,坚守463高地及公路,直到我军安全撤至汉江北岸。

这一硬性指令,预示湛连的伤亡率将上升到98%!

98%是个什么概念?

全连有生力量八十二人,如果要硬碰硬与集团化联军对战,那么数据只是单方面的统计,其实说白了就是全连覆灭!

湛江来提出两个请求。

第一:他需要补充,起码要有两个排的兵力,另外配属反坦克爆破装备。

第二:吃的,从三天生给养补充到十天!

姜副军长立刻答应了,亲自打电话从梁大牙手里挤出了五十名后备兵员急速调往湛连,然后命令军务后勤运来所需物资。

1951年2月12日,距离行动时间的前两个小时,补充兵员和物资火速送到了,只是路上出现了事故,原本五十人的兵员遇到了敌机的轰炸,当场就炸死了两个人。

湛江来送走一行军委首长后,与老宋、石法义和雷泽生开了一次简短的分配会议。

根据具体任务,湛江来做了一番调整,除现有连部人员外,额外加强了一个连部机枪班和常规步兵班,全员二十五人;加强机枪班班长磨盘,班副沈二转不变,一门M2HB重机枪和四挺德普轻机枪;加强迫炮班5门六〇迫击炮;增属反坦克爆破班两组,由宝力道负责;一排长佛爷、二排长铜炉、三排长杨源立每排二十五人,全连一百三十人即刻归建。

从扫雷班长调动到连部机枪班班长的老树皮挺高兴,原因是连部里有书里乖,两个爱吃辣椒的湘鄂兄弟嘻嘻哈哈的有些没心没肺,最不痛快的依旧是磨盘,这他妈实在没天理了!

他埋怨湛大头不会要帐!军里头什么时候这么痛快了?说给你补充就给你补充,那还不是火烧眉毛的事?不如得便宜卖乖,干脆多弄几门重机枪,这玩意多了还嫌烫手吗?

磨盘蹲在地上数落连长就是上头的孙子,整了一堆反坦克手雷、磁性雷、爆破筒,这玩意能当枪使啊?王八壳子都知道下蛋数数,湛大头怎么就被牲口踢到脑袋了呢?

湛江来由他骂黑口,心里自然有数,如果是打小日本鬼子可以增加机枪数量,可是现在面对的是联军!机枪戳在阵地上突突,人家引导炮火支援的通讯兵是傻子呀?飞机大炮一荡,你就算是每人拎把机枪也得归位呀。

由他去吧,湛江来看了看表,还有不到一个钟头就要开拔了,他招呼来扯火闪,命令他带两个人先去套套地形。然后问老宋,枪嘎子的事到底怎么解决。

老宋听这个事就挺愁,他说:“嘎子死活要跟咱们走,这个事俺劝不了,要不你就把他拍晕了,一了百了。”

湛江来听完直骂娘,这鬼子太不是东西了!怎么就不能让人家嘎子安心地回到后方呢?你哪怕晚打几天,是不是枪嘎子就少要了你们几十条命?自己找死呢么!

这小子劝不住,湛江来不用自己去就知道,他对老宋说:“那就看好他,哪怕剩下一个人也要把他踹回去!”

老宋突然握住湛江来的手,问:“咱这回真得打秃了?”

湛江来看看石法义,又看看雷泽生,说道:“哪一次都没绝户,相信我。”

他不知道这样撒谎对不对,从姜副军长和他握手的力道来看,这次多少是没什么希望了。可哪一次不是干绝户的事?他起码要保持一种乐观。于是在整队出发的时候,湛江来在全连集合后,握着胸前的骨灰袋,对湛连的兄弟们说了一番肺腑之言。

“我们军人有两次生命,第一次是爹妈给的,第二次是部队给我们的,而最后这一次生命我们直面的就是战争!百姓活着是爹妈赋予这个生命的恩德,而我们军人不仅要记住这个恩德,还要记住自己这条命将要在战场上履行的职责,那就是我们军人必须面对第二次生命的挑战。我们用这两条命换来的是百折不挠的精神!是中国军人的胆魄!是几千年来泱泱中华的勇气与执着!同样,也是牺牲、也是不屈、也是身后不属于战场的那些生命。”

“我们没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与死,但是我们有权利捍卫生命的尊严!我们军人有担当维护这一种尊严的存在!不论今后评说如何,我们肩上的重担彰显了一种军人的魂魄!我们无愧于任何人!也无需让后人歌功颂德!如果在今后,我们的牺牲需要一种抚慰,那就请给我们大家一个军礼!”

湛江来立正后,挺胸向全连致敬!

全连一百三十人齐整整地回礼,在老宋的蓝皮日记中这样记载:他是看透世间本质的一个人,他疯癫,他执着,他坚如钢铁,这个一生都献身于祖国的铁血军人,谁却知道他的过去,谁又知道他内心的脆弱与多情,那一天我重新审视了连长,我忽然发觉,他才是最可爱的人。

2月12日晚18时。

湛连由汉江桥头堡直插南岸,在爆闪的曳光弹与照明弹的交汇下,一百三十条汉子深入战区,他们脸上画着伪装油,系着灰白相间的雪地披风,在爆炸和高射机枪的轰鸣声中急行在山道之间。

当他们与扯火闪汇合后,在指定地点遇到了撤下来的后勤部队,他们额外补充了弹药及药品,加强迫炮班班长刘三处甚至领到了一具60毫米的反坦克火箭筒和五发火箭弹。

撤下来的营长被炮火熏得像个黑人,他找到湛江来说,463高地已经被联军攻下了,摸上去只能是找死!

湛江来盯着他惊恐的眼睛,只说了一句话:“463是我的山头,就算是彭老总要它,也得问问我手里的枪!”

那个营长愕然地盯着湛江来,忽然惊呼道:“你们!你们是‘秃子连’?”

