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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5章 水耗子


丹阳湖。

这片后世早已消失的大湖,在唐时却浩渺无垠,水域面积远超后世闻名的太湖,如一块破碎的巨大天镜,镶嵌于宣州与润州交界之地。

湖泊之大,匪夷所思。

水网之密,如同蛛网,贯通江海,四通八达。

无边无际的芦苇荡,便是这水网上最天然的屏障,藏匿了无数的秘密与罪恶。

乱世,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如此得天独厚的环境,自然催生出了一伙伙以水为生的悍匪。

是夜,月黑风高。

丹阳湖腹地,一处外人绝难寻觅的芦苇荡深处,灯火点点,竟藏着一座颇具规模的水寨。

水寨依岛而建,大大小小的船只泊了二十余条,在夜色中如同蛰伏的凶兽。

寨中央的聚义堂内,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大小头目围坐一堂,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喧闹声混着酒气直冲梁顶。

上首主位,坐着一个精瘦的汉子。

他皮肤被日光晒成深褐色,肌肉虬结,每一寸都像是拧紧的缆绳,充满了矫健而灵活的爆发力。

肩宽腰窄,一双赤着的脚掌又大又宽,厚实的老茧遍布其上,一看便知是常年在船上讨生活的人。

酒过三巡,一名满脸横肉的头目端着酒碗,高声问道:“大当家,今儿个是有什么喜事?怎么突然设宴,让弟兄们都乐呵乐呵?”

那为首的汉子放下酒碗,目光扫过堂下众人,沉声问道:“弟兄们,你们跟着我,最长的有多久了?”

堂下顿时响起一片嘈杂的回应。

“俺跟大当家八年了!”

“我五年!”

“俺是从您刚拉起杆子就跟着的!”

汉子点了点头,又问:“这些年,我待你们如何?”

“那没得说!”

先前问话的头目一拍胸膛:“大当家待咱们,比亲兄弟还亲!有肉一起吃,有酒一起喝!”

“对!大当家仁义!”

“谁敢说大当家半个不字,俺第一个拧下他的脑袋!”

众人纷纷附和,言语间满是发自内心的拥护。

看着这群生死与共的弟兄,为首的汉子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随即又变得郑重起来。

“咱们在这丹阳湖上,日子是逍遥,是自在。”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喧闹。

“可说到底,咱们是绿林人,是官府口中的水匪,是百姓嘴里的水耗子!”

“咱们的妻儿老小,也只能跟着咱们窝在这水寨里,一辈子见不得光,抬不起头!”

这一席话,让聚义堂内鼎沸的人声瞬间冷却。

方才还喧嚣热闹的酒肉场,此刻静得能听到火把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

所有人都沉默了。

那些年轻的匪徒,脸上的醉意还未散去,方才还在吹嘘自己的勇武,此刻却面面相觑,有些摸不着头脑。

逍遥自在的日子不好吗?为何大当家突然说这些丧气话?

他们端着酒碗的手停在半空,眼中满是迷茫。

几个满脸横肉、脾气火爆的头目,脸色则变得难看起来。

其中一人将手中的酒碗重重顿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水耗子?”

他们是啸聚山林的豪杰,是这丹阳湖的主人,怎能被人如此轻贱?

而那些年纪稍长、已为人父的汉子,则不约而同地低下了头。

他们的目光落在自己粗糙的双手上,想到的却是自己那终日只能躲在寨中、连学堂都上不了的孩儿。

逍遥?自在?

当孩子问起外面的世界时,他们连一句“爹是好汉”都说得底气不足。

那份深藏的苦涩与无力,此刻被甘宁的话无情地揭开,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

坐在甘宁与二当家陈默之间的三当家,一个敦厚的年轻人。

他看了看自家大哥,说道:“大当家,弟兄们都在,就别绕弯子了,有甚事直说便是。刀山火海,俺也陪着大当家闯一闯。”

“就是!”

“大当家但说无妨!”

“……”

众人纷纷开口附和。

倒是二当家陈默似乎猜到了什么,微微垂头,脸色在灯火映照下稍显阴沉。

甘宁见状,朗声道:“我给你们寻了一条出路,歙州刘靖,想必你们都有所耳闻。我早年间,曾结识一好汉,相交莫逆,多受其恩惠。如今,他在刘刺史麾下当一军指挥使,眼下刘刺史打算组建水军,因而请我等前去相助。”

话音刚落,甘宁下首的二当家陈默缓缓抬头。

他约莫三十岁,脸上有一道从眉角划到嘴角的狰狞刀疤,让他看起来比甘宁更多了几分阴鸷。

陈默没有说话,只是端起酒碗,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然后手腕一翻,酒碗精准地落回桌面,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他看着甘宁,声音沙哑地开口了:“大哥,我敬佩你,若是换做其他事儿,哪怕是攻打官府,我要是皱一下眉,就是狗娘养的。但从军这件事,我陈默第一个不答应。”

他的话打破了沉寂,也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甘宁的眉头微微一皱:“老二?”

