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桥洞栖身

夜，终于来了。

它像一头无形的黑色巨兽，张开了冰冷的大口，一口一口地，吞噬着南城最后一丝余温。街边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投下昏黄而又疏离的光晕，将这座城市装点得温暖而又热闹。

但这温暖与热闹，不属于王淑芬一家。

那昏黄的灯光，对他们而言，只是将他们的狼狈与不堪，照得更加无所遁形。

他们三人，就像三只被从温暖的窝里掏出来，扔在寒风中的地老鼠，茫然、无助，又充满了对彼此的怨恨。

“走……我们不能待在这里……”江小红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她再也受不了那些路人投来的，如同看耍猴般的目光。每一道目光，都像一把小刀，在凌迟着她那早已破碎不堪的自尊。

王淑芬和江建军没有说话，他们只是麻木地，跟在江小红的身后，像两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行尸走肉。

他们不敢走大路，只能像真正的老鼠一样，专挑那些没有路灯、阴暗潮湿的后巷钻。空气中，弥漫着垃圾腐烂的酸臭和阴沟里散发出的腥气，但这种肮脏，反而让他们感觉到了一丝病态的安全感。

因为在这里，没有人会用那种异样的眼光看他们。

不知走了多久，他们来到了一条护城河边。河水在夜色中，呈现出一种墨一般的黑色，散发着阵阵寒气。一座老旧的石桥，横跨在河上。

江小红停下了脚步，她的目光，死死地盯住了石桥底下那黑黢黢的桥洞。

那里，是这座城市被遗忘的角落，是光照不到的阴影。

“就……就这里吧。”她用尽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话。

王淑芬和江建军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当他们看到那个散发着霉味和尿骚味的桥洞时，脸上不约而同地，露出了嫌恶的表情。

“不……我不去！”王淑芬本能地尖叫起来，她一辈子都自诩为城里人，怎么能睡在这种叫花子才待的地方！“我就是死，也不睡在这里！”

“那你想睡哪儿？”江小红猛地转过头，那双红肿的眼睛里，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疯狂与怨毒！＊＊“你还当自己是那个养尊处优的城里太太吗？还想去住有暖气的旅馆，睡干净的大床吗？你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我们现在连家都没有了！钱都被张家骗光了！亲戚朋友看到我们就跟看到瘟神一样躲着走！这一切都是谁害的？是你！是你这个老虔婆的贪得无厌！是你非要撺掇着我去骗江晓那个死丫头的钱！是你把我们一家子都逼上了这条绝路！现在有这么个狗洞给你钻，你就该感恩戴德了！还敢挑三拣四？你要是不想睡，行啊！你现在就从这儿滚出去！你去大街上躺着，我看有没有哪个好心人可怜你，赏你一个窝窝头！”＊＊

这番话，像一把最锋利的刀子，狠狠地捅穿了王淑芬最后一层虚妄的自尊。她张着嘴，却一个字都反驳不出来，只能发出“嗬嗬”的声响，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江小红不再理会她，她率先抱着自己的那点破烂行李，像一只绝望的野猫，钻进了那个黑黢黢的桥洞。

一股浓烈的霉味和骚臭，瞬间将她包围。地面是冰冷的，潮湿的，甚至能感觉到有黏糊糊的液体。黑暗中，似乎还有悉悉索索的声音，不知道是老鼠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江小红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吐出来。但她还是咬着牙，将那床脏兮兮的被褥铺在了地上。

江建军和王淑芬在外面僵持了片刻，最终还是被那刺骨的寒风，逼得低下了高傲的头颅。他们也只能屈辱地，一前一后地，钻了进来。

三个人，蜷缩在这个不到几平米的狭小空间里。

桥上，偶尔有汽车驶过，那“轰隆隆”的声音，和震动感，清晰地从头顶传来，仿佛随时都会把这脆弱的庇护所给压塌。

河水拍打着桥墩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像是死神在敲打着催命的鼓点。

冰冷的寒意，从潮湿的地面，源源不断地渗入他们的骨髓，让他们不受控制地瑟瑟发抖。

他们三个人，紧紧地挨在一起。却不是为了取暖，只是因为，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再没有了别的选择。他们能清晰地闻到彼此身上那股因为恐惧和绝望而散发出的酸臭汗味，这让他们感觉更加恶心。

“我……我的钱呢？”

良久的死寂后，王淑芬突然像想起了什么，她伸出那只好手，在自己身上疯狂地摸索着。

江建军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两张被他体温捂得温热的一块钱。

王淑芬一把将钱抢了过去，死死地攥在手心，仿佛那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

“这钱……得省着点花……”她喃喃地说道，“明天……明天一早，就去买两个窝窝头……”

“两个？凭什么？要买就买三个！”江建军立刻红了眼，他已经饿疯了。

“买三个？那后天吃什么！你个败家子，就知道吃！”王淑芬尖叫起来。

“我不吃？我不吃难道看着你一个人吃吗！”

两人就为了这区区两块钱，为了一个窝头的分配，在这肮脏恶臭的桥洞里，再次撕咬了起来。

“都别吵了！”

一声凄厉的嘶吼，打断了他们的争吵。

江小红猛地坐起身，她那双在黑暗中闪着骇人光芒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们。她一把从王淑芬的手里，将那两张皱巴巴的钱抢了过来！

“这钱，谁也别想动！”她的声音，冰冷而又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绝，“从今天起，这个家，我说了算！谁要是不听，就给我滚出去！自己过去！”

王淑芬和江建军，都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疯狂模样给镇住了。

他们看着眼前这个女儿（妹妹），感觉像是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恶鬼。那双眼睛里的狠戾与疯狂，让他们从心底里，感到了一丝恐惧。

江小红死死地攥着那两块钱，她蜷缩在角落里，背对着他们，肩膀一耸一耸地，压抑地哭泣着。

她恨！

她恨父亲的冷酷无情！

她恨母亲的贪婪愚蠢！

她恨哥哥的懦弱无能！

但她最恨的，是她自己！是她自己瞎了眼，信了张浩那个王八蛋的鬼话，才亲手将自己，将这个家，推入了这万劫不复的深渊！

张浩……

＊＊念出这个名字的瞬间，江小红的哭声戛然而止。仿佛有一盆最刺骨的冰水，从她的天灵盖猛地浇下，将她心中所有纷乱的恨意、自怜和痛苦，瞬间冻结、凝固。那些因为寒冷和绝望而流出的眼泪，仿佛也结成了冰碴，挂在脸上，刺得皮肤生疼。恨自己，只会让她在这无尽的黑暗和绝望中沉沦、毁灭。但恨另一个人，恨那个始作俑者，却让她在冰冷的深渊中，看到了一丝扭曲而灼热的光。那光芒，是复仇的火焰。它点燃了她即将熄灭的生命，给了她继续活下去的，唯一的、也是最恶毒的理由。＊＊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冰冷、更加彻骨的怨毒！

对！张浩！

这一切的始作wydd者，是那个男人！

是他，用甜言蜜语编织了最美的谎言，诱骗着她，一步一步地走向了地狱！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毒蛇一般，从她那绝望的心底，猛地探出了头。

她不能就这么完了！

她就算是死，也要拉上那个男人，一起下地狱！

夜，更深了。

桥洞外，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

桥洞内，三只丧家之犬，在黑暗中，咀嚼着各自的绝望与怨恨。

而一场新的，由绝望催生出的疯狂，正在一个少女的心中，悄然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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