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一个比一个奇葩
最近这段时日,歙州城内的百姓忽然发现,似乎有些不对劲。
那些曾经在街头巷尾欺行霸市、刁难索贿,看谁都像欠他们八百吊钱的胥吏们,好似在一夜之间换了个人。
变得彬彬有礼,谦逊有加,神态和颜悦色,甚至就连说话的语气,都比以往温柔了几分。
城南卖豆花的汪老三对此感触最深。
前两日他照常挑着担子出摊,豆花的甜香还没飘出多远,就见到县衙的书吏钱不留背着手,溜达着迎面走来。
钱不留姓钱,不留是坊间百姓给他起的外号,意思是什么东西,只要过了他的手,一根毛都不留。
汪老三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一声倒霉,几乎是出于刻在骨子里的本能,手一哆嗦,就从钱袋里摸出两枚油腻的铜钱,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意迎了上去。
换作以往,这钱不留会眼皮都不抬一下,用一手炉火纯青的“袖里乾坤”,在与他擦身而过的瞬间,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铜钱卷入袖兜。
随后,再装模作样地走到摊前,清清嗓子,白嫖一碗加了些麦芽糖的滚烫豆花儿,吃完嘴一抹,哼着小曲走人。
可今日,那钱三儿却像见了索命的无常鬼,隔着三五步远就猛地刹住脚步,满脸惊恐,仿佛汪老三手里那两枚铜钱是什么烫手的烙铁。
他迅速扭头四下张望,像只受惊的耗子,确认没有旁人注意,这才一个箭步窜到汪老三跟前,压低了声音,几乎是咬着后槽牙呵斥道:“汪老三!你这是想害死我?!”
这番举动,让汪老三当场就懵了,他举着铜钱的手僵在半空,讪讪地笑道:“钱爷,俺……俺这不是孝敬孝敬您么,老规矩了……”
“规矩?什么狗屁规矩!”
钱三儿的脸都吓白了,一把推开他的手,铜钱“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他指着那铜钱,声音都在发抖:“休要胡说八道,俺吃的是皇粮,何须你来孝敬,去休,往后莫要如此。”
说罢,钱三儿便像是躲避瘟神一样,脚下生风,头也不回地匆匆走远,一溜烟就没了人影,独留汪老三一人愣在原地。
他看着地上的铜钱,满头雾水地喃喃自语:“这……这是咋了?害了失心疯?”
坊市内,几个正在纳鞋底、摘菜叶的妇人聚在一起闲聊,也说起了这桩桩件件的奇事。
“哎,你们听说了吗?昨日我家那口子去县里缴秋税,那帮平日里鼻孔朝天的吏员,居然破天荒给他倒了碗水喝!还说‘辛苦了’!吓得我家那口子回来腿肚子还转筋呢!”
“可不是嘛!我前儿个去市集,亲眼瞧见张屠户的肉摊子被个毛孩子撞翻了,一扇猪肉掉地上全是灰。一个管市集的吏员路过,你猜怎么着?非但没趁机捞油水,还蹲下身子帮着把肉都捡起来了。捡起来了啊!我说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众人七嘴八舌,啧啧称奇。
一个刚从城里大户人家帮佣回来的妇人喝了口水,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俺晓得是咋回事。”
“俺做活时,听主家说了,是新来的那位刘刺史,下了死命令!”
她伸出一根手指,比划着:“刘刺史在府衙里立了个‘监察箱’,让老百姓有冤的去投状子。还派了亲卫便衣上街,专门盯着这帮胥吏。”
“说是哪个再敢伸手要一个子儿,不光要扒了那身皮,还要全家老小都发配去大会山修城寨!”
“我的乖乖!这么狠?”
“原来是刘青天下的令啊!”
“我说呢!这帮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怎么突然就改吃斋念佛了!”
“刘刺史真是咱们老百姓的救星啊!”
