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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6章 五成把握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一场透雨,总算浇熄了秋老虎最后的凶性。空气里终于带上了几分清爽的凉意,拂在人脸上,有种洗去尘埃的舒畅。

但在歙州,由刺史刘靖亲手点燃的那把新政之火,却丝毫没有降温的迹象,反而愈烧愈旺,如燎原之势,席卷了下辖六县的每一个角落。

清查隐田,核验黑户。

这两件事,自古以来便是地方官府心照不宣的油水地,是上不得台面的潜规则。

州中哪个富商、哪个地主豪绅,手里没个百十亩不入黄册的田,没几十个藏匿起来不缴税赋的佃户?

换做别处,这便是天大的难事。

哪怕朝廷派下个铁面无私的巡按御史,面对那如同蛛网般遍布州县的关系网,大多也只能是无功而返。

那套流程,歙州的老吏们都熟稔于心。

先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得噼啪作响,文书贴满城墙,衙役四处奔走,声势浩大。

然后,州中最大的几个士绅宗族便会“恰好”聚在某家茶楼的雅间里。

为首的族老呷一口香茗,慢悠悠地开口,定下调子:“新来的大人要政绩,咱们做子民的,不能让大人难做。”

于是,一场心照不宣的交易便开始了。

各家分摊一下,凑出几十亩最贫瘠的坡地,再从庄子里挑出十几个老弱病残、吃白饭的佃户。

名单拟好,自有相熟的胥吏在“清查”时“意外”发现,然后如获至宝般上报。

新官得了“政绩”,士绅保住了九成九的家底,胥吏拿了孝敬,皆大欢喜。

最后,新官在嘉奖公文上用印,士绅们设宴款待,宾主尽欢。

一场轰轰烈烈的清查,就这么糊弄了过去。

开场时动静再大,最后也只是敲锣打鼓送走一尊神,什么都留不下。

但歙州现在不同了。

刘靖的手段,简单、粗暴,却有效得令人心头发麻。

他先是破格提拔了一批以方蒂为首的寒门士子。

这些人苦熬多年,一朝得志,既有对刘靖知遇之恩的感激,更有对自己前程的无限渴望。

他们办起事来,一个个都像红了眼的狼,恨不得觉都不睡,只为早日做出成绩,好在官场上再进一步。

接着,便是对吏治的铁腕整顿,将那些盘踞在府衙县衙里数十年的老油条们敲打得服服帖帖,彻底扫清了那股散漫狡诈的风气。

在萝卜加大棒的双重作用下,政令推行得势如破竹。

而那条“胥吏可为官”的新政,更是让沉寂百年的阶层壁垒,第一次出现了松动的裂痕。

消息不知从何处流传开来,先是在小范围内传播,随即像是长了翅膀一样,飞速传遍了整个歙州。

一时间,六县县衙,乃至郡城刺史府的门槛,几乎都要被前来应征胥吏的人给踏破了。

这日,天还未亮,落榜秀才孙恪就起了个大早。

昏黄的油灯下,母亲正戴着顶针,一针一线地为他缝补着儒衫袖口处磨开的线头。这是他唯一一件还算体面的衣裳。

“娘,我自己来吧。”

孙恪走过去,有些心疼地看着母亲布满细纹的眼睛。

“你懂什么,仔细扎了手。”

母亲没有抬头,手指却微微一颤,低声道:“恪儿,真要去?那……毕竟是胥吏啊,被人瞧不起的……”

孙恪沉默地看着母亲飞针走线,许久才开口,声音沙哑却坚定:“娘,时代变了。儿子读了这么多年的书,不能总让您和爹受穷。刘刺史是做大事的人,他给咱们这些没门路的人开了一条新路,儿子不去争一争,这辈子都不会甘心!”

母亲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她剪断线头,将补好的儒衫递给儿子,仔细地为他抚平衣领。

“去吧,穿暖和些。”

孙恪接过尚带着母亲体温的衣衫,郑重地穿在身上。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一股从未有过的决心让他挺直了腰杆。

一路上,他甚至在心里盘算着,若是能选上,定要兢兢业业,不贪不占,争取早日做出成绩,让刺史大人看到自己的才能!

或许三五年后,自己也能穿上那青色的官袍,光宗耀祖。

然而,还未靠近县衙,远远传来的鼎沸人声,就让他心头一沉。

等他转过街角,看到那番景象时,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县衙门前,人山人海,黑压压的一片,几乎要将整条街道堵死。

人挤着人,肩并着肩,那阵势比乡里十年一次的大集还要夸张数倍。

空气中弥漫着汗水、尘土和劣质脂粉混合的复杂气味,熏得人头晕。

这些人里,有像他一样穿着儒衫、满脸书卷气的读书人,他们脸上带着矜持,眼神里却藏不住焦灼。

有穿着绸缎、一看便知是商贾子弟的年轻人,他们神态倨傲,却也耐着性子踮脚张望。

甚至还有一些衣着朴素,却眼神热切的年轻人,他们或许是城中小商贩的子弟,或是读过几年私塾却无力再考的寒门学子。

所有人的脸上,都写着同一种情绪——渴望。

对未来的渴望,对改变命运的渴望。

“让一让,劳驾,让一让!”

