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离别
两人就这样保持着来往。
杨骁不是每晚都来,七日里大约能来五次,他那兵营管辖松散,领兵的大官想起来就把他们往死里操练,想不起来就是各种游手好闲。
除了送阿萝簪子,之后他又送过两次小礼物,一次是山上摘来的野花,另一次是他偶然逮到的一只蝎子。
阿萝不敢把野花拿回家,那只蝎子她倒是很喜欢。
杨骁把蝎子养在竹节做的水壶里,兵营里的人没事就逗弄几下,他出来找阿萝的时候,怕兵营里那些家伙把自己的蝎子玩死,索性带出来,本以为阿萝会害怕,她却说可以卖给村里的大夫,能卖不少钱。
杨骁当时被噎了下,随后哑然失笑,便把蝎子送给她了……
村里的大夫七十多了,身边只有一个九岁的徒弟,阿萝偶尔帮他干点活,作为回报,大夫教她辨认各种药材,阿萝学得多了,会有意收集一些药材拿去大夫家里,或赠或卖。
她的私房钱大多是这样存下来的。
想要离开村子,钱是必需品,要吃饭,要住宿,要赶路,样样都需要钱。不过,虽然她存了很久,却不如上次杨骁给她的那块碎银子值钱。
阿萝查看自己的储蓄时,把碎银捏在手里,这么一块小小金属,很快沾上温热的体温,握在手中暖洋洋的。她想起他塞银子的情景,嘴角微翘,怎么说呢……有点,舍不得花掉。
她把银子放回到罐子里,大夫给的十几文钱她也放进去,感觉罐子又变沉了一点,心里十分欢喜。
除了这些钱,走的时候,还要带上那根簪子。
说起来,他之所以会送她簪子,是不是因为发现她头上只有头绳?可惜现在不能戴上,不过没关系,等她走了,等她离开这个地方,她就能光明正大的戴上他送的簪子了。
阿萝从柜子后的夹缝里,把自己私藏的簪子抽出来,剥开外面包裹的一层薄布,露出里面乌色的质地,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木头做的,简简单单的款式,一侧刻了小字,据说那是她的名字。
她打开门,在阳光下细看,又用指腹描摹那凹凸的刻痕,越摸,心里越欢喜,有种不由自主的欢欣雀跃。
院门忽然被人推开!
阿萝吓了一跳,忙不迭放下手,将簪子藏在身后,然而她这番欲盖弥彰的动作,到底被推门进来的婆婆看见,婆婆冷声质问:“你刚才在干嘛?”
阿萝没想到公婆今天会回来这么早,垂头回道:“……正要去给菜园子浇水。”
“浇水?”婆婆一面往里走,一面放下手里的农具,狐疑的上下打量她,“你手里拿了什么东西?”
阿萝嗓子眼发干,手心出汗,她不敢看婆婆的眼神,嗫嚅着往后退:“没……没拿什么……”
婆婆脸色沉下来,手里的锄头用力碰了下地面,发出嘭地一声响,充满威胁。
在院子里玩耍的志贵被吓到,咧嘴想要哭,被公公拉回屋里去。
婆婆朝阿萝走过来:“你偷藏了什么?给我拿出来!老娘供你吃供你住,一天到晚叫你做不了几样活,你是闲出病来了敢在家里偷鸡摸狗?!快拿出来!”
阿萝咬唇,簪子掩在袖子里,转身就往屋里跑!
她知道自己没有辩解的机会,再不跑的话,婆婆一定会过来搜身!而这根簪子绝不能让婆婆找到!因为她没法解释簪子的来历!
身后爆发出歇斯底里的骂声:“臭丫头你还敢跑?!猪狗不如的玩意儿!日日吃着白食犯懒,现在居然还敢在我面前作妖,我看你今天是抽了懒筋!欠教训!”