一时间,坊间巷里,对这位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新任刺史,夸赞之声不绝于耳。
当整个歙州城因吏治清明而焕然一新时,郡城府衙之内,风气更是为之一变。
以往,这里不到日上三竿,是听不见几声人语的。
胥吏们抄着手、喝着茶,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一份文书能传来传去耗上一天。
可现在,天刚蒙蒙亮,整个府衙就活了过来。
廊道间人影穿梭,脚步匆匆,偶尔有人跑得急了撞在一起,也只是飞快地拱手道歉,然后捡起掉落的文书继续狂奔,生怕耽误了自己的差事。
末位淘汰是跟鞭子,可更重要的,是那锁厅试!
一旦考上,便可脱吏为官啊!
所谓只是一字之差,但却犹如天壤之别,一个是贱籍,一个却是官老爷,如何能相提并论?
朱政和此刻就身处这股新风之中。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红黑相间胥吏服,胸口绣着一个“书”字,抱着一叠刚整理好的公文,脚步匆匆,朝着大堂后方的刺史公舍快步走去。
科考落榜之后,他回到家中,结结实实地消沉了两日。
第三天,他顶着两个大黑眼圈,鼓起这辈子最大的勇气,在饭桌上对父母提了一嘴,说自己想去府衙应征胥吏。
此言一出,朱家二老当场就吓坏了。
“儿啊!”
朱母手里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满腹准备好的牢骚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无尽的担忧。
她一把抱住朱政和,眼泪都下来了:“儿啊,是娘不好,是娘逼你太紧了。咱不考了,这劳什子的官咱不做了。你可千万别想不开,作贱自己啊!”
毕竟胥吏乃是贱籍,千年以降,皆是如此。
朱家虽非大富大贵,却也是正经的书香门第,族里还出过一名七品官!
这要是儿子去做了胥吏,老朱家的脸面可就丢到诃陵国去了,九泉之下如何面对朱家列祖列宗?
一贯严厉的朱父倒是没有立刻发作,他那张老脸铁青,死死盯着儿子,厉声斥问:“混账东西!你是不是故意装疯卖傻,以为这样就能逃过读书,蒙混过关?我告诉你,就算打断你的腿,你也得给我继续考!”
“爹,娘,你们听我说完!”
朱政和脸憋得通红,赶忙将黄锦偷偷告诉他的那个惊天消息说了出来。
“如今的刺史府不一样了!新来的刘刺史亲口许诺,只要胥吏考评优异,便可有锁厅试的机会,一旦高中,可择优转为正经官员,授以官身,这叫‘吏员转授’!”
朱父朱母听得将信将疑。
让一个饱读诗书的秀才去做胥吏,这简直是把玉器往泥坑里扔,自甘堕落。
可“转官”二字,又带着一股致命的诱惑,像是一块吊在眼前的肥肉。
夫妇二人商量了一夜,第二天便托了相熟的关系,花了不少钱去县衙与府衙之中打听。
结果得来的消息,与自家儿子所言一般无二。
于是,朱家二老商议了一整夜,第二天便点了头,松了口,同意朱政和去府衙应征胥吏。
作为第一个应征胥吏的读书人,到底是受到了优待。
仗着自己参考秀才科的读书人身份,加上字一手好字,主动应征胥吏后,立即被引荐到了胡三公面前。
问了他所治何经,又考校了一番学问。
最后,胡三公眯着眼打量他:“圣人门下,为何自甘堕落,与贱吏为伍?”
朱政和心脏狂跳,但他知道这可能是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
他深吸一口气,而是躬身一揖,沉声道:“回先生的话,学生自幼诵读圣贤书,所求者,无非‘经世致用’四字。”
朱政和猛地抬起头,目光诚恳而坚定:“科场失利,报国无门,学生曾一度心灰意冷。然,听闻刘刺史新政,不拘一格,唯才是举,学生茅塞顿开。圣人云,‘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
“如今歙州吏治一新,正是有道之时,若还因固守所谓‘清名’而无所作为,才是真正的耻辱。”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铿锵:“学生以为,与其坐而论道,不如起而行之。愿以吏身入仕,从文牍钱粮学起,以实务印证所学。若能为这清明之风添一缕微风,为刺史分一毫之忧,便是学生的大幸。至于前程,但凭实绩,不敢奢求。”
胡三公听完,沉默半晌,忽然笑了。
他指着朱政和,对旁边的吏员道:“是块好料。刺史身边正缺个能跑腿、会写字的,把他安排过去,做个书吏吧。”
就这么一句话,朱政和一步登天,直接成了刺史的“机要秘书”!
