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就粮于敌
宣州,太平县往西三十里。
官道如一条濒死的巨蛇,在连绵的丘陵间无力地盘踞着。
秋老虎的余威尚未散尽,空气闷热得像一笼蒸不透的馒头,黏腻的汗水粘着尘土,在每个人的脸上都糊出了一层泥壳。
浩浩荡荡的运粮部队,正像一条贪食的巨蟒,在这条官道上迟缓蠕动。
车轮滚滚,碾起的尘土呛得人睁不开眼。
押运民夫有气无力的吆喝声,与牛马不堪重负的喘息声,汇成一片沉闷、单调的交响。
此次杨渥调集近十万大军攻打江西,再加上随军的民夫、妓女、商贩、邮差,对外号称三十万之众。
如此庞大的人口,每日所消耗的粮草,是一个足以让任何司户参军都头皮发麻、夜不能寐的天文数字。
更要命的是后勤的损耗。
扬州的一石粮食,绝无可能原封不动地运到前线。
这一路上,人吃马嚼,再加上各种跑冒滴漏,损耗至少在五成以上。
也就是说,一石粮食从后方运出,最终能抵达前线士兵口中的,最多只剩下五斗。
因此,这条连接着宣州与江西前线的粮道,便成了杨吴大军的生命线,日夜不休,输送着维系战争的血液。
只要前线战事一日不停,后方的粮道就得一刻不停地运转。
毕竟在眼下这乱世,一旦粮草供应不上,轻则士气低落,军心动摇;重则,便会立刻引发兵变。
这个时代的丘八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你敢让他们饿着肚子去卖命,他们就敢扭下你的脑袋当夜壶。
一般而言,在自家境内运送粮草,并不会派遣重兵护送。
一来,根本抽调不出这么多兵力。
二来,若是安排大军护送,那他娘的粮食还没运到前线,半路上就先被护送的军队给吃光了。
所以,这支绵延十数里的运粮队,除了每辆粮车上负责押送的一两名兵卒外,只在队伍的最前方和最后方,各安排了一支数百人的机动部队,负责开路和断后。
很快,负责开路的先头部队,便进入了一处两侧山势陡峭的狭长山谷。
“停!”
为首的都尉抬起手,队伍缓缓停下,扬起一片更大的烟尘。
他一挥手,数十名精干的斥候立刻像猿猴般,朝着山谷两侧的密林中钻了进去,仔细探查是否藏有埋伏。
山高林密,灌木丛生,连绵数里,想要一寸一寸地仔细搜查,根本不现实。
这些斥候也只能仗着经验,拣些可疑之处草草探看一番。
一名斥候骂骂咧咧地拨开身前的荆棘,尖刺划破了他的手背,留下一道血痕。
他径直走到一片半人高的茂密灌木前,左右看了看,确认无人,便解开腰带,撩起皮甲,对着那片灌木丛畅快淋漓地放起水来。
哗啦啦的水声,在寂静的山林中显得格外清晰。
就在他脚边,距离那股温热的尿液不足一尺的灌木丛深处,一双沉静得不带任何情绪的眼睛,正透过枝叶的缝隙,静静地看着他。
那双眼睛的主人,一动不动,身形与周遭的山石草木几乎融为一体。
斥候痛快地抖了抖身子,系好裤子,骂了一声“这鬼地方鸟都不拉屎”,便转身循着原路下山去了。
等到所有斥候都离开,山林重归寂静。
一名名身穿简陋皮甲的林霄军士兵,悄无声息地从各处灌木、草丛、土坑中钻了出来,动作轻盈,几乎听不到声响。
山谷口,杨吴斥候尽数下山,向都尉汇报。
“都尉,一切正常,未发现敌踪!”
“嗯。”
那都尉点了点头,并未怀疑。
这里是宣州腹地,谁敢在这里捋杨吴的虎须?
他大手一挥:“继续前进!”
先头部队再次开拔,后方那条由无数粮车组成的“长龙”,也开始缓缓地爬进这处狭长的山谷。
山谷一侧的密林高处,康博趴在一块巨石之后,冷静地注视着下方的一切。
他像一头极有耐心的猎豹,等待着最佳的扑杀时机。
一名校尉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难掩兴奋:“副指挥,可以动手了吗?”
康博摆了摆手,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急个甚?再等等。”
他指着下方那望不到头的车队,解释道:“杨吴的运粮队太长,绵延十余里。精兵都护在首尾。咱们现在动手,只能打掉他的先头部队,后面的粮车见势不妙,掉头就跑,咱们抢不了多少。”
“等他的中段队伍完全进入山谷。咱们先集中兵力,把他的腰给打断!趁他首尾的士兵晕头转向,前来驰援的时候,季指挥使再趁机杀出,把他的头和尾也一并端了!”
