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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3章 人生际遇,当真奇妙


卢绾说完,似乎早有准备,从腰间荷包中取出一份名单,恭敬地呈上堂案。

“名单之上,皆是德才兼备的贤能,且大半都是寒门,受过我卢家恩惠。刘刺史可向他们言明,是民女举荐,想来他们应当不会拒绝。”

听到“寒门”二字,刘靖的呼吸都停顿了一瞬。

寒门!

这两个字的分量,他比谁都清楚。

这意味着这些人没有盘根错节的世家背景,没有根深蒂固的利益牵扯。

这意味着,只要自己给他们一个机会,他们就会用命来捍卫这得来不易的一切,死心塌地为自己效力!

这哪里是一份名单。

这分明是他刘靖未来的朝堂班底!

刘靖拿起那份薄薄的纸,指尖却感到一种沉甸甸的重量。

他再次将目光落在卢绾身上。

这个相貌并不算出众的女子,却是一个真正的聪明人。

当初深陷匪窝,她能与那群凶残的匪寇周旋,保全丈夫与儿子的性命,已见其心智。

如今遭逢家破人亡的滔天大难,她没有被悲伤吞噬,反而能在一片废墟中,迅速看穿自己的野心与眼下的困境。

然后,她用卢家数十年积攒下的人望,为自己送上了一份无法拒绝的大礼。

也为她自己,换来了一个为卢家满门报仇雪恨的、最坚实的承诺。

这份决断,这份手腕,绝非寻常妇人能有。

刘靖收起了所有漫不经心的姿态,神色前所未有的郑重,再度保证:“你且宽心,本官向来一诺千金,你卢家的仇,我刘靖一定会替你们报。”

卢绾再次盈盈一拜:“民女拜谢刘刺史!刺史大人公务繁忙,民女就不叨扰了,先行告退。”

目送卢绾那略显单薄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刘靖心中感慨万千。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当初在丹徒镇的匪窝里,他只是随手为之。

谁能想到,两年之后,这昔日的善因,竟结出了今日的善果,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人生际遇,当真奇妙。

感慨只是一瞬,刘靖立刻回神。

他紧握名单,对着门外沉声高喊:“来人!”

许龟快步入内。

“刺史大人有何吩咐?”

刘靖将名单递给他,语气凝重地下令:“立刻带人,备上足额的米粮与上好的绢布,按照这份名单上的住址,去‘请’上面的人。”

他特意加重了那个“请”字。

“记住,这些人,是我未来的肱骨之臣!你的礼数,要做到十二万分的周全,不可有半分鲁莽!”

“若是他们问起何人举荐,就说……是卢氏之女。”

许龟接过名单,感受到了那份不同寻常的郑重,重重点头:“喏!属下明白!”

说罢,他转身便快步离去,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许龟走后,刘靖并未立刻投入到其他公务中,他独自一人在大堂内踱步,脑中飞速运转。

这份名单,是及时雨,也是一把双刃剑。

卢家的名望能为他迅速聚拢人才,但这些人心中感念的是卢家,而非他刘靖。他需要做的,不仅仅是把他们请来,更是要用自己的手段,将这份“卢家的人望”,彻底转化为“刘靖的班底”。

这需要恩威并施,需要推心置腹,更需要实实在在的功绩和权力来让他们归心。

就在他思索之际,一名书记官匆匆入内,神色有些古怪。

“启禀刺史,鄱阳大族张氏家主张敬修,在外求见,说是有要事相商。”

张敬修?

刘靖眉头一挑。

他记得这个名字,正是危仔倡屠城后,活下来的士绅。

这么快就坐不住了么?

“让他进来。”

不多时,一个身着锦袍、保养得宜的中年人快步走进大堂。

他一踏入刺史府,便闻到一股混杂着淡淡血腥和草药的气味,与他想象中新官上任的奢华熏香截然不同,心头不由一凛。

待见到刘靖,张敬修立刻是一个长揖到底,姿态放得极低。

“草民张敬修,拜见刘刺史。刺史天兵一至,解救鄱阳万民于水火,实乃我饶州百姓之幸!”

刘靖虚扶一下,淡淡道:“张家主客气了,本官奉命行事而已。不知你此来,有何要事?”