“我们是水匪,是水耗子,没错!”

陈默的眼神变得冰冷:“但至少咱们逍遥自在,想吃就吃,想睡就睡!去当兵?去给那些穿着官皮的畜生当走狗?我呸!”

他猛地站起身,一把撕开胸前的衣襟,露出布满交错伤疤的胸膛,其中一道贯穿心口的旧伤尤为可怖。

“大哥忘了我这条命是怎么捡回来的?忘了我这身伤是谁拜谁所賜?!”

他指着自己的胸口,几乎是嘶吼的喊道:“我全家上下,一十三口,就是被狗日的官兵屠光。让我去给另一个兵头卖命,除非我死!”

这番话,如同一块巨石砸入平静的湖面,激起千层浪。

寨中许多人都是因为被官府或豪强逼得走投无路才落草为寇。

陈默的话,瞬间勾起了他们心中最痛苦的回忆。

甘宁看着状若疯虎的陈默,眼神复杂。

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说道:“老二,我懂你的恨。但刘刺史,和那些人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陈默冷笑:“天下的乌鸦一般黑,今天他是刘刺史,明天他得了天下,就是皇帝老子!”

“到时候,我们这些为他卖命的,不过是换个地方当狗罢了!运气不好,说不定哪天就成了被烹的走狗!”

甘宁没有再与他争辩,只是目光扫过堂下众人,声音重新变得沉稳。

“老二的恨,我懂。”

“在座的弟兄,谁身上没几道官府留下的疤?谁家里没有一本血泪账?”

甘宁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敲在众人心头。

他环视一圈,目光从一张张或迷茫、或不忿、或无奈的脸上扫过,继续说道:“但继续窝在这湖里,当一辈子见不得光的水耗子,就是出路吗?”

“我们的儿子,孙子,也要跟着我们当一辈子水耗子吗?”

“我今日,不是在逼你们去当狗!”

甘宁的声音陡然提高:“我是要给咱们的家人,寻一条能挺直腰杆,活在阳光下的路!”

“这条路或许不好走,或许要流血,但它……是一条光宗耀祖的正道!”

他顿了顿,锐利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最后落在陈默身上:“我意已决。歙州刘刺史,我甘宁投定了!从军,不比咱们在丹阳湖逍遥自在,军中有军规,森严无比。老二的话,你们也都听到了,其中的凶险,你们自己掂量。”

“愿意随我博个封妻荫子,让家人堂堂正正活在阳光下的,今日饮过此杯,便随我同去!”

“不想去的弟兄,我也不怪你们。”

“你们可以继续留在这寨子里,跟着二当家,也算给咱们……留一条后路。”

话音落下,聚义堂内再次陷入死寂。

一边,是跟着大当家去投奔一个虚无缥缈的光明前程,但可能要面对森严的军法和昔日最痛恨的身份。

另一边,是跟着二当家留守,继续过着朝不保夕但逍遥自在的水匪生活。

一时间,原本热闹非凡的聚义堂,鸦雀无声,众人神色各异。

片刻之后。

“俺跟大当家去!”

一名年轻的头目猛地站起身,将碗中酒一饮而尽,狠狠摔在地上。

他儿子今年六岁,已经无师自通的习得百多个字,寨中的王秀才听说后,曾说这孩子是个读书种子,当个匪寇着实可惜了。

王秀才的话,如一根针,深深扎在他的心里。

“俺儿子不能一辈子当水匪的崽!”

“算我一个!他娘的,早就当够这水耗子了!”

“大当家去哪,俺就去哪!”

一时间,响应之声此起彼伏。

陈默看着这一幕,脸上的狰狞刀疤微微抽动,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眼神晦暗不明。

最终,堂中大半的头目都选择了追随甘宁。

甘宁看着这一幕,虎目一热,他猛地站起身,高高举起酒碗。

“好!”

“我甘宁,今日便与诸位弟兄共饮此杯!不求飞黄腾达,只求此生无愧于心!”

说罢,一饮而尽!

宴席散后,众人各自准备行装,喧闹的聚义堂重归寂静。

甘宁独自一人走出堂外,来到水寨的栈桥边。

夜风带着湖水的湿寒,以及开春后泥土翻涌出的腥气,掠过一望无际的绿油油芦苇荡。

他望着月光下粼粼的湖面,这片养育也困了他十数年的浩渺烟波,心中百感交集。

一个沉重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在寂静的栈桥上格外清晰。

甘宁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问道:“老二,怎地没睡?”