阿萝一进屋,立刻把簪子甩进柜子底下!来不及关门,婆婆已经举着锄头追过来!那一锄头砸下来,她痛叫一声,跌倒在地,只觉得眼冒金星!后背更好似被剐了一层皮,火辣辣的疼!
婆婆常年务农,力气极大,一把将她的手捉住,见她两手空空,又恶狠狠扯起她的衣领子问:“东西呢?!你把东西藏哪儿了?!我明明看到你手里拿了什么东西!交出来!!!”
阿萝头眼昏花,只能无意识的摇头,痛得连话也说不出。
婆婆却因为她的不配合而更加盛怒,当下扔了锄头,扯着头发将她拽起,一连扇了几巴掌,喝骂道:“说!你是不是偷拿东西了!你偷什么?!说啊!!!”
公公闻声过来,皱着眉问:“什么偷东西?她偷家里什么了?”
“我明明看见她手里拿着什么东西,这臭丫头转头就把东西藏屋里了!分明是心里头有鬼,还嘴硬不承认!”婆婆气得不起,手里使劲拧阿萝身上的肉,拧到皮青肉肿,“我让你嘴硬!让你嘴硬!”
公公也恼了,平日里婆婆如何对待阿萝,他都是冷眼旁观,可一听说阿萝偷了家里的东西,便怒不可遏!一脚踹向阿萝胸口!
“啊!……”阿萝惨叫出声,她浑身都在疼!眼看公公抬脚又踹,她只能蜷缩身子护住肚子,那一脚踢到她的右脸,耳朵顿时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见了,鼻腔里也涌出热意。
公公厉声道:“再不肯说,就敲断她的腿!”
阿萝闭眼流下眼泪,哑着嗓子道:“我说……我……说……”
她身上伤口太深,已是动弹不能,只能哄骗公婆去找床底下的小罐子,那里头存着她所有积蓄。
婆婆在屋里咒骂不停:“丧良心的小婊子!养她十几年居然敢偷家里的钱,老头子你瞧瞧,攒了大半个罐子!幸好今天抓了个正着,要不然咱们家都得被这死丫头偷个精光!”
阿萝很想说她没有偷,但是发不出声,视野也渐渐模糊,况且说了又有什么用呢?谁会听她解释呢……
迷迷糊糊间,隐约听见外头有人扬声道:“志贵家的,你可消停点吧,好好一个姑娘被你打掉半条命,赶紧请大夫来看看吧!”
“要你多管闲事?!我自家买来的,别说半条命,就是把她打死!她也怨不得我!”
阿萝的眼皮子变得很沉,很沉……意识消散,那些疼痛似乎也跟着麻木,她昏死过去。
接下来几天,阿萝一直处于半昏半醒的状态。
有时听见志贵在哭闹,有时听见公公发牢骚,更多的时候是婆婆在身边骂骂咧咧。期间村里大夫来过一次,给她上药时沉沉叹气:“阿萝啊,快点好起来吧。”
……
一连几天,杨骁在冯婆那儿没见到阿萝,问冯婆打听阿萝的消息,冯婆只含糊说她病了,却说不清究竟得了什么病。
杨骁心想,许是来小日子了,所以不方便过来。
他有些着急,倒不是一心想着那事,而是得了消息,说上头调派来领兵的那名文官,惧怕齐军威名,准备趁着齐军还没打过来,领兵往西撤,以便与西北大营会合。
说白了,就是怕自己打不过,提前逃跑。
领兵的主帅要跑,他们这些小兵自然也要跑,杨骁这些年在外头一直无牵无挂,现在心里记挂了一个女人,不想不告而别,可不曾想到,阿萝会一连几天都不露面。
杨骁想等,兵营却等不得,第二天拔营起寨,整个大军都要离开。
收拾行囊时,杨骁还是不甘心,托了同营的张成海帮他收拾,自己要出营去找阿萝。
“一会儿副尉就要过来检查了,你要这个时候出营?”张成海愕然道,“不过一个女人罢了,你不会睡出感情了吧?哥们,你清醒清醒,别瞧那些个女人在床上对你温言细语,只要下了床就什么都不是!你当人家是真心想跟你?她们不过是家里死了男人,过不下去了!否则谁会愿意跟我们这种活一天少一天的大头兵?!”