湛江来听这话有点别扭,鸟也没鸟他便带队越过山头了,当他们在各区阵地之间迂回前进的时候,那些坚守在阵地上的士兵莫名其妙地神情亢奋,他们似乎感到什么痛快的事就要发生了,以至于有的战士开始欢呼秃子连的出现。

其实湛江来还不知道,他们这支精锐的出现震动了整个防线,三十八军王牌中的王牌,三十八军中最为血性的汉子,这样一支掏家底的连队要顶在最前线,在那个崇尚英雄的时代,这无疑是一针强心剂。

据老宋的蓝皮日记记载:在21点的时候,我们在战区急行军20公里后,全连隐蔽在463高地之下的山道中。时至今日,我才知道杨源立所说的特种作战是何意思,那一晚攻占高地的美国兵正在联络飞机,准备纵向轰炸我军友邻高地,如果不是湛连收复迅速,也许友邻高地的一个连就会在凝固汽油弹的轰炸下飞灰湮灭。

“杨源立!”

“在呢!”

在接连不断的爆炸中呼喊对方让整个连队的指挥员有些嗓子发干,杨源立蹭到湛江来身前的时候,敌军的榴弹炮正在半山腰狂轰滥炸,滚落的石块像一颗颗烧红的烙铁洒在湛连头上。

“带两个班上去!等迫炮班的照明弹再行动!”

杨源立领命去了,湛江来叫来磨盘和刘三处,命令磨盘顶出去一个机枪组吸引侧射火力;刘三处架四门迫击炮,一组观察侧射的机枪组,如得逞就发射美制信号弹迷惑对方,然后再发一枚照明弹,剩下三门迫击炮同时击发炮弹!

两人接受命令后各自准备,湛江来又叫来铜炉,命令二排在杨源立的两个班攻上阵地后直接予以增援,随后命令反坦克组监视公路。

一切就绪后,沈二转亲自带领一组捷克造冲向侧射火力点,在山头的美军果然被突如其来的射击吸引住了,在山下的湛连甚至听到叮叮当当的伽兰德步枪跳夹的声音——与此同时,刘三处迫发了一枚美制信号弹。

高地上的美军看到信号弹有点晕头转向,舍弃侧射火力后,另一枚照明弹腾空而起,暴露在山顶的美军大骇下向山后移动,当三枚迫击炮弹落在山顶的时候,杨源立带着两个班冲上了山顶。

最让湛江来想不到的是,在其他高地坚守的平射高机炮也相继支援,这个463高地在短短的二十分钟之后就被湛连收复了!他们紧跟着二排的脚步冲上山顶的时候,杨源立瞪着腥红的眼珠,拎着美军的尸体拖在炮弹坑中。

石法义意外地缴获了美军的联络步话机,翻开敌军的地标图后,用十分老道的英语蒙蔽了美军引导员,将投弹地点改在了463高地以南的山脚下,当联军的轰炸机轰鸣着飞过后,纵向凝固汽油弹几乎把整个黑夜点燃了。

望着凶烈的火舌,站在高地上的湛连目瞪口呆地戳在原地,一串串的燃烧弹覆盖了他们目所能及的所有地方,那炽热凶残的烈焰蹿上百米的高空,几乎把天都给烧着了!

老宋在湛江来身边有点结巴,他盯着擎天的火焰问道:“你见过这个吗……”

“没有……”

湛江来第一次看到这种浓度的轰炸,从第一次战役到第三次战役结束,湛连所经历的轰炸并未达到集群轰炸机的数量与规模,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看到集群式重型轰炸机投下凝固汽油弹。他同时也明白,为什么撤下来的志愿军战士有种前所未有的恐惧。

绝对工业化的战争是绝对的残酷。

湛江来紧皱着双眉,燃烧弹扑上山顶的热浪让他感觉不到热量,反而是彻骨的冰寒,当时不仅是他在颤抖,湛连的每个人都在瑟瑟发抖。

晚22:39分。

湛江来指挥连部抢修463高地上的防御工事,然后把排级以上的干部召集在一起研究地形。

所谓的463高地是一座南北朝向的阶梯式山体,它坐北朝南,北部山峰海拔463.3米,向偏南方向延伸是右翼的368高地,然后向下是突在最前面的左翼279高地;

279、368到463这三个高地工事按照海拔高度逐次递升,所以279高地的得失直接影响了368和463;而处在右翼的368高地之下,就是那条关乎全军撤退的公路,也是湛连誓死阻击北上敌军机动装甲的生死之地!

一方面要坚守阵地,另一方面要阻截公路,面对集成化联军部队,这是湛连从所未有过的经历与考验。

湛江来是游击作战的祖宗,虽然对阵地战有些陌生,但是在东北多多少少学习过,美中不足的是,在当时解放军的假想敌人是国民党部队,而这一次面对的则是世界上顶尖的攻坚部队,不论是经验和武器配置都是没有可比性的,甚至可以坦白的说是婴儿与巨人间的较量。

唯一可以凭借其为优势的,似乎只有两个字——意志。

在二十二点五十分的时候,山峰下的368及279高地必须在天亮前收复,他下达的命令是:二排占领右翼368阵地,一排相机占领左翼279阵地,三排和反坦克组继续监视公路,机枪班和迫炮班机动待命,与连部防守主峰463!

在一排和二排要下去的时候,湛江来拉住佛爷和铜炉的手说过这么一句话——今昔一别,九泉相会。

他的意思很直白,人在阵地在,人不在也在临走的时候想法子把阵地破坏掉!这是要决死的,生是没有希望了,他湛江来这条命随后就到。

其实他并不知道,在未来的几天中,他们将要迎接的是美第三师一部、美二十四师一部、美骑兵一师一部、英二十七旅一部、英二十九旅一部,以及三个营级以上的炮群和步兵坦克群!