孙恪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人缝里挤到了前面。

他的儒衫被挤得皱巴巴,发髻也有些散乱,但他顾不上了。

他听到身旁几个读书人在低声交谈。

“唉,早知如此,放榜那日便该来的。我当时还拉不下面子,觉得应征胥吏是自甘下贱,与那些鹰犬为伍,有辱斯文。谁曾想……这才几日功夫,竟有这许多人来争抢!”

“谁说不是呢?我听闻昨日祁门县那边,为一个录事的空缺,两个秀才公当场打了起来,头都打破了!斯文扫地啊!”

“斯文能当饭吃?何止啊!你们听说了吗?朱家那个小胖子朱政和,放着大好的家业不继承,竟也跑去当了胥吏,听说还被胡别驾看重,如今在刺史大人身边当书吏呢!这可是天大的前程!”

议论声像针一样扎进孙恪的耳朵,让他本就忐忑的心更加慌乱。

他踮起脚尖,拼命朝里望去,只见县衙门口的墙上,贴着一张崭新的告示。

最上方“招募已满”四个墨色淋漓的大字,如同四盆冰水,从他头顶浇下,让他从里到外凉了个通透。

人群中,传来一阵阵失望的叹息声和压抑的咒骂声。

有人不甘心地高声问道:“官爷,当真一个空缺都没有了吗?我……我识字,我还会算术!我不要钱粮,管口饭就成!”

县衙门口维持秩序的衙役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里的水火棍:“都说了招满了!下次,下次再招,都散了吧,别堵着门口!”

人群渐渐散去,孙恪却像一尊被抽走了魂的泥塑,呆立在原地。

他不是不甘心。

这一幕,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他的心上。

曾几何时,胥吏在他们这些读书人眼中,是与“走狗”、“鹰犬”无异的贱籍,是避之不及的存在。

可如今,竟成了人人争抢的香饽饽。

这歙州的天,是真的变了。

他抬起头,望着那高悬着“歙县”二字的县衙牌匾,以及衙役们那一身崭新挺括、与过去截然不同的红黑制服,心中忽然没有了失落,反而涌起一股莫名的激动。

刘刺史,让无数困于泥潭的人,第一次看到了向上攀爬的阶梯。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离去。

他要去温书了。

既然做不成胥吏,那便在下一场科考中,拼死一搏!

……

……

江南,扬州。

秋日高爽,广陵王府的后院之中,却是一片喧嚣热闹的景象,喝彩声、叫好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一片专门平整出来的草地上,一场激烈的蹴鞠赛正在进行。

广陵王杨渥身着一身利落的短打劲装,头绑黑纱幞头,正追着一个皮球满场飞奔。

他卯足了劲,一脚踢去,想要来个漂亮的过人,结果用力过猛,脚尖擦着皮球划过,人差点一个趔趄摔倒。

皮球软绵绵地滚到了一名亲信将领的脚下。

“好!”

还不等那将领有任何动作,场边观战的众人已经爆发出喝彩。

“大王这一招虚晃,简直是神来之笔!末将险些就被骗过去了!”

那名脚下停着球的将领如梦初醒,连忙一脸钦佩地将球又轻轻踢回到杨渥身前。

杨渥得了奉承,脸上泛起得意的红光,感觉自己刚才那一脚确实蕴含了某种高深的技巧。

他再次带球,想要来一记远射,结果一脚下去,踢了个空,皮球却因为他踉跄的身体带动,歪歪扭扭地滚向了球门。

一名守门的亲兵心领神会,故意朝着相反的方向一扑,姿势夸张地倒在地上,任由那慢悠悠的球滚进了由竹竿扎成的“风流眼”之中。

场边瞬间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比刚才还要热烈十倍的欢呼。

“大王威武!”

“这一脚看似平平无奇,实则暗藏玄机!角度刁钻,力道诡异,让守门之人根本无从判断!此乃神技!神技啊!”

“末将今日总算开了眼界,原来蹴鞠还能这么踢!”

杨渥站在场中,听着耳边如潮水般涌来的赞美,只觉得通体舒泰。

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摆了摆手,略显遗憾地说道:“这蹴鞠虽好,终究是小家子气了些,到底不如纵马驰骋、挥杆击鞠的马球来得过瘾。可惜啊,这王府还是太小,施展不开手脚。”

一名心腹亲信立刻凑上前来,谄媚地笑道:“大王若是想打马球,那还不容易?咱们去城外便是了。城外的马场广阔无垠,大王尽可随心所欲,纵马奔驰!”