刘靖的命令是“就粮于敌”。
风、林二军此次轻装简行,每名士兵只携带了数日的干粮。
因此,袭扰破坏是一方面,抢夺粮食,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等了足足半个多时辰,那如同长龙一般的运粮队伍,依旧没有看到尽头。
康博估算着距离,终于,他缓缓举起了手中的强弩,冰冷的弩头上弦,瞄准了下方官道上一名押运粮草的杨吴小旗。
他一招手,声音如同从牙缝里挤出。
“动手!”
“咻!”
一声尖锐的破空声!
那名杨吴小旗甚至还没反应过来,一支弩箭便已经精准地贯穿了他的咽喉!
他捂着脖子,难以置信地倒了下去,喉咙里发出咯咯的血泡声。
“杀!”
喊杀声陡然从山谷两侧的山林中爆发!
上千名林霄军士兵,如山洪般从藏身之处决堤而出,朝着官道上那毫无防备的运粮队伍猛扑过去!
一瞬间,整个山谷乱成了一锅粥。
负责押运的民夫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吓得魂飞魄散,丢下粮车,哭爹喊娘地四散奔逃。
那些随车押运的杨吴兵卒,还没来得及组织起有效的抵抗,就被从天而降的箭雨射成了刺猬。
“烧!”
射杀了上百名负隅顽抗的兵卒后,康博冷静地下达了第二个命令。
一支支早已备好的火把被点燃,狠狠地扔向那些装满粮食的马车。
干燥的粮草遇上烈火,瞬间便燃烧起来。
很快,滚滚的黑烟夹杂着粮食烧焦的气味,冲天而起,在数里之外都清晰可见。
山谷中段的混乱,立刻引起了首尾护送部队的注意。
“不好!有敌袭!”
“快!去中段支援!”
两支护送部队的将领毫不犹豫,立刻下令,率领着手下的士兵,火急火燎地朝着浓烟升起的方向狂奔而去。
可他们前脚刚走,后脚,在他们后方的山林之中,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喊杀声响起!
季仲手持一杆长槊,一马当先,率领着风字营的士兵,狠狠地杀向了几乎不设防的车队首尾!
“哈哈哈!弟兄们,刺史大人有令,就粮于敌!杨吴的粮草,就是咱们的军饷!”
粮食太多,他们根本搬不完。
风、林二军的士兵也不贪心,按照命令,每人扛起一袋最沉的米,便立刻撤退。
至于剩下的那些堆积如山的粮草,则被他们付之一炬。
冲天的火光,将整片山谷都映照得如同白昼。
当杨吴那两支护送部队气喘吁吁地赶到山谷中段时,看到的,只有满地的狼藉,和烧成焦炭的数百辆粮车。
而当他们惊觉上当,再想返回去救援首尾时,季仲和康博早已率领着各自的部队,扛着抢来的粮食,消失在了茫茫的黄山之中,不见踪影。
……
……
江西,杨吴大军前线帅帐。
就在数个时辰之前,这里还是一片欢声笑语。
蓼洲大捷,一战歼灭镇南军五万主力,生擒其主将刘楚。辉煌的战果,让帐内所有将领都沉浸在即将唾手可得的胜利喜悦之中。
洪州,在他们看来,己是囊中之物。
然而,一封从宣州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战报,却像一把无形的利刃,瞬间割断了帐内的欢声笑语,气氛瞬间变得死寂,针落可闻。
陶雅站在巨大的舆图前,面沉似水,那封战报被他死死地攥在手中,指节因为用力而阵阵发白。
“岂有此理!奇耻大辱!”
水师主将秦裴一拳重重地砸在案几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他的脸上满是怒火,再无半分儒将风采。
“我杨吴大军在前线浴血奋战,竟有蟊贼敢在后方腹地烧我粮草,此事若不严惩,我军颜面何存!”
“刺史!”
徐章满脸煞气,他向前一步,对着陶雅一抱拳,声如洪钟:“末将请令,愿领兵五千,回师宣州,定要将那伙不知死活的贼寇碎尸万段,把他们的脑袋挂在宣州城头示众!”
“没错!必须给他们一个血的教训!”
“不把这伙贼寇的皮扒了,难泄我心头之恨!”
帐内群情激奋,陶雅麾下的一众将校纷纷请战,喊打喊杀之声不绝于耳。
“够了!”