老宋在蓝皮日记中这样回忆:这么多年,我第一次缩在角落里,我没法面对即将下去的一排和二排战士,尤其我不能面对佛爷,我知道一旦与他目光相触,他坦荡的微笑会让我这个指导员生不如死。

晚23:01分。

二排率先冲下了463高地,整个山峰响起刺耳的军哨,扑入368阵地的一霎,爆炸和纠缠在一起的杀戮声便震动在群山之间,短短的十分钟之后,相继越过368阵地的一排直插279!

当时在主峰观察哨定位的几名连部战士,全部听到了在山腰盖过枪炮的厮杀声!由于太过惨烈,其他高地的友军高机手象征地射击279高地的山脚,做为“邻居”,他们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这样打一个基数,将子弹代替军礼,为湛连致敬,倾泻在漆黑的山沟中。

时至午夜两点,279高地始终处于激战的状态,美军破天荒地在夜间攻坚志愿军山头,并且发起了两次大规模的冲击,最后还是被一排狠狠地摁死在了山下。

当湛江来心急如焚地盯着279高地的时候,美军的榴弹炮泄愤似地向阵地轰击,并且整整持续了二十分钟!

佛爷直到天亮都没有叫后援上来,一排以班组为单位散在279不足七百平方米的阵地上,连夜的激战让他们打红了眼,到最后排里的党员首先镇静下来,劝大家不要浪费子弹,并开始收集美军残留的武器和弹药。

到了清晨七点,从主峰下来的扯火闪和王德在279阵地寻觅着佛爷的身影,王德组织人手把伤员抬上主峰,然后面色呆滞地蹲在烧焦的土地上寻觅可以利用的工具和药品。扯火闪在隐蔽工事中看到了佛爷,后者被炮火熏得漆黑,只翻着眼睛盯着扯火闪。

“有什么需要的?”扯火闪喉咙有些嘶哑,随后他又重复问了一遍。

佛爷这个不抽烟不喝酒的汉子,第一次伸手要了一支香烟。

扯火闪给他点着后,佛爷深吸了一口,然后猛地一阵咳嗽,他抓起一把黑雪嚼了两口说:“回去告诉大头……昨晚班属的两挺轻机枪打废了,不过缴获了一挺重机枪,今天看看情况如何再做定论,现在我缺的只有两样——一是工兵铲,二是手榴弹。”

佛爷提到工兵铲的时候有些哽咽,一排连夜坚守279高地,肉搏的时候都把铲子打丢了,现在修工事的战士舍不得用装备修补工事,有的就用双手去挖土,冰天雪地的,冻得手指甲抠掉了都浑然不觉。

扯火闪拽着王德往山上跑的时候,279高地又被炮火覆盖了。

1951年2月13日上午七点四十分,美军三个营级榴弹炮群开始轰炸279高地,接连的子母弹、燃烧弹轰击了十分钟后,成群的轰炸机又投下了集束炸弹。

放眼望去,整个阵地弥漫着火焰及涌至几百米高空的浓烟,在主峰观测的湛江来张着嘴巴僵直在工事中,这些杀伤性武器在他有限的军事生涯中前所未见。

他放下望远镜,不由对老宋说:“一排完了……”

在这个残酷的战场上,坚守在其他高地上的志愿军战士静默无声,有的咬着枪托哽噎无语,也有的不忍目睹,将脸埋在棉袖上抽泣,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几乎被炸翻了的279阵地,在美军步兵冲上来的时候,竟然响起了熟悉至极的波波沙的扫射声,随即尖锐的军哨群起,在淹没在浓烟中的阵地上,一排竟然发起了反冲锋!

身上还在燃烧火苗的志愿军战士在呐喊中冲出279高地,凶狠地扑向冲上来的美军,居高临下他们很快和美军搅击在一处,近距离射击、刺刀、手榴弹甚至是牙齿,只要能贴上敌军就拼死撕杀在山坡上。

联军的炮火和飞机无法轰炸纠合在一起的步兵,眼睁睁看着山上跌滚下来的美军士兵,他们惊恐的瞪大眼睛,只是不停的重复一句话:中国人疯了!

直到上午十一点,一排才脱离冲锋阵地回到279高地,他们操起送下来的工兵铲不知疲倦地修补工事,以至于联军的观测员放下望远镜,端起午餐叉着七分熟的小牛肉感到不可思议。

佛爷没有小牛排,当然全排也没有像样的午餐,甚至于他们没有睡觉的时间。

他和战士们把敌军炮火犁过一遍的阵地又重新修筑成了工事,当他恍恍惚惚地站在战壕中的时候,老天下了雪,在山区急速的寒风肆虐之下,纷舞的雪花掠过大家漆黑的脸庞,刹那间的清爽让战士们抽离了盘旋在高地上的硝烟。

佛爷在放声的大笑,那笑声激荡在各个高地之间,那声痛快淋漓的爽朗,久久地在中国士兵的心弦之间荡漾,这似乎让兄弟们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不死的老兵仍在!

下午,也许是风雪过于迅猛,敌空军只出动了两个批次的轰炸编队。

也恰恰是这两个批次的轰炸让279高地上的战士损失惨重,原因是接连的轰炸让阵地表面的工事几乎成为了平直的山坡,为了躲避炮火,一些隐藏在战壕的士兵被不断的爆炸掩埋在了泥土之中。

当一支英军步兵连协同四辆坦克爬上来的时候,他们几乎认不清279阵地的地貌了。

就在他们越过279向368高地前进的时候,一支大手突然破开冰雪覆盖的土块!一个似人似鬼的汉子举起捷克造向身前的敌军扫射。

以此同时,埋伏在四周的一排战士掀开披风,集束手榴弹、波波沙、轻机枪一股脑地倾泻而出,在风雪中的英国士兵在背射的情况下死伤惨重。而四辆坦克转动炮塔,在炮塔里的观测员却不甘心地发现,中国士兵再一次巧妙地与他们纠缠在一起了!