张敬修直起身,脸上堆满了笑,从袖中取出一份礼单,双手奉上。

“听闻刺史大人军务繁忙,粮草军械耗费巨大。我鄱阳几家大族感念大人恩德,特备薄礼一份,以充军资。”

“区区黄金五百两,钱十万贯,粮五千石,不成敬意,还望大人笑纳。”

刘靖的目光落在礼单上,当看到“黄金五百两,钱十万贯”这些数字时,他的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好大的手笔!

危仔倡的大军刚刚如同蝗虫过境,将鄱阳刮了一层地皮,这张家还能联合几家凑出如此巨款?

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危仔倡那帮乌合之众,抢走的不过是些摆在明面上的浮财。

这些盘踞地方数百年的士族,其真正的底蕴,都藏在常人看不到的地窖深处,藏在远方田庄的契约里!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此言不虚。

这笔钱,既是试探,是投诚,也是在不动声色地向我展露他们的实力。

我们有能力支持你,自然也有能力给你制造麻烦!

想通了这一层,刘靖心中对这些地方大族的评价又下沉了几分。

他没有去接那份礼单,反而转身走回主位,缓缓坐下。

大堂内的气氛瞬间凝固。

张敬修举着礼单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也一点点变得尴尬起来。

空气仿佛凝固,让他每呼吸一次都感到无比沉重。

“张家主。”

刘靖的声音平静无波,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本官如今缴获危仔倡粮草二十万石,尚且宽裕,不需地方接济。”

说完,刘靖便不再言语,只是端起案几上的茶杯,轻轻用杯盖撇去浮沫,甚至没有再看张敬修一眼。

这一下,比任何呵斥都更让张敬修难受。

被拒绝了。

彻彻底底地被拒绝了。

送礼被拒,意味着对方不愿与你建立任何私下的联系,不愿给你任何特权。

他张家,乃至整个鄱阳的士族,在这位新主人的眼中,与城外那些嗷嗷待哺的流民,并无不同!

冷汗,瞬间湿透了张敬修的内衫。

他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么。

如果今天就这么灰溜溜地走了,那他张家在鄱阳的地位,将一落千丈!

他脑中飞速权衡,目光瞥见那份被刘靖弃之如敝履的礼单,心中猛地一横!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他脸上重新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着刘靖深深一躬,声音都带上了一丝颤抖。

“刘刺史误会了!草民……草民绝无他意!”

张敬修的腰弯得更低了,几乎成了九十度,语气也变得无比恭敬和惶恐。

“草民知道,刺史非是寻常人物。刺史入城以来,所作所为,草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刘靖撇着茶沫的动作没有停,仿佛根本没在听。

但张敬修知道,对方一定在听。

他只能硬着头皮,把自己这几天观察到的、想到的,全都当做“投名状”一般,剖白出来。

“刺史入城,不入民宅,不占府邸,军纪严明,秋毫无犯,此为第一桩,乃仁义之师的铁证!”

“大人不急于安抚我等士族,而是先开仓放粮,赈济灾民,清理尸首,防疫防乱,此为第二桩,乃心怀万民的明证!”

“大人不纳献金,不收私礼,所虑者皆为公事,此为第三桩,乃不世出之英雄的明证!”

张敬修越说,声音越大,也越发流畅,仿佛是在说服刘靖,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草民……草民看得清楚!”

“大人的根基,在民,在军,而不在我等这些……这些旧人身上!”

他说完这番话,整个大堂内落针可闻。

刘靖撇着茶沫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

他抬起眼皮,第一次正眼看向这个满头大汗的张家家主,眼神中带着一丝玩味。

“哦?你看得倒是清楚。”

仅仅一句话,就让张敬修感觉自己从里到外都被看了个通透。

他知道,自己赌对了第一步!

让这位新刺史知道,自己是个“聪明人”。

但聪明人,往往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既然你看得清楚。”

刘靖的声音依旧平淡:“那你便该知道,本官现在最缺的是什么。”

张敬修的心猛地一颤。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

他猛地一咬牙,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再次躬身,声音洪亮了几分,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

“草民明白!刺史心怀百姓,最缺的便是能让这满城百姓活下去的救命粮!”

“草民斗胆,愿代表鄱阳张氏,捐出族中存粮八千石!”