杨骁望着外头,神色寡淡,“倒也不是非要她跟我,只是几天没见了,有些不放心……”
“说不定是去别处赚钱了。”张成海随口道,“附近的暗门子可不止那一家。”
杨骁微微皱眉,看了张成海一眼,没说话。
他知道阿萝不会去别处,那样腼腆胆小的性子,好不容易在他面前放开了些,又怎么可能再去对别的男人投怀送抱?这几天不露面,要么是真的病了,要么,是怀上了。
若是已然怀上孩子,自然就……不需要来寻他了。
现在太阳还没落山,青天白日的,即便他去了,她也肯定不在,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冒险出营一趟?
外头传来其它营帐里的吆喝声,大家正齐齐把行囊往马车上搬运,过不了多久,营帐也会拆解下来。杨骁站在原地,想了又想,还是不甘心,迈步走出帐外——
哪怕是为了自己,他得给这段关系一个交待,不愿稀里糊涂的结束。
杨骁与看守熟稔,打了声招呼便出营去,一路找到冯婆的院子。
他第一次白天过来。
院子里清冷寂静,看上去与普通农家小院没什么分别,枯瘦的老太婆坐在院子中间吃着最简单的稀粥和酱菜,瞧见杨骁进来时,冯婆足足吃了一惊。
她惊愕不已的问杨骁:“小军爷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因为他来找过几次阿萝,冯婆又接着道:“阿萝的病还没好,今天恐怕也来不了了。”
杨骁微微皱了下眉头,对冯婆说:“大军开拔,马上就要启程,以后我不会再来了,如果她来了,劳烦您告知她一声。”
冯婆眼中流露几分慌乱,“怎、怎么突然就要走了……”
阿萝的肚子还没有消息,这个时候走了,她再去哪里物色男人?
杨骁不知道冯婆的心思,他站在冯婆家的院子里,想着自己这一走就再也见不了面,虽不至于像个姑娘似的哭天喊地,但心里确确实实不舒服。
杨骁从脖子上摘下一样东西,带着几分犹豫的走到冯婆面前,把那物轻轻搁在桌上。
“如果哪天她来了,您把这个转交给她。”
冯婆疑惑的看着那东西,“这是……”
“几年前在战场上中箭负伤,险些丧命,军医从我胸口挖出这枚箭头。”杨骁淡淡道,“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之后我便一直随身携带,您交给她,也算是个……是个念想吧。”
杨骁的声音低了几分,自嘲的笑了笑,“如果她不要,就扔了吧,反正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这……”冯婆拾起那枚箭头,一时间心中百般滋味,再抬头看,杨骁已经转身走远了。
冯婆看着那个背影,发出怅然的一声长叹。
阿萝再次来到冯婆的院子,已经是十日后。
她伤得太重,躺在床上高热不退,婆婆照料也不尽心,头几天灌了几碗药汤,之后就不再管她,任她自生自灭。
阿萝命大,总算慢慢康复,只可惜当她能下床时,便听说大军撤离的消息。
“这是他留给你的。”冯婆把箭头交给阿萝, 叹息道,“我瞧着他是个有情有义的,要不然也不会三番五次来我这儿寻你,可惜你们俩没缘分啊。”
箭头颜色陈旧,却泛着油润的光亮,似乎常被人握在手里把玩,尾端系着一根红绳,做成了一条吊坠。
阿萝默默看了一会儿,低头戴上箭头吊坠,然后塞进衣服最里面,仔仔细细用衣领掩住绳圈。
“冯婆,我回去了。”她低声道。
冯婆担忧的看着她:“阿萝,别难过,回去了好好养伤,以后有合适的人选,我再去找你。”
“不用了……”阿萝的声音很轻,像只幽灵,没有任何情绪,“不用了,阿婆,就这样吧……”
她转身,一步一步的,往回走。
钱被拿走了,身体带着伤,现在他也离开了……是惩罚吗?老天爷是否在惩罚她的贪念与妄想,非让她留在这里被折磨致死吗?