近乎窒息的十五分钟,一场冲锋演变成了屠杀,这支英军连队在丢下二十多具尸体后借以坦克装甲的掩护撤了下去。

佛爷打光了最后一夹弹药后,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他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了,整整一个排几乎坚守了一天一夜,在微弱的报数声中,最后的声音是“六”。

湛江来放下望远镜,他红肿的眼睛布满血丝,走了几步险些跌倒。

老宋扶着他说:“279扛不住了,让他们回来吧……”

湛江来问:“公路那边有什么动静?”

雷泽生守在步话机前摇了摇头,石法义叹了口气放下美军的步话机说道:“我这边也听不到什么了,台子改了频率。”

湛江来又端着望远镜望向279高地,狼藉的阵地上,佛爷和仅有的六名战士还在修补工事,他看在眼里一拳头砸在了岩石上!

拳头上的鲜血不算什么,而是他心里滴出去的血憋在嘴里吐不出来!这仗打的太他妈窝囊了!

“老子受不了了……”

老宋等人一愣,见湛江来嘴角溢出血丝,他喃喃道:“我操他祖宗的……老天爷不开眼呐……要是我手里有坦克……要是我手里有飞机……我他妈的就干到联合国去呀!”

湛江来是活活气晕过去的,昏迷中吐了好几口鲜血,紧攥着拳头敲磕着地面,那是不甘和愤怒!

雷泽生与老宋和石法义研究后,亲自调动三排的9班下了主峰,他们带着补给下到279高地,与一排存活的战士一起修补工事。

到十五点的时候,联军发起了火力覆盖,这一次覆盖,整整持续了三十分钟!直到把279高地的岩石都炸成碎末后,一支美械步兵营才向高地发起了总攻。

后续赶来的9班是拖着一排剩余战士退到368阵地的,这些备受摧残的战士竟然哭着要重返279,这些近乎疯癫的战士们喊着:阵地是一排的!279的爷爷只有一个!那就是一排!

一排长佛爷在下午的敌军炮火中被燃烧弹沾到了,半边脸血肉模糊,撤到368高地的时候已经说不出话了,王德等人把他抬到主峰急救,当湛江来苏醒过来的时候,看到佛爷这个惨样再也憋不住了。

不是有公路吗?谁他妈说非要阻截敌军?老子要反搅!而且要狠狠的搅!

湛江来的驴劲犯起来是火车也拉不回来的,他把阵地指挥权交给老宋,然后拎着波波沙从北侧下了山,窝在公路上的杨源立见他绷着脸过来,不由得乐了。

“吱声吧!要打哪儿?”

湛江来丢给杨源立两个反坦克手雷,说:“接敌为准!纵深一百米杀伤所有有生力量!”

杨源立摇了摇头:“特种作战你不行,你也别跟着掺和,我只要你一个命令就可以,我自己调人过去。”

湛江来合计合计,忽然咧嘴笑了,他对杨源立只说了四个字:“随你的便。”

之后,13日下午十七点,联军开始攻击右翼的368高地,在双方激烈的纠缠中,从368高地之下渗透的一支湛连小分队摸到了联军的榴弹炮阵地,打死打伤三十多人,成功爆破四门重型榴弹炮,并且扛回了一门108毫米的重型迫击炮和炮弹若干。

由于小分队的渗透,迫使联军在傍晚结束了攻击,他们不得不在后方放下咖啡重新审视防御的不足,这些百无聊赖的家伙也许是被志愿军的奇袭搞怕了,整个炮兵阵地竟然主动后撤了一公里。

湛江来出了一口恶气,也由此认识到了特种作战的重要性!

他在红皮日记中说道:这是一个崭新的军事课题,在这次行动中,不仅破坏了广义上的军事冲突,还在较小范围内给予敌人致命的一击,我承认宪兵训练的成效,他是近战及常规作战中值得考虑的重点。

这一天夜晚,湛江来和老宋等人开了一个简短的作战会议。如今一排已经没有作战能力,但是279高地意义重大,必须重新夺回来!于是会后,由连部抽调一个步兵班与三排九班重新攻占279高地,机枪班抽出一个轻机组配合两班行动,指挥由雷泽生负责。

在13日晚21点的时候,这个混成班摸向了279高地,这个被反复争夺的阵地已经像一座松软的大坑。当战士们摸进去的时候却不见敌军的身影,后来才知道,这个279高地已经被联军主动舍弃了,原因是在黑夜里驻留此地太过凶险,根本没有坚守的意义。

混成班在夜色中疯狂地挖掘掩体,有时挖到战友的遗骸就抬到一边,到了风雪大作的午夜,敌我难辨的尸体摆成了长长的一遛。

湛江来知道这个事后,带着石法义一行人来到279高地,他写了一份草书交给石法义,然后让他对着铁皮喇叭用英语念出来。

于是在大雪纷飞的午夜,敌我双方在群山中听到了这样一段话——联合国的士兵和长官你们好,做为这个阵地的指挥官,我向你们致敬。虽然我们谁也不认识谁,彼此也无法静下心畅谈各自的理想与认识,源于我们肤色不同,我们语言不通,我们成见不一,但是我们却有个一致,那就是每个站立在这个战场上的士兵,背后都有一个家。在中国,家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是支撑自己生命的全部,它包含了很多,父母、妻儿、兄弟姐妹。我们懂得亲情和友情的伟大,这也是我们军人奋战到底的勇气与信念,同样,我们也尊重死者的荣誉,我们要把这些战死在这里的烈士安置到别处,你们的战士遗体也会放置到279高地前沿二百米处,如果我们互相尊重,请在两小时内暂停开火并接收遗体,给死者的家属一个安慰。

石法义念完之后有些半信半疑,仗打到这份上还能停火吗?