他先报出了一个自认为已经极有诚意的数字。

然而,刘靖听完,却只是轻轻“呵”了一声,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重新端起了茶杯。

那眼神仿佛在说:就这?

这一声轻笑,像一记无形的耳光,抽在张敬修的脸上,火辣辣的疼。

他瞬间明白了,对方要的不是他一家的“诚意”,而是整个鄱阳士族的“臣服”!

他这是要借自己的手,给所有观望的家族立一个标杆!

张敬修的心在滴血,但他知道,今天这个血,不出也得出了。

他深吸一口气,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声音:

“此外,草民愿亲自出面,联络城中王、李、赵各家,我等愿共同凑足……两万石粮食,尽数交由刺史府调配!只求大人能让这鄱阳城,早日恢复生机!”

两万石!

他说出这个数字时,声音都在微微发颤。这已经是他们几家能够拿出的极限,再多,就要动摇根本了。

这一次,刘靖终于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他缓缓站起身,一步步走到张敬修面前,低头看着他。

刘靖的脑海中,闪过了不久前由镇抚司耗费巨大心力编撰的《鄱阳舆情录》。

那上面并非无所不包,而是针对鄱阳的顶尖人物和家族,进行了重点渗透和查探。

作为鄱阳首屈一指的地头蛇,张氏家族自然是重中之重。

他记得很清楚,关于张敬修的那一页,虽然没有精确到每一笔财富,但有几条情报被用朱笔圈出。

“其人外宽内忌,善钻营,在本地士族中颇有威望。”

“可查证之城外庄子,有三十余处。”

“综合其田产、商铺及历年收入,镇抚司预估,其族中地窖所藏粮食,或在五万石之上。”

或在五万石之上,这只是一个基于各种线索的推测,并非确凿的证据。

但刘靖知道,他不需要证据。

他只需要让张敬修相信,自己掌握了证据。

刘靖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道。

“张家主,鄱阳是鱼米之乡,本官听说,城破之前,你张家光是城外的庄子,就有三十余处。”

“危仔倡的兵,腿再长,也跑不过你藏粮的地窖吧?”

他刻意加重了“三十余处”这个精准的数字。

他什么都知道!

他连自己家有几个庄子都一清二楚!

这个确凿无疑的数字,如同晴天霹雳,瞬间击碎了张敬修的最后一丝侥幸。

他原以为对方只是在漫天要价,却没想到,对方手里竟然握着他的底牌!

他根本无法去思考对方是如何知道的,巨大的恐惧让他本能地相信,既然对方能查到他有多少庄子,那查到他地窖里藏了多少粮食,也绝非难事!

对方是想要给自己一个体面些的结局!

否则,只管抄家便是!

想到这里,张敬修不由得心中思绪乱麻。

可眼下,已然没了退路!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

“三万石!”

“刘刺史,我等……愿凑足三万石!这是我等能拿出的所有了。再多,便是要我们的命了!”

这个数字喊出口,张敬修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刘靖看着他这副模样,脸上终于露出了真正的笑容,那笑容温和,却让张敬修感到一股发自心底的寒意。

他亲自下堂,将张敬修扶了起来。

“张家主,深明大义。”

“本官只要粮,不要命。你放心,本官向来赏罚分明。”

张敬修颤巍巍的笑着,只觉得脑袋一阵阵晕眩,数次交锋皆落于下乘,他早已心神俱裂,只语无伦次的说道:“民为重,社稷次之……”

刘靖轻笑一声,淡然道:“本官,会记住你今日之功。”

张敬修听到这句承诺,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虽然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但张家在鄱阳的地位,保住了。

他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看着他狼狈的背影,刘靖眼神冰冷。

他知道,用不了多久,他礼贤下士、不纳钱财、一心为民的名声,就会通过这些大族的嘴,传遍整个饶州。

这,便是阳谋。

……

夜深人静,刺史府的书房内依旧灯火通明。

刘靖独自一人站在窗前,晚风带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吹拂进来,让他异常清醒。

他看着窗外那座在月光下的鄱阳城,城中星星点点的灯火,如同萤火,微弱却倔强。

白天那股运筹帷幄的决断与豪情,在此时沉淀下来。

他想起了沙陀谷的冲锋,想起了炮火下瞬间崩塌的城楼,想起了那些死去的士兵和百姓。

力量。

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手中掌握的力量是何等恐怖。

这种力量可以轻易地摧毁一座城,碾碎成千上万的生命。

也能……像现在这样,让一座死城,重新燃起微弱的灯火。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这双手,既可以挥下令旗,带来毁灭;也可以拿起笔,签下政令,带来新生。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他轻声自语。

