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八章：“龙骨”的革命

江南，长江入海口。

自古以来，这里便是帝国最富庶的鱼米之乡。而如今，这里，却变成了一座，巨大到令人战栗的、永不停歇的“钢铁地狱”。

上百座，由孙默的“普罗米修斯”基地，紧急设计的“高炉”，如同史前巨兽般，沿着江岸，一字排开。它们那，直插云霄的烟囱，正不分昼（zhòu）夜地，向天空，喷吐着，混杂着硫磺与煤灰的、浓厚的黑烟，将方圆百里的天空，都染成了一种，压抑的铅灰色。

这些黑烟，是帝国的“战吼”，也是一个旧时代的“挽歌”。

一江之隔，那些，曾经，鳞次栉比的私人钢铁作坊，如今，大多，都已是，炉火熄灭，烟囱冰冷。陈凡的“国家炼金术”，像一台，无情的抽水机，榨干了他们，最后一滴利润，也将他们的熟练工匠，全部，抽调一空。

所有的资源，所有的人力，所有的钢铁，都只流向一个地方——那座，已经，彻底，变成了一个巨大工地的，江南造船厂。

这里，就是“问鼎”计划的“心脏”。

此刻，在这座“心脏”的最深处，一场，无声的战争，正在进行。

战争的一方，是墨翟。这位墨家当代矩子，正站在一张，铺满了复杂图纸的巨大木桌前，神情，冷静而专注。

而另一方，则是一个，须发皆白，脸上，刻满了，被海风和岁月侵蚀出的深深皱纹的老人。他，是江南造船厂的总船匠，雷公明。一个，造了一辈子木船，其名字，本身，就代表着，大梁木船时代最高技艺的、活着的“传奇”。

他们的面前，摆放着两个，长约一丈的船只龙骨模型。

一个，是用最顶级的、浸泡过桐油的千年铁力木，由雷公明，亲手，用传承了数百年的“榫卯”工艺，拼接而成。它，线条优美，结构精巧，宛如一件艺术品。

另一个，则显得，粗糙，野蛮，甚至，丑陋。它，是由墨翟，带领一群，年轻的、来自皇家理工学院的学生，用无数块，大小不一的钢板，通过一种，名为“铆接”的、闻所未闻的工艺，强行，连接而成。它，通体漆黑，充满了，冰冷的、不加掩饰的工业暴力美学。

“墨子，”雷公明的声音，如同他的人一样，苍老，而固执，“老朽，敬你是矩子，敬你是学院祭酒。但，造船，不是，在纸上，画几笔线条。船，是有‘性’的。木头，是有‘魂’的。你用这些，冰冷的、死沉的铁疙瘩，去当‘龙骨’？它，会沉的！它，没有‘韧’劲，经不起，大洋上那，能撕裂一切的风浪！这是，在拿我们，几万将士的命，开玩笑！”

他的身后，站着一群，同样，满脸不忿的老工匠。他们，是这个时代，最宝贵的财富，也是，这场革命，最顽固的阻力。

墨翟，没有与他争辩。

他知道，用语言，是无法，说服一个，将毕生信念，都寄托在“经验”上的“传奇”的。

他只是，平静地，对身后的学生说：“开始吧。”

一场，简单而又残酷的“压力测试”，在所有工匠的注视下，开始了。

两台，由蒸汽机驱动的巨型液压装置，被缓缓推了过来。它们那，粗壮的金属臂，如同神明的手指，分别，按在了两具龙骨模型的中央。

“加压，一百钧。”墨翟下令。

伴随着刺耳的蒸汽泄露声，压力，开始缓缓增加。

木质的龙骨，开始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微微，向下弯曲，展现出了，它，那，属于“生命”的、完美的韧性。

而钢铁的龙骨，纹丝不动。

“二百钧！”

木质龙骨的弯曲弧度，更大了，它，仿佛一个，被逼到极限的武者，浑身的骨骼，都在呻（shēn）吟，却，依旧，顽强地，挺立着。

钢铁的龙骨，依旧，纹丝不动。

雷公明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得意的、固执的笑容。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堆，丑陋的“铁疙瘩”，在下一刻，就会，因为，无法承受压力，而，从铆接处，轰然断裂。

“三百钧！”墨翟的声音，冷酷得，不带一丝情感。

“咔嚓——！”

一声，清脆的、如同骨骼断裂般的巨响，猛然，在巨大的船坞内，回荡开来！

不是钢铁。

是木头。

那件，如同艺术品般的、代表着一个时代技艺巅峰的木质龙骨，在达到了它“韧性”的极限后，毫无征兆地，从最脆弱的榫卯连接处，轰然，断成了两截！

而另一边，那根，丑陋的、野蛮的钢铁龙骨，在三百钧的、足以压垮一座房屋的恐怖压力下，终于，有了反应。

它，只是，微微地，向下，沉了一寸。

如同，一头，被蝼蚁挑衅的巨兽，不耐烦地，动了一下身子。

整个船坞，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老工匠脸上的不忿、质疑和嘲讽，在这一刻，全部，凝固了。然后，如同蛛网般，碎裂开来，变成了，一种，混杂着震惊、迷茫与……恐惧的，空白。

他们的“神”，在他们面前，被，更强大的、他们，完全无法理解的“神”，用最野蛮、最不讲道理的方式，正面，击碎了。

雷公明，呆呆地，看着那，断裂的木龙骨，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属于“孩童”般的、无助与茫然。

他，穷尽一生，所建立起来的、那个，属于“经验”的、完美的世界，在这一刻，崩塌了。

墨翟，缓缓走到他的面前，没有说任何一句，安慰，或者，嘲讽的话。

他只是，将一份，更厚、也更复杂的图纸，铺在了雷公明的面前。

“雷总匠，”他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属于“布道者”的、真诚的请求，“这，是‘定远’号，全舰的结构图。它，太大了，太复杂了。它的体内，将铺设，超过三万根钢骨，如同人体的经络。这，需要，您的‘经验’。需要您，来告诉我们，哪一根‘经络’，才是，最致命的要害。”

他，是在，邀请一个，旧时代的“神”，来参与，对新时代的“神”的……创造。

雷公明，颤抖着，伸出手，抚摸着那张，画满了，他，完全看不懂的符号和线条的图纸。

许久，他才，用一种，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的、沙哑的声音，说了一个字：

“……好。”

七天后，“定远”号，龙骨合拢。

这是一个，充满了仪式感的时刻。

那根，由数万块钢板，铆接而成的、如同史前巨龙脊椎般的、长达百米的钢铁龙骨，在数百台蒸汽绞盘的拖拽下，发出了，如同雷鸣般的、震耳欲聋的金属共鸣声，最终，在数千名工匠的注视下，精准地，合拢在了船坞中央！

当，最后一颗，烧得通红的铆钉，被巨大的蒸汽锻锤，狠狠砸入钢板时，整个江南，仿佛，都为之，震动了一下。

雷公明，缓缓地，走上前。

他，脱下帽子，对着那根，冰冷的、散发着恐怖力量的钢铁巨兽，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他，解下腰间，那柄，由他的师父的师父，传承下来的、象征着“木船时代最高技艺”的“班输斧”，颤抖着，恭敬地，将它，轻轻地，放在了，那，乌黑的钢铁龙骨之下。

这是一个，旧时代的“传奇”，对一个，新时代的“神明”，一次，充满了悲壮与敬畏的、无声的……加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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