湛江来木然地望着黑漆漆的山下,淡淡地的说道:“如果死去的战士还要承受炮弹的鞭笞,我们打这场仗还有什么意义……”

湛江来的意思很简单,他望着那些敌我难辨的尸体依旧要承受几次的炮火摧残,那是对死者的不尊,不论是哪个国家的战士,都不应该在牺牲后再次被战火凌虐。

联军在二十分钟后有了答复,他们同意针对463高地两小时的停火协议,感谢463高地上的指挥官,并致以军礼。

得到回复消息后,大家出了一口长气,这两个小时实在太宝贵了,他们开始吃缴获来的饼干,也有的倚着枪支呼呼大睡,还有的一根接一个根抽烟,然后望着天上的大雪,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下完这场雪。

湛江来不敢松懈,463可以暂时松一口气,但是368高地下的公路要提高警戒。然后他亲自下去帮着抬联军尸体。

上来的美军医务人员很敬业,他们向湛连的战士敬礼,然后说了些听不懂的话就忙碌着辨认尸体,一个美军上尉递给湛江来一块巧克力,然后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石法义翻译过来的意思是这样的:我们都在这该死的地方,如果换个地方喝杯咖啡该多好。

这时其他高地开始了激战,在相对平静的463颇显得诡异,那个美军上尉又说:我们都想回家。

湛江来对石法义说:“告诉他,战争不是你我说得算,咱们明天见吧。”

“明天”这一个名词并未坚持到第二天,在停火两个小时之后,联军再次对279高地发起了猛攻,这些开始习惯夜间渗透的敌军竟然从北峰绕上了463阵地。

书里乖和老树皮的连部机枪班在北峰顶打退敌军后,山下的279高地再次被联军攻陷,随后,连部仅有的五门60迫击炮开始火力还击,配合覆盖的是雷泽生反攻的手榴弹。

在反复争夺到天亮的时候,279阵地再次回到了湛连手中。

2月14日清晨七点四十分,同样的标准轰炸时间,同样的联军火力配置,同样的覆盖面积,再一次将279高地重新犁了一遍。

湛江来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了,他放下望远镜无力地瘫倒在工事中,他知道279阵地再也守不住了,被炮火不断翻过的阵地已经成为了不可修复的平直山坡,整个山体的外形都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血肉之躯已经无处可藏了。

1951年2月14日,老宋在蓝皮日记中这样记载:中午,我右翼友邻高地被联军攻占,扯火闪去侦察的时候,友邻的一个加强排已经尽数牺牲在阵地上,这意味着我们的463高地成为了孤峰。279阵地已经不复存在,敌军的坦克可以直接冲上368阵地,二排在继续坚守,我们的弹药所剩无几,没有补充,伤员也陆续回到一线阵地,我觉得大家的时间不多了……

午后15:22分。

王德双手抱膝在战壕中呆望着天空,他的耳朵除了嗡嗡的响什么声音也听不到。

其实他早就听不到了,在临津江南岸的肉搏让他丧失了听力,也许是精神上的自我闭塞,也许是自己不想再听到这个世界的哀嚎,他只想保持这个姿势,逃避杀戮所带来的悲痛。

而且,他想戳瞎自己的双眼,然后不闻不问这个地界上所发生的事,可是他没有那个勇气,他麻木的瞪着眼睛,机械地摇晃自己的身体盯着来来往往穿梭的士兵,当他看到有人在向他招手就像个行尸走肉地跑过去,然后把肠子塞进去,重复几千次几万次做的急救动作。

——他够了。

每当这些熟练的急救动作做下来的时候,那个所熟悉的战士早已经牺牲了。

于是他去抢救下一个,再下一个,可是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死亡带给他持续不断的精神折磨。

有时他庆幸自己的失聪,那样就不会听到爆炸声,也不会听到令人胆战心惊的流弹声,更不会听到死亡前的哀鸣。

可是眼睛所看见的事物,在没有声音的情况下似乎更加让人联想到残忍和无助。

当王德跑到368阵地的时候,盯着满目的残肢断臂决定了一件事,他向铜炉要了一颗手榴弹,然后在敌人攻入368阵地的时候冲入了敌群。他什么也听不到,可是他记得自己在喊什么,在他拉下引信的时候突然眼前一黑,然后便可以不去理会这个世界的纷争,然后自己的灵魂便可以回家。

可是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额头却传来一阵锥心的疼痛,他翻身仰望着天空,淅淅沥沥的小雪一瓣一瓣的洒下来,有些像漂浮在空中慵懒的鹅毛。这些雪白的鹅毛让人不忍心去触摸,可是落在焦黑的土地上的时候,却还是和浑浊的战场融为了一体。

王德手里攥着那颗拉断引信的手榴弹有点像小孩玩的拨楞骨,也有点像邻家姑娘捣蒜的木槌,他把手榴弹放在眼前看,手榴弹是哑弹,已经坏掉了,于是忽然间,王德委屈的哭了。

死——对于他来说竟然是这么难。

山风股股的吹,他耳边似乎听到了什么,然后他好奇地爬了起来,在他身边掠去无数个端着冲锋枪的乞丐,那些乞丐手中激射的子弹在扫射,然后他听到了越来越响的流弹声,接着一声剧烈的爆炸把他震醒了!

“王德!你他妈的给我滚回来!”