李二凤不愧是千古一帝,看透了这个世间的本质。

今日他能用大炮轰开鄱阳的城门,明日若他失了德行,百姓的怒火,便是更可怕的“大炮”,会将他连同他的霸业轰得粉碎。

卢绾举荐的那些寒门士子,是他构建新秩序的基石,也是悬在他头顶的镜子。

他需要他们,不仅仅是需要他们的才能,更需要他们的存在,来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为何而战。

这天下,终究是天下人的天下。

这一刻,他心中的霸业蓝图,不再是冷冰冰的疆域和数字,而是窗外那每一盏灯火背后,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和他们对安宁的渴望。

……

次日。

鄱阳郡外城坊市之内,一间破旧小院的院门,被从外推开。

一名衣着朴素的中年男子,走进院子,反手将院门关上。

看到男子,一名头包布巾的妇人立即迎上前,焦急的问道:“夫君,外头如何了?”

前些日子,危仔倡攻破鄱阳郡,士兵纵掠一日,烧杀抢劫,奸淫掳掠。

这其中,内城遭灾最为严重,毕竟士兵都知道内城富庶,富商与官员家中,抢一件就足够他们吃半辈子的了。

相比之下,外城稍稍好一些,但也仅仅只是好一些。

那些士兵就像过境的蝗虫,一切能抢的,都不放过。

这户人家的房屋院落因为太过破旧,反倒幸运的躲过一劫,许多劫掠的士兵,只是在外瞥了一眼,甚至都懒得进来。

男子文士打扮,一袭天青色的外袍,洗的泛白,大大小小的补丁不下十余个。

“我问过里长了,入城的乃是歙州刘刺史,据传是汉室宗亲,受节度使之邀,前来驰援饶州,如今危仔倡已被打退。”

“里长说,谨防危仔倡杀个回马枪,所以郡城实行军管,若无必要,不得出坊市。”

闻言,妇人焦急道:“不得出坊市,那我等如何过活?”

她是靠给人浣衣养家糊口,丈夫则是在街头摆摊,替人写信、悼词等赚钱。

眼下实行军管,他们没了收入来源,家中又无存粮,岂不是要活活饿死?

男子答道:“里长说了,刘刺史明日会开仓放粮,每户按丁身,每日可领一至三斤粮不等。”

妇人双眼一亮,忙问:“咱们可领多少?”

男子答:“咱们四口人,可领两斤。”

两斤米!

虽然不多,但熬成稀粥,也足够一家四口勉强果腹了!

妇人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她双手合十,朝着刺史府的方向喃喃道:“真是个活菩萨,活菩萨啊……”

就在这时,“咚咚咚”的敲门声忽然响起。

夫妻二人皆是一惊,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脸上的紧张与恐惧。

这种时候,谁会来敲他们家的门?

男子深吸一口气,壮着胆子走到门后,压低声音问道:“谁啊?”

门外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敢问,此处可是苏哲先生府上?”

苏哲?

听到自己的名字,男子,也就是苏哲,更加疑惑了。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拉开了门栓。

门外,站着一名身穿精良甲胄的军官,身后还跟着几名气势悍然的士兵。

更让他心惊的是,那几名士兵肩上,还扛着沉甸甸的米袋和成匹的绢布!

苏哲夫妇俩的脸,“唰”的一下就白了。

这阵仗,他们何曾见过?

苏哲眼中闪过一丝惊惶,面上强自镇定道:“不知几位军爷有何贵干?小民身无长物,家中更无余粮……”

那妇人更是吓得瘫软在地,无意识的抱着丈夫的腿,瑟瑟发抖。

许龟见状,知晓这二人误会了,连忙上前一步,亲手将那妇人扶了起来。

他的态度出奇的和善,温声道:“苏先生误会了,我等并非前来滋扰,而是奉我家刺史之命,特来相请。”

“请……请我?”