二当家陈默走到他身边,那张狰狞的刀疤在月光下显得愈发阴沉。

他没有看湖,只是死死地盯着甘宁的侧脸。

“大哥,你当真要走?”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压抑的恳求。

甘宁沉默不语。

“你忘了?五年前,咱们被官军堵在芦苇荡里,是你带着我,从死人堆里杀出来的!”

“那时候你对我说,宁可死在这湖里当个自由鬼,也绝不给官府当狗!”

陈默的拳头攥得咯咯作响:“这话,你忘了吗?”

“我没忘。”

甘宁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我记得我们一起挨过的每一刀,记得死去的每一个弟兄。”

“那你为什么还要去?!”

陈默的情绪激动起来:“官兵是什么德行,你比我清楚!他们今天能用你,明天就能宰了你!”

“我……我不想有一天,去战场上给你收尸!”

甘宁缓缓转过身,正视着自己这个过命的兄弟。他的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沉的平静。

“老二,我们不能只看着过去活。你看看寨子里的那些孩子,他们最大的才刚到你我的腰。难道要让他们也跟我们一样,一辈子顶着‘匪’的名头,东躲西藏吗?”

“我不是去当狗。”

甘宁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是去为他们,为所有跟着我的弟兄,争一个能写进族谱的出身,挣一个能让他们在阳光下挺直腰杆的未来!”

“未来?!”

陈默惨笑一声,指着自己脸上的刀疤:“我的未来,早就被官兵给砍断了!大哥,你醒醒吧!”

“你信那个刘刺史,不过是信了狼嘴里会吐出骨头!我们和他们,天生就是死敌!”

甘宁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痛惜。

沉默少许,他沙哑的说道:“老二,咱们的船,划不到一块儿去了。”

这句再简单不过的话,却比任何利刃都更伤人。

陈默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甘宁。

他原以为,自己能劝回这个大哥,却没想到换来的是这句话。

“好……好!好一个‘划不到一块儿去’!”

陈默脸上的刀疤剧烈地抽搐着,他猛地后退一步,与甘宁拉开距离。

“甘宁!”

他第一次直呼其名,声音里充满了失望:“从今日起,你走你的阳关道,去给你那刘刺史当将军!”

“我陈默,继续走我的独木桥,守着这丹阳湖!”

“我们,再不是兄弟!”

说完,他从腰间解下一个半旧的酒葫芦,这是当年两人结拜时,甘宁送给他的。

他看也不看,用尽全力将它扔进了漆黑的湖水之中。

“噗通”一声,水花溅起,也仿佛砸碎了两人之间最后的情分。

陈默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背影决绝而孤寂。

甘宁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黑暗里。

那声“噗通”的落水声,却仿佛还在他耳边回响。

他没有回头,却感觉到了身后多了一个人。

那人站了许久,才低低地咳了一声,打破了栈桥上的死寂。

是三当家阿三。

他走到甘宁身后,低声道:“大哥……”

甘宁长长叹了口气,那口气里,满是说不出的疲惫。

“你二哥那脾气,你比谁都清楚。”

“那股恨意一上来,脑子里就只剩下一根筋,拉都拉不回来。”

“以前他不止一次要带人去跟官兵拼命,都是我给强行按住的。”

他转过身,蒲扇般的大手重重地拍在三当家的肩膀上,那力道,让阿三的身子都矮了半截。

甘宁的眼神,前所未有的凝重。

“我走了,就没人再能拽住他这头疯牛。”

“阿三,你得看着他,替我看着他!”

“别让他带着弟兄们……”

“一头扎进死路里去!”

他盯着阿三的眼睛,一字一顿,仿佛要将这句话刻进他的骨头里。

“这个家……就交给你了。”

那句话,比甘宁压在他肩上的手,还要重。

阿三的身子猛地一沉,仿佛真的有一座山压了下来。

他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他想说点什么,想说自己不成,想说自己担不起这么大的事。

可话到了嘴边,又都堵了回去。

他看着大哥那双满是血丝的眼睛,再想到二哥那张因恨意而扭曲的脸,他忽然就明白了。

最终,千言万语,只化作一个重重的点头。

他抬起头,迎着甘宁的目光,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嗯!”

送走阿三,甘宁再次独自一人站在栈桥上。

他缓缓闭上眼睛,脸上没有表情,但紧握的拳头,指节已然发白。

许久,他才慢慢松开,手心已被指甲掐出深深的血痕。

他抬起手,看着掌心的伤口,仿佛在看那段被他亲手斩断的兄弟情谊。

这条路,才刚刚开始。

他重新睁开眼,目光穿过无尽的黑暗,望向西南方饶州的方向。

那里的黑暗,仿佛藏着一个全新的世界。

他的背影,再没有一丝留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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