他愣了愣,回头一看是雷泽生在向他呼唤。

王德流下的眼泪止住了,似乎在一瞬间又有了求生的欲望,他在浓烟中跌滚着爬回368阵地,然后捂着脑袋缩在掩体中,联军的炮火再一次覆盖了阵地表面。

不断的巨响像锥子似地扎进耳朵里,浓密的烟尘让人喘不上来气,他张开嘴想呼吸一口空气,却被一蓬蓬的沙土堵住了口鼻,这就像淹没在泥沼中,恐惧和窒息在逐渐吞噬他的意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王德从土堆里钻了出来,然后听到坦克履带的碾压声,他知道鬼子又上来了,便四下寻找自己的战友,可是战壕里除了凌乱的肢体什么都没有,他只好爬在滚烫的炮弹坑中寻找武器。

步枪、手榴弹、甚至是刺刀,只要能和鬼子拼命的东西都可以,可是在烟尘中他什么也没有找到,就连一块像样的石头都没有。他悻悻地靠在土堆上,猛然间却发觉自己的后腰被什么东西顶住了。

王德掏出来一看,竟然是那枚拉断引信的手榴弹。

他觉得自己被命运愚弄了,哽噎着无能为力,当美军在坦克的掩护下冲到368高地的时候,几个美国兵围住了王德,他们的眼睛盯着这个因为没有武器而沮丧的志愿军卫生员,在飘零的雪花中互相嘀咕着什么。

然后一个美国兵掏出手枪,近距离向王德的头部开了枪……

午后15:59分。

368高地被联军攻占,从阵地上撤回到主峰的战士只有七个人。

湛江来的望远镜在一次轰炸中摔坏了,他趴在工事的瞭望口盯着山下,那些占领了368阵地的联军鬼子没有攻上来的迹象,也许是山坡太陡让坦克的机动能力受限,也许是463高地所承载的轰炸没有达到联军的预期值,总之这些联军士兵没有一鼓作气攻上来。

老宋把伤亡名单递给湛江来,哑着嗓子想说什么,却张着嘴巴说不出来。湛江来拍拍老宋的肩头,他在工事中徘徊,眼睛从一个伤员跳到另一个伤员的身上,忽然看到佛爷撑着自己浑身是血的身子在寻找自己的武器。

他右边的脸被燃烧弹烧毁了,为了不让伤口感染,王德在下主峰阵地之前找了一张防毒面具套在了佛爷头上,这让湛江来看不到佛爷的眼睛,他不知道这个铁打的汉子此刻在想什么。

“大头……我带人下去……”

湛江来不忍再看他脸上的防毒面具,转过头望着山下,他说:“谁也下不去了,把手里的子弹都归拢归拢,一会我要点名。”

这个时候,扯火闪和几名侦察兵从山下架回来几个伤员,其中一个是铜炉,另一个是雷泽生。

原来在368阵地被炮火覆盖后,铜炉被埋在了土堆里,接连不断的轰炸将山体炸松动了,零碎的山石卷着他和两个战士滚到了山下,七十多米的滑坡跌得他们头破血流,等到扯火闪捞上来的时候已经是奄奄一息了。

而雷泽生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他下半身都烧焦了,等拖到主峰之后,湛江来就握着这个老红军的手泣不成声。

雷泽生在弥留之际只说了一句话:叫我一声老哥哥,我就生是湛连的人,死是湛连的鬼,一辈子知足了。

如今在463高地上,能喘气的一共五十一条汉子,在公路上潜伏的7班、8班以及反坦克组也面临着弹尽粮绝的危险。

此时在西汉江流域,几段汉江水已经开始解冻,在汉江南北桥头堡防御的部队无不为三十八军捏把汗,从阻击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从前线送下来的伤员和阵亡烈士就没有间断过,眼看着全军都要打秃在南岸,谁也不知道真正的惨烈战斗才刚刚开始。

1951年2月15日,东线军团进攻砥平里的部队原于通讯技术落后,延误下,几个师团与联军的坦克群搅击在了一处,战役进展的极其艰难,分分秒秒都伴随着志愿军战士的伤亡。直到傍晚,东线军团被迫停止攻击,从而结束了第四次战役阶段上的战略行动。

而西线战场从15日开始,联军的进攻已经达到高潮,凶残的地空轰炸几乎没有停歇过。

在463高地坚守的湛连为了守住山下的公路,阻滞北上装甲部队快速机动到汉江江岸,用仅有的意志和血肉死死钉在这关键的防御区域内,这不仅让三十八军大部队逐渐脱离区域战场,还在时间上拖延了联军北反的步伐。

这支王牌连队在坚持到16日凌晨的时候,最后留在汉江以南阻击的两个团也陆续撤到了北岸,整条汉水以南,仅仅剩下了湛连。

这一天下午,老兵们在顶下第七次围攻后,坚守在主峰的弟兄已经不足三十个人了。

书里乖和老树皮在阵地外收集枪械和手榴弹,两人破衣烂衫地在烟尘中缓缓挪动躯体,整个山体在不断的轰炸中,土质已经十分松软,一股股刺鼻的硫磺味让书里乖有些犯呕。

这时一架飞机从头上掠过,这让书里乖有些不快,他看飞机晃着翅膀飞来荡去,有点像自己出生的那个村里的地主婆,挺粗个胳膊,整天倒提着鸡毛掸子在农田里骂娘,他怀疑这个飞机里的驾驶员就是那个臭婆娘。

于是他四下寻找重武器,想把这架狗日的飞机打下来,可是满目都是打废的机枪,要不就是零散在地上的部件,连个像样的枪型都没有。

真他妈的晦气。

书里乖只好由着那满天飞的臭婆娘散发着劝降传单,然后捡两张揣在怀里留着给自己卷旱烟。

这时老树皮吹响口哨,书里乖抬头望去,这家伙已经爬到368高地附近了,还在兴致勃勃地向他挥手。

书里乖心里咯噔一下,心想真他娘的疯了!眼看鬼子轰炸的点子就要到了,这王八壳子爬那么远搞什么呀!他就在地上像个蛤蟆,急的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最后逼得没辙了,只好硬着头皮爬了过去。

“你疯了撒!不要命咯!”