忽然之间,阿萝发觉自己所做一切都成了徒劳,她挣不脱命运的摆布,逃不开老天的戏弄,明明自己已经拼尽所有,却连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也被夺走。
还是要回到地狱。
起早贪黑的干活,任劳任怨的侍奉,每日的回报是无休止的谩骂与责问,好在没怎么挨打了,公婆大概顾忌她身上的旧伤,怕真把她打死了,家里少一个劳力。
本以为再难也不过如此了,却没想到,又传来噩耗——说那撤退的大军,被另一路齐军截杀,三万兵将,无一生还。
听到这个消息时,阿萝正在河边洗衣服,河水卷走了衣服,她愣愣跪坐在河边,直到太阳西落也没回过神。
脑海中只有那四个字:
无,一,生,还。
阿萝昏迷在河边,几名村妇把她抬回了家。
当着外人的面,婆婆没有打骂她,只当她是旧伤未好才会晕过去,随口抱怨两句,便去厨房做饭了。
阿萝一个人静静躺在屋里,听见外面的响动,没有睁开眼睛。她想一睡不醒,永永远远,一直昏睡下去……
晚上,志贵在她身旁鼾声如雷,而阿萝睁开了双眼。
隔壁屋里公婆正在低声交谈,大军被歼灭的消息传来后,整个村子都受到了影响,每家每户都在计划搬走。
他们没有驴车,路上带不了多少行李,所以在离开之前,得想办法把地窖里的存粮换成钱,家里养的鸡也需要变卖,实在带不走的东西要找地方埋起来,以防被流窜的士兵毁坏……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接下来几天公婆都不会有空找她麻烦。
阿萝听着隔壁的低声细语,双眼直愣愣望着屋顶的暗影,她毫无睡意,心里在想,如果她没有挨那顿打,至少能见他最后一面,至少可以好好道别……她还有许多话,许多话,想要对他说,可是如今,那个人不在了。
因为这一家人,她没能和杨骁说一句再见。
因为这一家人,她失去了见他最后一面的机会。
因为这一家人……
这一家人!
阿萝心中好恨好恨!
于是她坐起来,像游魂一般推开房门,定定看向院子角落堆放的柴。
只要将房屋锁上,外面堆上柴火,再点一把火,这一家人就会从世上消失!
阿萝的动作很轻,也很快,无声无息布置好了一切,只差最后一把火。想象这一家三口会被大火吞噬,她却发现自己心中毫无快意。
她拿着火折子,静静站在公婆房屋外,手,一点点蜷起,唇,一点点抿紧,一次又一次深呼吸……还是无法甘心!
不够。
还不够……
她不想叫他们死。
她要叫他们活着,全部活着!然后尝尽生活中的穷困、饥饿、疾病、颠沛流离……所有能想到的磨难!她要他们痛苦至死!