苏哲彻底懵了,他指着自己的鼻子,满脸的难以置信。

“军爷是不是找错人了?小民一介酸儒,何等何能,入得刺史之耳。”

许龟微微一笑,态度愈发恭敬:“没有错,此来正是请苏先生。”

“我家刺史初掌饶州,正是用人之际,听闻先生大才,故命我备上薄礼,请先生出山,共理民政。”

苏哲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荒谬到了极点。

自己一个连举人都没考上的落魄文人,哪来的什么“大才”?还传到了那位新任刺史的耳朵里?

他下意识地觉得这是个圈套,连连摆手。

“军爷谬赞,草民才疏学浅,实难当此大任,还请军爷另请高明!”

许龟似乎料到了他会拒绝,也不着急,只是不紧不慢地补充了一句。

“我家刺史还让在下转告先生一句话。举荐先生之人,乃故饶州刺史卢元峰之女,卢绾。”

卢绾!

听到这个名字,苏哲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他年轻时家境贫寒,正是得了卢家的资助,才能继续读书科考。无钱买书时,卢家也敞开大门,让他随意抄录。

虽然后来屡试不第,但这份恩情,他须臾不敢忘。

卢家于他,有再造之恩!

如今,恩公的女儿亲自举荐,他……他如何能拒?

许龟看着他变幻的神色,知道火候到了,便再次躬身一揖。

“苏先生,刺史已在府中等候,还请先生随我走一趟吧。”

苏哲沉默了许久,最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回头看了一眼满脸担忧的妻子。

那妇人紧紧攥着衣角,指节都已发白,眼中含着泪,却强忍着没让它掉下来,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是福是祸,她不懂。

但她信自己的丈夫。

苏哲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随即挺直了腰杆,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满是补丁的旧袍子,对着许龟拱了拱手。

“既然是卢氏女举荐,苏某……不敢不从。”

……

与此同时,在距离鄱阳郡百里之外的浮梁县一处偏僻山村。

许龟的副将,正带着另一支小队,停在了一座竹篱茅舍前。

“队正,就是这里了。”

一名亲兵指着茅舍道:“名单上写的,叫魏英,据说是个有名的狂生,屡次拒绝县中征辟。”

副将点了点头,翻身下马,独自一人上前叩响了竹门。

“咚咚咚。”

半晌,门内传来一个慵懒而略带嘲讽的声音。

“又是哪家县尉的小舅子来送死,想让我替他写剿匪的捷报么?告诉他,价钱翻倍,少一个子儿,就让他自己提笔!”

副将闻言,并未动怒,只是沉声道:“歙州刺史府奉刘刺史之命,前来拜访魏先生。”

门内沉默了片刻,随即“吱呀”一声被拉开。

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出现在门口,他身着一件半旧不新的儒衫,面容俊秀,但眼神却带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沧桑和讥诮。

他上下打量着副将,以及他身后那队气势不凡的兵士,嘴角一撇。

“刘刺史?就是那个用‘雷公’轰开鄱阳城,吓跑了危仔倡的刘靖?”

“正是我家主公。”

副将不卑不亢地回答。

魏英嗤笑一声,靠在门框上,懒洋洋地说道:“原来是新主子到了。怎么,城里的胥吏不够用,要到我这山沟里来凑数?抱歉,我这人懒散惯了,伺候不了官老爷。”

副将看着他这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心中暗道,果然是个刺头。

他也不绕圈子,直接说道:“举荐先生之人,是卢氏之女。”

魏英脸上的讥诮之色微微一滞,但随即又恢复了原样。

“卢家的恩情,我记着。但一码归一码。卢刺史在时,我尚且不愿出仕,如今换了个不知底细的兵头,就更没兴趣了。”

“兵头?”

副将摇了摇头:“先生此言差矣。寻常割据的武夫入城,烧杀劫掠,如危仔倡之流。而我家主公入城,秋毫无犯,开仓放粮。这……也是一丘之貉吗?”

魏英眉毛一挑:“收买人心的小把戏罢了。等他坐稳了江山,刮起地皮来,只会比危仔倡更狠。”

“先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副将向前一步,声音压低了几分:“先生可知,我家主公在歙州推行新政,‘新垦田两年免税,三至五年减半’,引得流民归附,荒地变良田。”

“先生可知,我家主公麾下,论功行赏,不问出身,一小卒亦可凭战功封妻荫子?”

