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9章 见一面

算盘声停了半息，林杞把手指从珠子上挪开，像把奔腾的心口先按住。他看了看楼下海面，船尾灯在黑里一颗颗闪。风大，局更大，先要把自己的步伐掐紧。

他转身，语气平下去，“先不急着出拳，先把拳套戴上。”

“首先，今晚起，账全重开一套。旧账不毁，另立一本净账。船队、仓口、牙行，各自一本，三本对起来，只要有一条对不上，谁的笔都换掉。人心先稳在账上。”

“然后，仓内立净区。盐、丝、瓷，三类分仓，出入两道签押。谁的货来路不清，谁就站在外头晒风。我们先把自己洗干净，再谈别人信不信。”

“其次，路分明。内河一条，外海一条。内河走官货和本地采办，外海走外来采买，路上设点，点上有人。谁敢伸手拿我们的碗，先过我们的人这关。”

“最后，见人。”

他抬眼，灯影从眼底掠过，“明日三更，我去南码头那栋小楼，先见一个人，吴娘娘。”

楼下浪声音更响了些，像替这一句话落了锤。林彬怔了怔。

“你真要去？”

“得去。”林杞嗯了一声，“风口在她那边。她手里收着市舶的口子，也握着女坊那条绳。我们要做净的，就要走明的口，去跟她把话说透。她要看谁识规矩，咱就把规矩捧上去给她看。”

林彬挠了挠头，还是忍不住问，“那要是她就奔着我们来的，想借我们提一刀呢？”

“刀不怕，怕的是看不见的线。”林杞把算盘推回木匣，“我们把自己的线先拽直，刀砍不进来。见面不谈江湖，只谈合规和效率。她要的是政绩，是干净，是周转，我们给。她要是想拿我们的路堵别人，我们就给她一条试行的净路，先试三月，数据拿出来，谁也抹不掉。”

“数据？”

“货到港的时辰，税银到库的时辰，船从漂到靠的时辰，算清楚，打在纸上，就是数据。”

林彬咧嘴笑，兴奋起来，“那怎么跟她开口？”

“先不谈利，只谈风控。”林杞把话压到最直白，“告诉她我们能管自己的人，能管自己货，能管自己路，还能帮她管住几家最爱钻空子的牙行。记住，不去求，不去跪，不去硬拗。拿方案去，拿承诺去，拿可以验证的账去。”

“万一她话里有钩子？”

“我们就拿牙齿咬住自己的舌头。”林杞笑了一下，“钩子不怕，怕的是嘴快。三句话之外不谈，三件事之外不许，三张纸之外不签。先把小试做起来，别人见到好处自然跟。”

林彬点头，眼里有了火，“那我这边，掌柜的们我先稳住？”

“稳。你去说三件。第一，净账立起来，谁先动，年底分红先到谁手里。第二，净仓排起来，谁最先配合，谁先拿到明路配额。第三，净路跑起来，谁的舵手最稳，谁先拿军护的牌子。”

“军护？”

“嗯。”林杞眼神一顿，在风声里压低，“如果能成，我要借梁家将军的兵旗，做一队海面护行，点到为止，别吓人，只要让海盗知道这条线碰不得。”

林彬吸了一口凉气，觉得这口气下肚暖了，脚下踩的石板都硬了一分，“行，那我去干活了。”

“去吧。”

林彬跑下楼，脚步哒哒，一股子年轻人的劲都打在木阶上。林杞把算盘珠子又拨了两下，清脆的声响盖过潮声，像在给自己定节拍。

港风吹到三更，潮水打了三轮。南码头小楼里，灯火独明，影子拉得长。外头站着的几位掌柜坐不住了，来来回回绕圈。

林彬就着一盏热茶，嘴皮子没停，三言两语把该说的讲了一个遍，该不说的全封了口。话不多，关键点亮，掌柜们心里那根绳慢慢松了。

夜更深时，楼里灯灭了一盏，只留下一盏。风顺，心也顺。明晃晃的计划写在木板上，四条线，四个箭头，像一副简单的路由图。简单，才好用。

这一夜，海面另一头。临海城内，女坊正院。

屋内灯影柔和，屏风后透出金线的纹路，案上摊着厚厚的账本，方格细密，红笔一条条划过去，蓝笔一条条圈回来。每一本账的封口，都压着一块薄薄的木签，写着年月与仓口名字。

吴诗雨坐在榻背后的靠枕上，手边杯茶半冷。她的目光从每一行数字上穿过去，不急不缓。

她喜欢数字给出的秩序感，喜欢把乱七八糟的港务、货流、税单、赔付、赈粮，用一套套框框按住。框住了，别人的嘴就不那么利，手就不那么多。

她拿起一份新抄来的港务简报，简报的边角用细绳扎着，纸张轻薄，内容不薄。

上面写着近七日出入港的船数，内河与外海的占比，市舶司口岸的滞留时长，税银入库的时间差，几家大户的货类分布。她用指尖轻轻敲了两下纸面，停在一个数字上，九十七。

这是一艘快船七日内进出的次数，小船，走内河，做的是转驳生意。频次高到不合理，说明有人在内河拆单，避税。她把这一行圈上，旁注两个字，跟进。

门帘外有脚步声，清爽利落。梁红玉推门而入，甲胄没穿，披着一身黑衣，肩上水珠未干，显然是刚从外面查岗回来。

她进门时步伐带了点风，见了吴诗雨，风收住，笑了一下，“夜里凉，小心着了风。”

吴诗雨抬眼，放下手里的笔，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坐。”

梁红玉落座，手中捧着一簇海风，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那股天生的爽利，“港上有人求见。”

“谁。”

“林杞。”

吴诗雨指尖顿了顿。这个名字她不是没听说过。两广林家，海上做大的旧商帮之一，靠船吃饭，靠风吃饭，靠眼色吃饭。

林家的路，向来杂。她把目光又落回账上，像是把心里的那点波也压回去，“他怎么来的。”

“没有动大阵仗。”梁红玉笑，“只托了港上一个老牙行的茶话，口信传到我手里。他说想谈一谈净路。”

“净路。”

吴诗雨重复了一遍，嘴角像是勾了一下。她喜欢这种把自己先放在正确词里的商人。净路这个词，她前两日刚在市舶司那边用过，没几个人当场听懂，多数人回去才去问。林家这边，反应挺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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