阿萝闭上眼睛,良久,再睁开时,恢复了平静……
她收起火折子,回屋睡下。
翌日早晨,阿萝的公婆发现,院子里的柴摆得乱七八糟,两人心里挂记着搬家的事,没有多想,只当是志贵淘气弄乱了柴火。
一整个早上,公婆都在收拾行囊,午饭草草吃了一顿,找邻居借了驴车,把地窖里的米面和干货搬上车,要送去镇上卖了换钱。
他们这一去,至少要到太阳落山才会回来,家中只留阿萝和志贵。
出门之前,婆婆不放心,回头望了一眼——阿萝正在给志贵喂饭,汤水顺着嘴角往下流,志贵咧着嘴傻笑。
婆婆满意的收回目光,和公公一起上了驴车。
驴车渐行渐远,阿萝默不作声的喂完一整碗饭,然后放下碗和勺子,去了公婆的屋里。
公婆的屋子,比她和志贵的屋子略大一些,摆的物件也多。阿萝扫了一眼,视线定在床边一个双门柜子上。她记得里面会有一个木匣子,家中值钱的东西都放在那里面,婆婆怀疑她手脚不干净,最近把木匣子换了地方藏,不过再怎么藏,也肯定在这间屋里。
阿萝打开柜子,里面果然只放了些棉线杂物,她伏低身体趴下来,瞧见床底下摆着一个木匣子。
阿萝把木匣子抱出来,匣子上有一把结实的铜锁,阿萝视若无睹,将匣子抱出屋外,然后取来斧子,在志贵惊讶的目光中,她把木匣子砍得四分五裂。
——铜钱银子全洒出来,还有婆婆私藏几十年舍不得戴的银镯子银耳环。
阿萝把所有银钱包起来,塞进自己衣襟里,然后回房简单收拾了两件衣裳,准备离开这里。
没有详尽的计划,没有切实的目的地,甚至没有周全的退路,她打算一走了之。
即便明知道被抓回来会被活活打死,她也还是要走。
即便这一去从此流离失所变成黑户,她也还是要走。
她受够了,忍够了,再也不能呆下去!
一秒也不能!
拎着包袱出来时,志贵正在院子里玩,他被破损的木匣吸引,蹲在地上不住摆弄。
阿萝静静看着他。
这是她的“丈夫”,也是她一切痛苦的源头,偏偏也是最无辜的那一个。她恨过婆婆,恨过公公,恨过老天爷,唯独面对志贵时,她想恨,却恨不起来……
“志贵,我要走了。”阿萝神情麻木的看着那个宛如稚童的男人。
志贵看她一眼,嘴角挂着口涎,傻傻笑着。
阿萝说:“我不会回来了。”
志贵听不懂,也不愿听,他抱起破损的木匣子,一蹦一跳跑去了厨房,阿萝跟着他过去,看见他把木匣子往炉灶里塞,他又想玩火。
以往阿萝总会拦着,但这次,她只是站在门口,冷眼旁观。
她看到志贵被烫着,随后坐在地上哇哇大哭,燃烧的木匣子滚到一边,碰到炉灶外的细柴,燃烧成熊熊火焰。
志贵的哭声更大了,他像个惊慌无措的小孩,踉踉跄跄扑进阿萝怀里,向她寻求保护,“火……火啊……”
阿萝脸上仍是淡漠的,无视逐渐蔓延的火势,语气平平的说:“我真的要走了……以后,我再也不会给你喂饭,再也不会帮你洗澡,再也不会收拾你的屎尿,再也不会和你睡觉……我,我再也不……再也不要见到你。”
志贵还在哭。
阿萝拉开他的双手,转身,拎着包袱迈出院门……
本以为自己会漫无目的的游荡,可是当她真的离开村子,思绪却出乎意料变得清晰。
——边城战乱,齐军势如破竹,军队定会朝着王都方向进发,所以去往王都方向的沿途所有城镇都不适合她落脚,北上应该会比较安全,那一带接近草原,听闻游牧民族不需要户籍也能在城中交易买卖,她或许可以借外族人的名头一用。
此去山遥路远,光靠两条腿不知要走到何年何月,身上的银钱也不够那么长时间的消耗,所以走水路最为稳妥,不但可以避开流窜兵马,也能节省脚力,不至于叫她路上太辛苦,唯一需要注意的是,要小心同船的人里面,是否有那地痞盗匪之人……
阿萝一路上仔细考量,路边看见灌木野果,便用野果子的汁液涂脸,让肤色变得暗沉蜡黄,她还嫌不够恶心,又往头上身上抹了几把干土,使自己看上去灰扑扑的不起眼。
她沿着河,朝码头方向走,路上遇到不少扛着大包小包的人,大家似乎与她一样,都想要乘船离开这里。
阿萝的运气很好,此时码头恰好有一辆空船要往北去,尽管船夫要价颇高,阿萝还是咬牙登上了船——
风平浪静行进十日,船在一个叫渝阳的地方靠岸,想要继续向北的话,需要换船。
阿萝换了一艘更大的船,船上的人更多,也更杂,她原本的计划是安安分分去北部草原,不想惹人注意,却没想到,上船后她开始不停干呕,吐得天昏地暗。
难不成是晕船吗?可她之前明明不曾吐过,怎么换了船就这般大的反应?