“先生身在此山中,只闻天下乱,却不知已有人在乱世中,试图建立一方净土。”

副将的目光灼灼。

“我家主公说,他请先生出山,不是让你做歌功颂德的文人,而是让你去做一个监督者,一个执笔者!用你的笔,去记下他的是非功过!”

魏英彻底愣住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满脸真诚的武夫,心中翻江倒海。

监督者?执笔者?

这是何等狂妄,又是何等自信!

他沉默了良久,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他当真这么说?”

“我家主公,一诺千金。”

魏英盯着副将看了半晌,最终摆了摆手,转身进屋。

“东西留下,你回去告诉刘靖,三日后,我自会去鄱阳见他。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真有这个胆量!”

……

刺史府,大堂。

当苏哲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被领进这里时,他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

大堂之内,甲士林立,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让他这个从未见过如此阵仗的文人两腿发软,几乎站立不稳。

而那位传说中阵斩数千、威震江南的刘刺史,并没有高高在上地坐在主位上。

他竟然亲自走下台阶,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苏先生,久仰了。”

苏哲受宠若惊,连忙就要下跪行礼,却被一双有力的大手稳稳扶住。

“先生不必多礼。”

刘靖拉着他,竟一路引到一旁的席位坐下,那位置,与他自己的主位平起平坐。

这番礼遇,让苏哲更是如坐针毡,手心都在冒汗。

刘靖没有急着开口,而是亲自为他斟了一杯热茶,推到他面前。

“先生不必紧张。”

刘靖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本官请先生来,不为别的,只为请教。”

苏哲连忙起身,躬身道:“刺史大人言重了,草民一介白身,何敢言‘请教’二字。”

“先生过谦了。”

刘靖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随即神色一正,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本官是个粗人,不懂那些引经据典的虚文。今日请先生来,只问一事。”

他身体微微前倾,一字一句地问道。

“如今饶州百废待兴,春耕在即,府库虽有粮,却无可用之官,城中百姓虽活,却失安居之业。本官正为此事焦头烂额。”

“敢问先生,若你是这鄱阳县令,当如何破此困局?”

这个问题,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了苏哲的心上!

这不是考校诗词歌赋,不是考校子曰诗云。

这是真正的,治国安民的学问!

苏哲何曾受过这等待遇,他那份被压抑了半辈子的读书人的责任感和抱负,在这一刻被瞬间点燃!

他强行镇定下来,脑中无数念头飞速闪过,将自己这些年来在底层社会所见、所闻、所思,尽数梳理。

他思索了片刻,小心翼翼地开口:“回禀刺史大人,为今之计,当以安民、劝农为先。”

“哦?”刘靖做出一个“请继续”的手势。

苏哲深吸一口气,思路变得愈发清晰:“安民者,当尽快恢复城中秩序,严明律法,使百姓安居。然律法之本,在于公信。”

“刺史军纪严明,已立下公信之基。下官以为,当立刻重开县衙,张榜安民,严惩趁乱作奸犯科之徒,使百姓知法度、畏法度,则民心自安。”

刘靖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苏哲见状,继续说道:“劝农者,乃十万火急之要务!春耕不等人,一旦错过农时,饶州今年便颗粒无收,必生大乱,下官以为,当立刻行三事!”

“其一,清点户籍,登记无主荒田。凡城中愿归乡耕种者,分发农具、种子,并由官府立下文书,允其耕种之田,今年收成尽归其所有,官府不取一毫!”

“其二,遣官吏下乡,督促耕种。如今乡野之间,必有大族趁乱兼并土地,或有盗匪流窜。需派得力官吏,带少量精兵,巡视乡里,一则保护农人,二则威慑豪强,确保政令畅通!”

“其三,若府库钱粮不足,或可效仿前朝,行‘以工代赈’之法!募流民修缮城池、疏通水利,管其饭食,略发工钱。如此,既解了流民燃眉之急,又兴了地方之利,一举两得!”

苏哲越说越顺,越说越是激动,将自己这些年来的所思所想,条理分明地一一道来。

说到最后,竟忘了眼前的乃是手握万人生死的刺史,仿佛自己真的就是那个坐在县衙大堂之上,为一县民生呕心沥血的县令!