陶雅猛地一回头,发出一声怒喝。
帐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他,只见他脸色铁青,目光里再无半分温度。
他缓缓摊开手中的战报,声音里不带一丝感情。
“你们以为,这是哪里来的山匪流寇?”
他将战报拍在舆图上,手指重重地点在“歙州”二字之上。
“能如此精准地抓住我军粮道防备的空隙,又能如此果决地一击即走,毫不恋战……钟匡时那老狐狸,怕是黔驴技穷了。除了搬出歙州那个刘靖,让他袭扰我军后方以求喘息,我想不出他还有什么牌可打。”
“刘靖!”
秦裴喃喃念出这个名字,同时不动声色地瞥了眼陶雅。
又是这个名字。
前段时日,刘靖的大名几乎隔三差五就会出现在邸报之上。
陶雅的能力,他很清楚,能两次打退陶雅,此人绝非易与之辈。
如今又像一条毒蛇,在他们即将摘下洪州这颗胜利果实之时,狠狠咬了他们一口,令人防不胜防。
“刺史!”
徐章再次请命:“既然是刘靖搞鬼,那就更不能轻饶,正巧新仇旧恨一起算。刘靖麾下不过数千人,需得留下大半镇守歙州,前来袭扰粮道的,应该只是小股部队。末将只需三千精兵,足以扫荡刘贼!”
他是最恨刘靖之人,这贼人夺了歙州不说,眼看着便要立功了,又来添乱,他们恨不得生啖汝肉。
“糊涂!”
陶雅毫不客气地呵斥道,“此举正中刘贼下怀,他要是的,就是牵制我等。三千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可算上随行民夫,便有近万之众,黄山绵延上百里,贼人若有心与你耗,化整为零,借着黄山遮掩东出西归,你怎么办?”
“况且,围城之际,岂容分兵,此乃大忌。”
徐章被骂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却无从反驳。
确实,他们虽然在蓼洲取得了大胜,但镇南军只是钟匡时麾下的一支部队罢了。
钟匡时手中仍有数万兵马,龟缩在洪州坚城之内。
围城之战,最忌分兵。
一名参将忧心忡忡地开口:“可……可粮道乃是我军命脉。今日他们能烧一次,明日就能烧第二次。若不想个万全之策,前线将士,恐怕……”
他话未说完,但意思所有人都懂。
大军无粮,不战自溃。这才是眼下最致命的问题。
整个帅帐再次陷入死寂。
所有人都意识到,他们陷入了一个两难的境地。
主力大军不能动,可后方粮道又必须保护。
刘靖这一招,简直是捅在了他们的软肋上,又准又狠,让他们疼得钻心,却又腾不出手来反击。
“派一支偏师沿途护送如何?”
有人提议。
陶雅立刻摇头:“粮道绵延数百里,需要多少兵力才能护得周全?派少了,无异于驱羊入虎口。派多了,我们从哪里抽调兵力?而且,护送的兵马,吃的也是军粮。这么一来一回,损耗只会更大!”
众人再次沉默。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一时间,所有人都感觉束手无策,仿佛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给牢牢困住。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陶雅,目光缓缓落在了舆图北方的“扬州”之上。他的眼睛微微眯起。
“我麾下,确实无兵可调。”
他缓缓开口,打破了沉默。
“但,不代表大王没有。”
众人精神一振,齐齐看向他。
陶雅的手指在舆图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声响。
“刘靖的兵马,皆为步卒,其优势在于山地袭扰,打了就跑。若要克制他们,最好的法子,便是以快打慢!”
秦裴眼睛一亮,立刻会意:“骑兵!”
“不错。”
陶雅点了点头:“步兵两条腿,如何跑得过骑兵四条腿?刘靖的兵马再能藏,只要被骑兵咬住,便插翅难飞!”
“我即刻上书大王,请大王派遣一支精锐骑兵,前来宣州,专门负责清剿匪患,巡查粮道。刘靖的兵马一日不除,这支骑兵便一日不归!”
“可是……”
周本有些迟疑:“大王麾下的骑兵,皆是拱卫扬州的‘黑云都’精锐,大王他……肯放人吗?”
“他会的。”
陶雅的语气异常笃定。
“江西战局,关乎重大。孰轻孰重,大王心中有数。”
他扫视众将,沉声下令:“传我将令!从今日起,粮队化整为零,分路运送!不得再聚于一道!另外,加大对洪州的攻城力度,我要让钟匡时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至于刘靖……”
陶雅的嘴角缓缓咧开,但眼中却没有半分笑意,只有一片冻结的寒光。
“就让他再多蹦跶几天。等我腾出手来,定要与他新账旧账,一并清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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