阿萝百思不解,尤其每日用饭时,船上食物多是鱼类,她一闻着那鱼腥气儿就吐得更厉害!不过几天功夫,已经瘦了一圈,原本清瘦的脸庞越发瘦了,连眼睛也深陷下去,瞧着吓人。
正当她以为自己支撑不住时,船上一个尼姑借船夫的炉子,煮了一碗米粥,解救了阿萝的肠胃。
尼姑说:“夫人有孕在身,如此长途跋涉,实在辛苦了。”
阿萝怔了怔,眼睛直愣愣看着那位相貌慈悲的老尼姑,一时忘了言语。
……她,有孕在身?
说起来,她的小日子确实一直没来,只是上次被公婆打伤,她连命也差点没了,便没想过自己这副孱弱身体还能怀上孩子。
阿萝的手慢慢抚上自己的小腹,眼眶渐渐酸涩,欢喜与酸楚一齐涌上心头,她又哭又笑,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有孕了!
她怀上孩子了!
是杨骁的孩子,是他留在这世上最后一点痕迹,是将会陪伴她后半生的最后的依靠!
阿萝的眼泪大颗大颗涌出,无论如何的也止不住,她张了张嘴唇,哽咽道:“谢谢……”
谢谢眼前这位善良的尼姑,谢谢老天爷终于放过,谢谢杨骁……谢谢他,给了她一个孩子。
船舶靠岸,船夫扯着嗓门吆喝:“渝北到了!要下船的赶紧咯!——”
渝北,是杨骁的家乡。
阿萝从未想过,自己一路北行,竟会途径渝北,此时听见船夫喊出这个地名,她整个人不由得怔住了……
低头看自己的小腹,那里头已然有一个小小生命,偏巧这个时候到了渝北,仿佛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身边陆续有人下船,船夫问阿萝:“下船吗?”
阿萝愣了愣,“……下,我下。”
她忽然发现,除了去草原这条路,她还有另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冒用杨骁妻子的身份,去他的老家入籍落户,听说他家中只有一个老母亲,如今她怀着杨骁的孩子,想必对方不会与自己为难。
冒用死人的名头,让阿萝内心略感不安,但这念头一旦生出,便无论如何也压不下了。
她低声喃喃自语:“你我相交一场,虽然你未必视我为妻,但眼下我生计艰难,只能不得已为之,待将来孩子平安落地,我愿意为你立衣冠冢,也为你母亲养老送终。”
杨骁的母亲未必还在人世,一切,只能等阿萝到了岚山村,再从长计议。
阿萝上岸后开始打听岚山村的位置,渝北很大,城镇村落不计其数,又有村子同音不同字,阿萝打听了两三天,终于碰到一辆去岚山村收货的骡车。
车夫看她浑身脏兮兮的,本不想搭理,后来知道她怀着身孕,丈夫又是为国战死,便大发善心载她一程。
到岚山村时,是正午时分,远山朦胧,炊烟袅袅,秋日高悬在天上,路边果树枝叶繁茂,几只母鸡卧在墙头晒太阳,偶尔有黄狗翘着尾巴从车边跑过,一派悠然田园景象。
阿萝看着看着,无端生出几分亲切感,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地方是那人的故乡。
车夫把她在里正家门口放下,说道:“村里百来户人,里正都有记载在册,你要找姓杨的那户人家,先找里正问问便知。”
阿萝谢过车夫,拎着包袱下车,拍响了里正家的院门。
开门的,是一位年约五旬的村妇,她瞧见阿萝落魄的样子,吃了一惊,以为是逃难来的乞丐,吓得赶紧关门。
阿萝急忙拦住,声音清柔:“大娘,请问村中里正可在家?我来寻夫家的亲人,麻烦您行个方便。”
村妇正是里正的妻子,听阿萝说话条理分明,不似那些饿急了眼的流浪儿,稍稍放下警惕,半掩着院门问阿萝:“你夫家姓什么?”