“打一次马球,便要出一次城,兴师动众,太过麻烦。”

杨渥摇了摇头,颇为不耐地说道:“若是这王府中,便有一座马球场,那该多方便?本王想顽的时候,随时都能顽上一场。”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人群之中,一名随声附和的将领在听到这句话时,眼中闪过一丝异色,旋即便低下头,恢复了那副恭顺的模样。

就在这阿谀奉承的气氛攀至顶峰时,一名传令兵的出现,打破了后院的喧嚣。

他神色激动,脚步匆匆,单膝跪地,高声喊道:“启禀大王!捷报!洪州加急捷报!”

“哦?”

杨渥精神一振,连忙道:“快快呈上来!”

他展开那封带着风尘的战报,一目十行地扫过,脸上的喜色越来越浓,最后忍不住仰天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好!好一个秦裴!好一个‘诱敌深入,聚而歼之’!”

原来,战报上清清楚楚地写着,水师主将秦裴在蓼洲设伏,以诈败之计诱使镇南军主将刘楚全军出击,而后与周本大军前后夹击,一战功成。

镇南军五万主力,或死或降,伤亡殆尽,主将刘楚重伤被俘,洪州门户大开,钟匡时已成瓮中之鳖!

“恭喜大王!贺喜大王!”

“江西弹指可定,大王一统江淮,指日可待!”

一众亲信再次围了上来,祝贺之声不绝于耳。

杨渥被这巨大的胜利冲昏了头脑,只觉得江西之地已是自己的囊中之物。

他大手一挥,意气风发地喝道:“传令下去!今晚,本王要在府中大摆宴席,犒赏诸位功臣!不醉不归!”

一时间,整个王府都动了起来,张灯结彩,杀牛宰羊,一片喜气洋洋。

然而,就在王府之中觥筹交错,热闹凡响之际。

城南,左牙指挥使张颢的府邸书房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没有灯火,只有一轮明月透过窗棂,洒下清冷的光辉。

张颢与右牙指挥使徐温相对而坐,面前只摆着一壶浊酒,两只粗碗。

“东院马军的那群小崽子,如今是越来越猖狂了。”

张颢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就在昨日,本官的内侄不过是在街上与他们的人起了点口角,竟被他们当街打断了一条腿!”

“本官上门理论,那姓李的校尉竟敢说本官的侄子冲撞了‘王驾亲军’,没当场格杀已是开恩!简直欺人太甚!”

徐温神色平静,慢条斯理地为他将酒碗斟满,缓缓开口:“张兄稍安勿躁。他们不过是些跳梁小丑,仗着主子得势的疯狗罢了。真正可虑的,是今日洪州送来的那封捷报。”

他的声音很轻,却让张颢心头一凛。

“眼下江西大捷,等到彻底平定江西,大王携大胜之威还朝,声望将达顶峰。”

徐温的目光落在窗外的月色上,语气幽幽,“届时,他便再无掣肘。为了将权力尽数收归己有,你我这些所谓的‘托孤重臣’,便成了他眼中最大的钉子。到那时,江南之大,恐怕再无你我的立锥之地。”

“哼!”

张颢重重地将酒碗砸在桌案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你这读书人,就喜欢绕来绕去,说这些谁不知道的废话!这些道理,难道本官不知?说重点,眼下究竟该如何破局?”

徐温端起酒碗,轻轻抿了一口,这才不紧不慢地说道:“周隐虽死,可先王留给大王的那支‘黑云都’还在。五千黑云都甲士日夜护卫,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的精锐,只听大王一人号令。若要强行动手,与自寻死路无异。”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张颢的耐心快要被消磨殆尽,“难道,我等就只能坐在这里,伸长了脖子等死不成?”

“张兄何必如此焦躁。”

徐温终于放下了酒碗,脸上竟浮现出一丝笑意,只是那笑意在月光下没有半分温度。

张颢眼睛一亮,猛地凑了过去,压低了声音:“你有办法了?”

徐温没有回答,只是对他招了招手。

张颢立刻会意,将耳朵附了过去。

徐温的嘴唇微微翕动,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将一个计策缓缓道出。

月光下,张颢的脸色变幻不定,从惊愕到疑惑,再到匪夷所思,最后化为深深的怀疑。

他猛地直起身子,死死地盯着徐温,仿佛在看一个疯子:“就凭……就凭这个?这简直是儿戏!能成么?”

“若换做旁人,自然是千难万难。”

徐温的嘴角勾起,弧度里满是成竹在胸:“可换做咱们这位大王,至少有五成把握。”

“才五成?”

张颢眉头紧锁,这个数字显然不能让他满意:“五成的把握,也叫把握?这与赌命何异!”

“张兄,五成已经不少了。”

徐温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几分文人特有的感慨与淡然。

“这世间之事,哪有十拿九稳的?更何况,你我要图谋的,是要将这天捅个窟窿的大事。”

他看着张颢依旧犹豫不决的脸,又补充了一句,声音更低,也更冷。

“一味地等下去,便是十死无生。搏一次,尚有五成生机。这笔账,张兄以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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