思绪收回,公舍门已在眼前。
秋老虎的余威依旧猛烈,加上他本就有些痴肥,这一路小跑过来,此刻已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他不敢造次,连忙顿住脚步,从袖中掏出一方干净的手帕,仔细擦了擦额头和脸颊的汗水,又连着做了两个深呼吸,平复了一下急促的气息,这才整理好衣冠,上前轻轻叩响了房门。
“进来。”
门内传来一道年轻却沉稳的声音。
朱政和推开门,一股浓郁的墨香混合着卷宗特有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
公舍之内,光线透过窗棂,在空气中划出条条光路,无数微尘在光路中飞舞。
光路的尽头,新任刺史刘靖正伏在堆积如山的文牍之后。
他身着一袭绯色常服,手持朱笔,正全神贯注地在一幅巨大的舆图上圈点着什么,眉头微蹙,仿佛正与一个无形的敌人在棋盘上对弈。
朱政和不敢打扰,放轻了脚步,躬身立在门边,恭敬地禀报道:“启禀刺史,府衙外有两人求见,自称是受杜道长之邀,前来任职。”
刘靖的笔尖没有丝毫停顿,头也不抬地问:“人在何处?”
“正在府衙大门外候着。”
朱政和连忙回答。
刘靖这才放下笔,抬起头来。
为了彰显礼贤下士之风,他决定亲自去迎一迎。
可当他领着朱政和来到府衙门口时,眼前的一幕,却让他微微一愣。
只见门前停着一牛一马。
牛是一头皮毛油亮的老青牛,马上则是一个年约四旬的男子,月白锦袍,腰悬宝剑,与其说是道士,不如说更像哪家的富家公子哥。
而在这两人身后,竟还跟着黑压压几十号人,个个衣衫褴褛,形容枯槁,活像一群逃难的流民。
诧异只是一闪而过,刘靖脸上立刻挂上了热情的笑意,上前拱手道:“想必二位便是杜道长举荐的高人吧?本官刘靖,有失远迎。”
那骑牛的老道士翻身睁开眼,当看清刘靖之时,浑浊的目光绽放出一抹亮光。只是这亮光一闪即逝,老道稽首还礼,声音飘忽:“贫道茕茕子,见过刘刺史。”
那锦衣男子也跳下马,抱拳道:“袁袭,见过刘刺史。”
刘靖将二人请入府衙公舍,又命朱政和速去请杜道长前来。
等待的间隙,刘靖亲自为二人煎茶,袅袅茶香中,他终于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袁道长这般风采,不似山中之人啊。”
袁袭淡淡一笑:“家父乃池州商贾,本是富庶之家,只是我少时染上一种怪病。”
“此病极为奇特,让人四肢日渐萎缩,唯有肚腹如鼓,终日饥饿难耐,食量大如牛,却怎么也吃不饱,形同饿鬼。”
刘靖听得心中一凛,心下思索。
根据后世的见闻,这似乎是感染了某种寄生虫。
就像非洲那些纪录片里的小孩一样,一个个四肢枯瘦,但肚子却犹如孕妇一般,肚子里全是寄生虫。
在这个时代,发展到这种地步,应该没救了。
袁袭继续道:“家父请遍名医,散尽家财,都束手无策。那时我仅剩一口气吊着,肚大如鼓,四肢却枯瘦如柴……”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腹部,继续道:“后来,或许是命不该绝,家父背着我,上了九华山……在那片据说有仙家栽种碧桃的地方,遇到了一位‘采药人’。”
“那位的模样,如今想来已有些模糊,只记得一身羽衣,不沾尘垢。他见我这般模样,只说了句‘不过是腹中结了段恶缘’。”
“他带我进了一处石室,一住便是十年。头三年,每日以金针渡穴,辅以岩下清泉和……呵,一些奇特的‘果子’煎煮的汤汁,那滋味,又苦又涩,却又隐隐回甘。”
“说来也怪,那硕大的肚腹竟一日日消了下去,浑身反而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气力。后七年,他便教我调息、导引,于月圆之夜观想,于瀑布之下练剑。说是强身健体,却练就了这一身……嗯,还算过得去的武艺。”
“十年期满,他言我尘缘未了,送我下山。临别时,只赠了我一句话:‘心正则百毒不侵,念慈则万邪辟易’。”
袁袭收回目光,看向刘靖,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的笑容:“至于那位‘采药人’的名讳……他未曾提及,我亦不敢问。只知他非俗世中人,或许,是山中的某位隐逸吧。”
刘靖一怔。
碧桃岩、羽衣、金针……还能在九华山中有此神通……
昭宗请不来的人,如今他的弟子投到我门下了?!