“姓杨。”阿萝回道。
“村里有好几户人家姓杨,你要找的是哪一户?”
“我丈夫叫杨骁,他前头有四个哥哥,只是都音讯全无,听闻家里还有一个老母亲……”
里正老婆听了,眼睛顿时一亮,惊道:“你是杨家小五的媳妇?菩萨保佑,杨骁那孩子可算有消息了!他娘日日夜夜盼着他回来,一双眼睛都快哭瞎了!”
阿萝心中一阵涩痛,垂下头低声说:“半个月前传来消息,杨骁他……我夫君他所在的大军,遭遇齐军截杀,三万大军,全军覆没……”
对方怔了怔,随后面露痛色,叹道:“造孽啊!”
阿萝眼睛发热,不禁落下泪来,倒是把痛失丈夫的凄苦寡妇模样表现得淋漓尽致。
里正老婆劝慰道:“从小五去当兵起,你婆母就有心理准备了,去战场的能有几个全须全尾回来?可怜她五个儿子竟没一个善终,好在如今你来了,日子再难,你们娘俩以后也能做个伴。”
阿萝红着眼睛点头,“您说的是,等将来我生下孩子,再教他好好孝顺婆婆。”
里正老婆睁大眼睛,看向阿萝的腹部,“你……你有了杨骁的孩子?”
阿萝轻轻颔首,“月份小,还未显怀。”
“这可真是太好了!”里正的老婆喜道,“快,我这就带你去见你婆婆,她要是知道这个消息,还不知道会多欢喜!杨家总算有了后人!”
说罢,竟是连门也不关,拉起阿萝的手就往村子里走。
阿萝猜测,杨骁的母亲与里正老婆应该关系匪浅,否则对方也不至于对她的事如此上心,且看对方面上的伤心喜悦也都是发自肺腑,不似作伪。
沿着蜿蜒的黄土路走了百来米,两人停在一座村舍前,院门是敞开的,阿萝能看见院子里种的石榴树。里正老婆领着她直接进了院子,快步往屋里去,迫不及待的囔道:“老姐姐!快出来瞧瞧,你看我把谁给你带来了!”
屋里传来几声咳嗽,阿萝跟着走进去,瞧见一位正在织布的老妇人,双鬓斑白,形容枯槁,只这么一眼看上去,好似有六七十岁,比阿萝想象中苍老许多,不过想到对方痛失丈夫与五个儿子的经历,这般沧桑也说得通了。
里正老婆把阿萝往前面推,口吻中喜悦带着激动:“这是小五在外头娶的媳妇,已经身怀有孕,如今小五在战场上没有下落,所以你媳妇特意千里迢迢赶回来孝敬你!以后你可得保重好身体,养好身体才能等着抱孙子啊!”
对方没有直接说杨骁的死讯,这让阿萝略感宽心,她上前两步,福了福身,乖顺的喊了一声“婆婆”。
老妇干涸的双眼渐渐泪水盈眶,她怔怔看着阿萝,良久,颤声问:“你……是阿骁的妻子?几时的事?”
