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0章 不能不谨慎

洪恩并没有伸手去接，目光在木匣上停了片刻，落回来，带着安静的询问。

“这是什么意头。”

万安笑意不大，神色却诚恳。他把木匣往前轻轻推了半寸，扣子开合一声极轻，像是指腹落在琴弦上。他没有急着揭盖，先把话说在前头。

“昨日听法，心里一处久堵的地方松开了。我这性子急，出门在外久了，人事缠，见谁都当事看，回头想想便觉得窄。法师说先明后审，先规后人，这八个字像把路灯插在我眼前。今日特带一尊玉佛来，当是谢意。”

他把盖揭开。匣中是掌心大小的一尊坐佛，玉色温润，不是耀眼的那一类，反而像从水里捞出来晾干的，表面带着一层旧意。佛面圆，笑意含着，细节刀功不夸张，眉眼却清。

洪恩看了一眼，又抬起来看人。他摇头。

“太贵重了，不受。”

他说得平缓，像在陈述早就定下的规矩。万安并不意外，反而把匣子扣回去，又推回来一点。

“我知道贵重。可这回的谢，不在价，在我心里翻身的那一道。这东西在我这，只是摆设；在法师这，像是给我心里那盏灯续了半壶油。你若不收，我总觉得礼数还没走圆。”

屋里风止了半瞬，窗纸影子淡淡起伏。慧能端盏，放回案上，声音不高。

“法师若只看这是一尊佛像，当与收一尊普通石像无异。它是玉，或是石，在我们眼里，理当没有分别。”

他看向洪恩，像是在确认，又像是在把话说给屋里每个人听，“若起分别，便是执。执在材，不在像。我们日日念不着相，难处常在此。”

洪恩笑了一笑，“慧师所言，我同意。”

他把匣子挪到自己案前，手指在盖面摸了一下，像是在摸一件旧物的边角。这动作里没有占有，只是把这件事落到该落的那一步。他把匣子重新打开，捧起玉佛，打量片刻，放到案上靠里的位置。

“那我便收下。收的是一尊佛像，不是玉。多谢施主的心。”

话落得干净，没有转弯，像是把一枚钉子钉进了直木。万安松了口气，笑意这才真正上来。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那尊坐佛，眼神里那层锋利缓了下去。

“你收，我心里就踏实了。”

洪恩点头，合掌，“你的心意我收。可我先说清，这东西放在我手里，便是庙里之物，要照章入册。我们千佛寺立了明门单，挂了三问三不，供像当供像收，登记当登记做，该写写，该晒晒。过了我手，便不是我的。”

“理当如此。”万安顺势应下，“我送的是心，不是物。走流程，最好。”

几句说定，屋里的气氛反而轻了些。茶再添一次，热气从盏口温温上来。静里听得见院外一丝风，掠过枣叶，像指尖翻书。

洪恩抬眼，语气又收回稳处。

“不过，还得多一句提醒。如今是非常时节，做事要更谨慎，话也要更谨慎。像今日这授受之事，若让外头的人，特别是三教司的人知道，大家都要麻烦。”

他说到三教司，声音并不压得特别低，但每个字都落得真切。屋里两人同时点头，脸上都没露出新鲜，显然早把这四个字放在心上了。

“这话我该听。”万安接着道，“如今这风向，哪里能不谨慎。赵桓登位之后把三教司立起来，宋子玉管事，手很快，也很透。”

“前两个月我南下，沿路看见几处寺里墙上挂出来的纸，都是被人盯过一遍的痕迹。风把纸掀起来，背面那几条改字，连笔画都能数得清。”

他没有去评价好坏，只说见闻。慧能轻轻应了一声。

“赵桓这回是动了真心。外头看是敲，里头其实是在扶。扶得住，大家往正道上收；扶不住，便要动刀。我们若自家先直一点，刀就会轻一点。”

他顿了顿，像在把刚才那尊玉佛也纳入这句理里。

“刚才我说材与像不该起分别，也不等于不讲规矩。佛像是佛像，程序是程序。程序走得直，心里才不慌。今日这尊像，我们照章供，照章记。”

“该对外晒的环节照常晒，只把实情写明白，写是某寺主持谢法所赠，不贪不藏，入庙即公。写得清清楚楚，三教司若要看，翻也翻不出第二层。”

洪恩点头。他的眉目里有一层看尽风浪后的平静，那种平静不是退，也不是怯，而像是把路都在心里走过一遍以后留下的余温。

“我也这样想。现在这个节骨眼，大报恩寺那边与三教司有些配合。外头不知，里头做事的人心里明白，这是为了让整件事不至于乱成一锅。”

“我此番出行求法，亦被嘱咐行事要明，要直，要稳。今日你们把规矩摆出来，我才放心收下这一尊。”

他说到大报恩寺时，语气很淡，但信息落得利落。万安与慧能互视了一眼，眼底那点讶异很快收住，只剩下更深的心领神会。

“这一步，是好手段。”万安开口，“近未必是险，近也可以成护。三教司初起那几天，宋子玉处处碰壁，话说得硬，地方上不买账。”

“后来他去请教大报恩寺的慈济法师，此事我也听过一点。慈济愿意协助，却要暗里来，不能让人知。明里敲，野狗都跑了；暗里扶，能让几处站稳脚跟。说到底还是护佛门，不让风把屋顶掀了。”

慧能的目光顺着这段话落回案上。

“大报恩寺肩上有担子。他们若不去扛，赵桓会另找人扛。到那时就不是佛门的人来管佛门的事了。我不愿看见那样的局面，寺里也承不起那样的局面。”

他把话又拉回到眼前的这一尊佛。

“所以今日这件小事，要当大事看。我们心里的执不执是一层，外头的眼睛又是一层。若有人抓住这尊像说嘴，说你我授受不清，说借佛像之名行其他之实，那便坏了规矩，也坏了先前这几个月我们一点一点织起来的网。”

屋里静了一瞬。静过之后，三个人几乎同时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不是逞强，也不是虚张声势，而是把那一层实处点出来之后的淡然。

“放心。我送这一尊，不图别的。”万安把袖口理了理，声音稳得很，“我回去也照章再写一张纸，写明谢法之由，写明供像路径。一来一去，写明白，谁查都能对上口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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