说话间,杜道长已是满面春风地赶到。
他与茕茕子、袁袭二人道友相称,寒暄一阵后,便主动为刘靖介绍起来。
“刺史,我与你说过,这位茕茕子道友,乃是当世奇人。”
杜道长指着那仙风道骨的老道士,神情肃穆,一字一句地说道:“他所修习的,并非寻常道法。乃是上古三易之首,传说中神农氏观天下山川之势而创,早已失传千年的《连山易》!”
连山易?
刘靖一愣,后世可是将连山易传的神乎其神。
《周易》传世,以乾坤为首,讲天地变化之道,人尽皆知。
可传说中,夏之《连山》,以艮为首,象征山之出云,连绵不绝,是为万物之始。
商之《归藏》,以坤为首,象征万物莫不归藏于其中。
这两部古经,乃是华夏术数之源头,早已湮没在历史长河之中,只留下神话般的传说。
眼前这看似平平无奇的老道士,竟是《连山易》的传人?
若对方所说为真,赵仙师的徒弟……
这已经不是什么奇人异士了,这是一个活着的“国宝!”
茕茕子见他神情,连忙摆手谦虚道:“杜道友谬赞了,贫道愧不敢当。先祖也只是机缘巧合,在帮一穷苦人家时,赠我一卷残篇。”
“贫道愚钝,穷尽一生也只参透了十之一二,于这‘连山’大道而言,不过是管中窥豹,不敢妄称传承,惭愧,惭愧。”
饶是如此,也足够让刘靖大喜过望了。
他当即拍板,请茕茕子与袁袭一同入主即将成立的司天台,分任正副监候。
谁知,袁袭却摇了摇头,抱拳道:“多谢刺史厚爱。只是我对那占星卜卦之事全无兴趣,此番前来,是想从军入伍,博个功名。”
刘靖一时无语。
他发现这些从山上下来的道士,一个个都是性情古怪之人。
一个精通早已失传的上古方术,却谦虚得像个乡野村夫!
另一个看着像个富家公子,身怀绝技,却对清贵安逸的司天台毫无兴趣,偏偏要去舔刀口、睡沙场?
这都图什么?
他随即收敛了惊讶,神情变得严肃起来,郑重地告诫道:“袁道长,你可想清楚了。行伍不比旁处,军令如山,刀剑无眼。”
“每日操练辛苦不说,一旦战事起,生死只在瞬息之间。入了军中,可就没有在司天台品茶论道那般逍遥自在了。”
这番话,既是劝告,也是最后的试探。
袁袭的脸上没有丝毫动摇,他挺直了脊背,回答的声音斩钉截铁。
“袭,早就想清楚了。”
没有多余的解释,只有最简单的陈述。
刘靖的目光从他坚定的脸上移开,转向了一旁的杜道长。
两人视线在空中交汇。
刘靖的眼神里带着询问,而杜道长则回以一个极其轻微的颔首,那眼神深处,是一种全然的肯定和暗示。
刘靖当即心领神会,轻笑道:“好,既然袁道长有此决心,本官便成全你!”
他站起身,在堂中踱了两步,猛然转身,盯着袁袭,一字一句地宣布。
“我麾下有一支玄山都,乃是本官的亲卫牙兵,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精锐。从今日起,你便入我玄山都,充为本官亲卫!”
他又转向门口,高声喊道:
“朱政和!”
一直候在门外的朱政和闻声,一个激灵,连忙小跑进来,躬身应道:“刺史,属下在!”
刘靖从案上拿起一枚令牌,递了过去,声音铿锵有力。
“持我手令,立刻带袁道长去玄山都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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