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四章：一号炮台的最后五分钟
当利刃舰队庞大的身影，消失在东南方向的海雾中时，琼州港岸防一号炮台，便彻底沦为了一座暴露在鲨鱼群面前的、孤立无援的血肉孤岛。
枯木舰队的指挥官阿方索，显然将这座仍在顽强开火的炮台，视作了对他权威的最后挑衅。他调整了阵型，将至少二十艘战舰的侧舷，对准了这个小小的、如同顽石般的坐标。
一场不成比例的、屠杀式的炮击，开始了。
炮台的指挥官，是秦风留下的副将，张武。一个皮肤黝黑、手掌上布满了老茧的关中汉子。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对王徽将军的撤退命令感到愤怒或不解。因为在秦风离开琼州前，曾单独找他谈过一次话。
“张武，”秦风当时说，“如果有一天，林大人需要你们去死，你不要犹豫。因为那意味着，你们的死，会比一万人的活，更有价值。”
张武当时不懂，现在，他懂了。
他站在炮台中央的观测位，身旁没有传令兵，只有一个抱着一块厚木板、神情紧张的年轻记录员。炮台的角落里，立着一个奇怪的装置——一个巨大的、由黄铜和玻璃制成的特制沙漏。
沙漏里没有沙，只有五颗鸡蛋大小的、打磨得锃光瓦亮的铁球。
这是孙默工坊送来的“礼物”，名为“结构承压极限计数器”。按照孙默的计算，这座由他亲自改良设计的炮台，其主体结构，在最理想的情况下，能承受住“圣地亚哥号”级别主炮的五次直接命中。
每一次剧烈的、足以动摇地基的冲击，都会让一颗铁球，从上方的轨道中，滚落下来。
五颗铁球，就是他们的命。
“第一发！命中！”
一枚“水下开花弹”在炮台前方的海堤上爆炸，恐怖的冲击波让整个炮台都为之剧烈一颤。记录员死死抓着木板，才没有摔倒。
张武看了一眼那个沙漏。
“哐当”一声轻响，第一颗铁球，应声落下。
“记录！”张武的声音，在震耳欲聋的炮火声中，冷静得像一块冰，“敌舰‘圣安德烈号’，三十二磅炮，弹道偏高，引信延迟约两息。记录下来，传给二号台！”
“是！”记录员飞快地在木板上刻下了一行符号，然后通过预设的地下传话筒，将情报吼了出去。
他们不是在战斗，他们是在用生命，为林知节那张巨大的战争数据表，填写最后一个、也是最关键的空白。
“开火！还击！目标，敌第九号舰‘复仇者号’！给我狠狠地打！”张武怒吼着，亲自转动着一门十二磅炮的校准摇杆。
炮台的士兵们，大部分都是跟随秦风从西域回来的老兵。他们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被长年战火锤炼出的坚毅。
炮弹如雨点般落下，爆炸的气浪掀飞了炮台的顶棚，滚烫的弹片四处横飞。一名年轻的炮手被弹片削掉了半边肩膀，鲜血瞬间染红了炮位。
他哼都没哼一声，用仅剩的一只手，死死地抱住了滚烫的炮管，对身边的同伴吼道：“装填！快装填！”
“怕啥？”一个满脸胡茬的老兵，一边用最快的速度清理着炮膛，一边咧开大嘴，露出一口黄牙，笑着对身边一个吓得脸色发白的年轻士兵说，“小子，别抖！咱们这叫‘血战琼州湾’！等打赢了，京城里那个叫‘林间散人’的说书先生，讲的就是咱们的故事！到时候，你小子的名字，兴许能传遍大梁！比你娶十个婆娘还有面子！”
年轻士兵听着，似乎真的被这番话鼓舞了，他挺起胸膛，用力地将一枚炮弹，推进了炮膛。
《大梁英雄传》，这本由林大人亲自“捉刀”的通俗小说，早已随着《大梁时报》，传遍了军中的每一个角落。对于这些常年征战、不知明日生死的士兵而言，能成为“英雄传”里的一段故事，是比任何封赏都更具吸引力的、至高无上的荣耀。
他们不畏惧死亡，他们只渴望自己的死亡，能被铭记。
“第二发！命中！”
又是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这次，一枚炮弹直接命中了炮台的侧墙。无数碎石崩落，将两名士兵当场掩埋。
“哐当！”
第二颗铁球落下。
“敌舰‘胜利号’！直射！威力巨大！”张武的半边脸，被飞溅的碎石划开了一道口子，鲜血直流，他却恍若未觉，“他们的炮，比我们打得远！也比我们打得准！记录下来！所有数据，立刻同步给孙默大人的观测点！”
他知道，此刻，在后方某个安全的地窖里，孙默和他的学生们，正对着一张巨大的海图，根据他们传回去的每一个数据，计算着敌方舰队的火力模型。
他们的每一次挨打，每一次还击，都不是徒劳的。
“第三发！命中！”
炮台的地面，被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巨大的裂口。
“哐当！”
第三颗铁球落下，在玻璃容器里，与前两颗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如同死亡丧钟般的声音。
张武的指挥声，已经变得嘶哑。炮台里，能站着的人，已经不足一半。弥漫的硝烟，呛得人睁不开眼睛，血腥味和火药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令人作呕的气味。
“第四发！命中！”
这一次，冲击波来自脚下。整座炮台，如同地震般向上弹跳了一下。炮台的地基，被彻底摧毁了。
“哐当！”
第四颗铁球落下。
炮台开始缓缓地、不可逆转地向着大海倾斜。
张武知道，他们的时间，到了。
他看了一眼那个只剩下最后一颗铁球的沙漏，又看了一眼身边那个浑身是血、却依然死死抱着数据板的记录员，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微笑。
那是一种完成了使命的、如释重负的微笑。
他终于明白了秦风将军那句话的含义。
他们的死，将换来利刃舰队在决战中，对敌人火力的“全知”。
他们的死，比一万人的活，更有价值。
“记录员！”张武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把最后的数据，传出去——！快——！”
就在他吼声落下的瞬间，“圣地亚哥号”的第五发炮弹，如期而至。
这一次，它精准地命中了炮台的正中央。
“哐当！”
第五颗，也是最后一颗铁球，应声落下。
在被火光与巨浪彻底吞噬的前一秒，张武圆睁着双眼，用尽自己最后一口气，朝着旗舰离去的方向，吼出了他此生最后的八个字：
“大梁万胜！开炮——！！！”
轰！！！
一号炮台，从琼州湾的海岸线上，被彻底地、永远地抹去了。
与此同时，在后方的指挥所里，孙默看着刚刚传来的、写满了符号和数据的最后一张木板，面无表情地对身边的学生说：
“敌方主力舰炮击参数模型，建立完毕。误差，正负三米。”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那双紧紧攥着木板、青筋暴起的手，却暴露了他此刻内心所有的愤怒与悲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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