阿萝半真半假的解释:“夫君所在的兵营,恰好驻扎在我娘家村子附近,他偶尔会来村子里买卖物资,一来二去我们便认识了,两个月前成了亲,一切从简,只在自家摆了一桌酒。”
说着,将脖子上那枚箭头摘下来,递给杨母看,“这箭头曾经差点要了夫君性命,被军医取出后,夫君一直随身携带,后来赠与我当做信物。”
又怕光一枚箭头不足以证明,阿萝把头上的发簪也取了下来,一同递过去,“……这是夫君送我的簪子。”
杨母看了看箭头,又看了看簪子,泪水涟涟,“好……好……”
她看向阿萝的腹部,又问:“身子几个月了?”
“算着时间……应该刚满一个月左右。”阿萝轻声回答。
杨母擦擦眼泪,起身道:“你先坐着,我去给你把阿骁的房间收拾出来,让你好好休息。”
阿萝忙道:“婆婆,您歇着吧!我是来孝敬您的,这种事哪能让您沾手,累坏身体怎么办?”
杨母执意要去,“你一路长途跋涉,定然累了,肚子里又怀着孩子,先歇着吧!”
里正老婆喜道:“你们俩别争了,现在时间还早,屋子晚一点收拾也没事,我回去抓几个鸡蛋,做一碗糖水蛋,先给你儿媳妇垫垫肚子!”
杨母说:“也好,改日我家的鸡生了蛋,我再还你。”
“不用不用,小五也是我看着长大了,几个鸡蛋而已,不值当什么。”里正老婆摆摆手,转身走了。
屋里剩下“婆媳”两人,气氛一时有些沉寂。
不等阿萝开口说些什么,杨母已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目光停驻在她沾满尘土的鞋上,老人家叹了口气,道:“我去烧热水,你洗个澡,好好休息一下吧。”
阿萝微愣,杨母已经佝偻着腰出去了。
阿萝突然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从来只有她烧水给婆婆洗澡,何曾有过别人给她烧洗澡水?
她想了想,觉得受之有愧,忙不迭追出去,拦住杨母,磕磕巴巴道:“婆婆……我,我自己来吧……”
“你大老远过来,肯定累了,又怀着身孕,就安心歇着吧。”杨母说道,“何况你既嫁与我儿,便是我的半个女儿,以后我自然会拿你当女儿一样对待,你若不嫌弃,便喊我一声娘吧。”
阿萝鼻尖发酸,低声唤了一声:“娘……”
阿萝在岚山村安顿下来。
杨母丝毫没有怀疑她,第二天就领着她去里正家说明原委,然后由里正作保,去衙门里开具一份落户文书。杨母问阿萝姓氏时,阿萝假称自己姓冯,于是文书上她的名字,便成了“杨冯氏,冯萝”。
拿到文书时,阿萝捧着那一页薄薄的纸看了许久,她是不识字的,却硬是将上面每个字的走向形状默记下来,觉得时至今日当苦尽甘来,所有隐忍都有了回报。
她再也不是别人家里认打认罚的童养媳,再也不是无家可归落地无根的黑户,她有姓有名,她是杨骁的妻子,将来还会是孩子的母亲,尽管……尽管,这份文书并不那么真实,可只要她当它是真的,它便是真的。
出于感恩,阿萝更加用心的侍奉杨母,她原本对杨骁的母亲就亲切,加上杨母赤诚以待,两人相处下来,也有了几分真情实感,似一对真母女。
许是心中有了盼头,加上阿萝照顾得仔细,杨母的气色一日好过一日,不再像以前那般憔悴枯槁了。
阿萝也渐渐圆润丰盈起来,她腼腆内秀,干活勤快,哪怕大着肚子也帮杨母做些力所能及的活,与杨母交好的街坊邻居都喜欢她,时不时送来一些鸡蛋或干果,还有热心的婶子送来家中旧布,要给未出世的孩子做尿布。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阿萝的肚子也一天大过一天。
岚山村位置僻远,没有被战火波及,等到阿萝生产这日,恰好是王朝覆灭之时,齐国皇帝大赦天下,免赋三年,战争结束,之后是漫长的休养生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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