等他说完,意犹未尽地停下,才惊觉自己失态,连忙起身请罪:“草民……草民妄言,还请刺史大人恕罪!”

刘靖并没有像他想象中那样立刻拍案叫绝,反而陷入了片刻的沉默。

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这沉默让刚刚还慷慨激昂的苏哲,心又一点点悬了起来。

“先生的方略,可谓是字字珠玑,直指要害。”

刘靖缓缓开口,先是给予了肯定:“安民心,兴农事,有条不紊,可见先生胸中确有丘壑。”

苏哲刚要谦逊几句,刘靖的话锋却陡然一转。

“但是。”

刘靖放下茶杯,目光如炬:“先生的方略,是君子之策,却缺了两样东西。”

“敢问大人,缺了哪两样?”

苏哲心中一凛,连忙躬身请教。

“其一,缺了‘刀子’。”

刘靖伸出一根手指,“先生说,要遣官吏下乡,威慑豪强。说得轻巧!”

“那些地方大族,盘根错节,族中私兵家丁无数,你派去的官吏,若只是个文弱书生,怕是连村子都进不去,就要被人家打断腿扔出来!”

“就算带着少量兵丁,人家闭门不纳,你又当如何?”

“是退,还是打?打了,便是官逼民反;退了,政令便是一纸空文!”

苏哲的额头上瞬间渗出了冷汗,这些执行层面的凶险,他确实未曾深思。

刘靖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又伸出第二根手指。

“其二,缺了‘钱’。”

“先生说,要遣官吏下乡。”

“可你想过没有,这些官吏,为何要为你尽心竭力?他们也要吃饭,也要养家。你让他们冒着生命危险去乡下得罪豪强,却无半分好处,他们是会阳奉阴违,还是会与豪强同流合污?”

“先生之策,好是好,却好在了纸面上。”

“一旦推行下去,必然处处受阻,最终不了了之。”

苏哲闻言,他方才建立起来的自信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终究是个纸上谈兵的书生,所思所想,都太过理想。

他脸色煞白,躬身再拜:“刺史明鉴万里,草民愚钝,还请刺史示下!”

直到此刻,刘靖的脸上才重新露出了笑容。

他要的,就是苏哲这句“请刺史示下”。

他不仅要收其才,更要收其心!

“先生的‘药方’是好的,本官只是为它添上两味‘药引’。”

刘靖站起身,走到大堂中央,声音变得铿锵有力。

“关于‘刀子’:本官会从军中抽调百名精锐,由镇抚司统辖,成立‘劝农都’。”

“你指到哪里,他们就打到哪里。凡有士族豪强敢阻挠政令者,无需请示,先斩后奏!”

“本官倒要看看,是他们的脖子硬,还是本官的刀快!”

一股血腥的杀伐之气,瞬间充斥整个大堂,让苏哲不寒而栗。

“关于‘银子’:本官会从府库拨专款,立下赏格!”

“凡下乡官吏,每清点一户流民,登记一亩荒田,皆有赏钱!若能顺利推行春耕,使其复产,年底按其治下垦荒的田亩数,再行大赏!”

“有功者,官升一级,赏钱千贯!有能者,本官不吝破格提拔!”

“本官要让所有为我办事的人都知道,跟着我刘靖,不仅有名,更有利!”

一赏一罚,一恩一威!

苏哲听得目瞪口呆,只觉得眼前仿佛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

他原以为,治理天下靠的是圣贤教化,是仁义道德。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真正的王道,是雷霆手段和菩萨心肠的结合!

眼前这个男人,他哪里只是一个会打仗的武夫!

这分明是一个深谙帝王之术的……不世枭雄!

苏哲心中的最后一丝疑虑和矜持,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他猛地跪倒在地,这一次,是发自内心的五体投地。

“刺史之才,远胜苏哲百倍!”

“苏哲今日,方知天地之广阔!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万死不辞!”

刘靖看着彻底被折服的苏哲,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亲自上前,将苏哲扶起。

“先生快快请起。”

他将那方早已准备好的县令官印,郑重地塞到了苏哲的手里。

“苏先生,这不是在与你商量,而是任命!”

“本官给你‘刀子’,给你‘银子’,给你全权!”

“十日之内,本官要看到鄱阳的春耕,热火朝天地干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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