老树皮没工夫搭理他,扒开松土竟然拽出一整箱手榴弹,他咧开嘴乐道:“够打一圈的!抬回去!”

书里乖的肚子不争气地响了起来,他说:“没那个力气了,拖着走。”

于是两个人在布满尸体的阵地上拖着弹药箱往山上爬,眼看着要爬到463高地了,忽然听见天空响起嗖嗖的破空声。

书里乖和老树皮面面相觑,随后猛地跳了起来,抬着箱子往山上跑。联军的轰炸又开始了,在两人身后的天空像是下了一层弹雨,追着他们的足迹就爆炸了。

在凶烈的火焰中,两个人一前一后扑进了阵地,滚滚硝烟刹那间淹没了463高地,轰炸持续了十分钟后,联军的榴弹炮向阵地发射了烟雾弹,书里乖盯着白烟弥漫开来,端起枪喊道:“快起来撒,鬼子上来了!”

可是老树皮没反应,书里乖低下头一看,才发现老树皮的背后血肉模糊,已经牺牲了……他口袋里的红辣椒洒了一地,看上去像一片片鲜红的花瓣。

书里乖颤抖着双唇捡起辣椒往嘴里塞,辛辣的滋味从喉咙一直辣到了心里,也不知道是呛的还是心里难过,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摔打了下来,他喃喃道:“老哥哥,别怪我贪嘴撒,我们一会就相见喏……”

当敌军从烟雾中冲上来的时候,机枪班仅有的三挺轻机枪展开了火力打击。迫炮班的炮弹早已经打光了,刘三处带着弟兄们去撬抬上来的弹药箱,他每人发了四枚手榴弹后,老兵们便各自散在机枪班周围打援。

老宋在蓝皮日记中这样记载:一直打到天黑,敌人才从463高地退了下去,坚守在公路的三排和反坦克组击毁敌军北进的八辆坦克后,连长命令三排长炸毁了公路,这用尽了我们所有的炸药……

当时大家都知道,炸毁公路的同时就预示着全连到了最后的时刻,只是谁都没有说破,在寂静的463高地上,他们已经听不到汉江南岸的枪炮声了。

由于通讯器材在轰炸中损毁,湛连的老兵们还不知道撤退的命令,而面对这样一支死钉在主峰阵地上的志愿军将士,身在一线的敌联军将官已经彻底地暴怒了!

这个几百平方米的山峰难道是硫磺岛?

难道是奥马哈海滩?

整个汉江南岸几乎被炮火炸翻了!志愿军大部队都已经向北撤退,为什么这个弹丸之地还在抵抗?

山上到底有多少人?

是一个营还是一个团?就算是萝卜也早该拔除干净了,这个该死的463一定被撒旦诅咒了,山上的士兵不是人,是死不完的红魔鬼!

到了16日晚19点,联军终于停止了炮击,他们尴尬地发现在几天来的轰炸中,成吨的炮弹根本起不到大面积杀伤的效果——不论是燃烧弹、子母弹还是集束炸弹都起不到任何作用。

于是在汉江南岸,这座最后在抵抗的阵地成为了联军研究的目标,他们要把这支坚守在463高地上的“秃子连”作为一个课题,详细地剖析中国军人的综合素养。联军的作战参谋们提到作战心理和精神意志,还迷信的认为这些不吃饭不睡觉的家伙一定吃了什么致幻药物,他们的神经中枢被催眠了,他们根本感觉不到疼痛,甚至于,中国人感觉不到炸丢的胳膊或大腿,只要血还没有流尽就会继续面不改色地作战。

在这激烈而又富于幻想的讨论中,整个机动在西线战场的联合国军队开始向北进发,463高地就像洪流中的一叶孤岛,在暴风雨来临之前默默地坚忍着。

当主攻463高地的联军指挥官们终于忍无可忍的时候,他们放下了热气腾腾的咖啡,决定在凌晨之前组织最后一次进攻,哪怕是把整座山抹平了,也不能让463上的魔鬼露出鄙夷的笑意。

寒冷的山峰上,湛江来没有力气露出鄙夷的笑意,这个被联军指挥官称为魔鬼头目的基层指挥员在防空洞中沙哑着嗓子,一个一个点着名字,炸丢的和牺牲的要按先后顺序念一遍,每当念到一个名字的时候,他就说一些关于此人的陈年旧事。

那种悲情的气氛让老宋觉得有些残忍,他想捂上湛江来的嘴巴,却被石法义拦住了,后者摇了摇头,默默地靠在洞壁上倾听曾经熟悉的名字。

石法义觉得,那些绕过来绕过去的幽魂似乎就在眼前飘荡,他有一个感觉,那就是一个政治工作者走到一线部队所要经历的军魂轨迹,从第一次战役到现在,他终于明白湛江来念这些名字的含义,那不是单纯的呼唤,而是一种招魂。

这种古怪的仪式很简单,却让石法义不堪记忆所带来的伤痛,他愿意接受这种不堪,他觉得人活在世上最难面对的就是自己做过的错事,尤其是一个基层指挥官,每当坚持一种固执的时候,这个固执所带来的后果就是同袍的牺牲,于是他想起德川之战,想起湛江来攥着他的脖领子说的那句话:你给我记住他们,记住他们每一个人……

石法义在这一刻理解了湛江来,他理解了湛江来在当初说这话的含义,他想静静地听这些名字的生命轨迹,想知道这些被自己从生死薄上轻易勾画掉的名单中有怎样的故事,同时也是他拦住老宋的原因。

湛江来在昏沉的工事中一张一张翻开士兵的简历,然后在雪夜中自顾自的说着。

“王晋昆,祖籍福建,一九二二年生人,十八岁参加百团大战,四五年任七大警卫人员,后调往东野参加辽沈战役,五零年末入朝作战,军直属侦察连及突击连战士。”

湛江来在空白处填补道:“五一年元月与湛连阻击于463高地,阵亡,拟革命烈士,战斗英雄等级商酌。”

“潘常春,祖籍广东,一九三四年生人,新兵,优迹考核甲种,预备役抽调军直属侦察连战士……”湛江来伸出舌头顶顶钢笔尖,然后在空白处填补道:“五一年元月与湛连阻击于463高地,阵亡,拟革命烈士,战斗英雄等级商酌。”

“赵征良,祖籍四川,一九二四年生人,原国民党第五军少尉,昆仑关战役指挥其部英勇作战,政治面貌甲,一九四三年投诚,划归华东野战军参与淮海战役,后转调东北边防军,入朝初期划归十三兵团三十八军军直属侦察连……”

湛江来声音开始哽咽了,他在空白处填补道:“五一年元月与湛连阻击于463高地,阵亡,拟革命烈士,战斗英雄等级商酌。”

“陈树育……”

“老湛呐!”

老宋哭着扑上来,他把湛江来手中的花名册抢过来死死抱在怀里,哭着就跪在他面前了:“俺求求你了!别念了!俺求求你了!”

湛江来扫视着防空洞中的兄弟,杨源立、佛爷、枪嘎子、扯火闪、磨盘、沈二转、书里乖、刘三处、蛮牛、宝力道,还有奄奄一息的铜炉和七名志愿军战士……湛江来艰难地架起石法义走到工事前,将骨灰袋放在了地上。

他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包香烟,拆开后一支一支发给大家,低声说道:“不念了!要上路了,旁的话也没什么说的了,抽完这支烟就当香火,走的路上有个照应。”

老宋呛着满眼的泪珠站了起来,他不是为了即将战死在高地上哭泣,而是为连队的宿命感到悲壮,这支头戴狗皮帽子的秃子连在全军独树一帜,从抗日到解放战争,从撤销番号的边缘到军直属突击连,面对无数惊涛骇浪都像一颗小小的钉子屹立在最前沿——他们没弯过腰,也没低过头,至始至终挺着脊梁浩然而立。

而今天,是终结吗?

老宋望着工事外黑漆漆的虚空,突然明白了湛江来的笃定,那是比自己这个指导员更深刻的理解与信仰。

1951年2月16日晚,20点整。

联军的炮火从279高地开始覆盖,持续了十分钟后又掉转炮口轰炸368高地,随后出动两个轰炸机中队向463主峰投下凝固汽油弹。

在接踵而至的地毯式轰炸,破天荒地持续了四十分钟。

多年后,一位曾经在攻击463高地的美军退役老人,在华盛顿朝战纪念馆参观的时候半途退出了会场,这位老兵自己转动轮椅来到洗手间潸然泪下,当他的家属和亲友围上来的时候,这个历经当时当地的老人只说了一句话——我看到了黄皮肤的上帝……

“——嘎子!左翼!”

“左翼呀!”

湛江来在爆炸中跳进战壕,他抬起狗皮帽子,不知道自己的命令是否让枪嘎子听到了,整整四十分钟的爆炸已经让他的耳朵震出了血,如果喊出的声音自己都听不到,那么谁又会听到呢?

他焦急地在战壕中盯着左翼,黑夜中弥漫的硝烟让他看不到任何东西,也许枪嘎子上去了,也许没上去。湛江来不喜欢这样猜测,他转过头叫来扯火闪。

“左翼!找不到嘎子就给我钉在那里!”

扯火闪点着头就去了,湛江来忽然拽住他,盯着他的眼睛嘶哑道:“好娃子,老哥对不住你,来世吧。”

扯火闪咧着满口白牙笑了,点了点头就翻出了阵地,在凶烈的火焰中,这个灵巧的贵州小兵转眼间就不见了,湛江来感到心里空空的,他忽然觉得自己失去了人生中的全部。

这个时候,十多颗照明弹照亮了463高地,烟雾弹和曳光弹随后打在了阵地表面,湛江来缩在工事中,一声声榴弹炮破空而来,他闭着眼睛捂住耳朵听天由命。

这是洒在463高地最后的燃烧弹,当联军纠集一个联队的兵力冲上来的时候,463高地只传来微弱的枪声。与此同时,联军的广播伴随着枪炮在半山腰传来蹩脚的中国话。

“今天是二月十六日,你们的部队已经败退到国内了,中国士兵们,联军不是你们的敌人,我们是朋友,请放下武器一起……”

“呯”地一声枪响,老莫辛发出的子弹像流星一样滑了过去,将戳在几百米外的喇叭洞穿了,在半山腰待命的联军士兵开始向左翼射击。

湛江来听到老莫辛的枪声,从战壕中站起身嘶吼着喊道:“湛连的!攻击!”

没有排山倒海的气势,在463高地射击及近战肉搏的老兵们很快被联军的冲击淹没了,就在湛江来被三个美军踹倒在战壕中的时候,几个伤兵冲了出来,这些残肢断臂的兄弟默默扯开集束手榴弹扑出阵地,跌滚着向山坡滑去,在生命最后的时刻抱着手榴弹与敌人同归于尽。

一连串的爆炸将美军的冲锋队形豁开了一个大口子,湛江来在战壕中割下最后一个敌人的喉咙,呜咽着端起波波沙站在阵地之上。

那一刻,夜空被五彩斑斓的照明弹和信号弹撕裂了,湛江来射光子弹后,榴弹炮的破空声呼啸而过。

他站在阵地上望着苍穹寂静如墨,铁幕一般的弹雨凌空洒下,密集的弹道轨迹盖过了目所能及的一切!

湛江来对迎面而来的弹雨喃喃着——来吧,给爷一个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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