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长夜覆霜华

百年光阴，对于个体而言，已是几度轮回；对于正在缓慢愈合的世界，却仿佛只是弹指一瞬。

“承运”王朝的统治已然稳固，曾经的烽火与牺牲，化作了史书上几行冰冷的文字，化作了茶余饭后愈发模糊的传说，最终沉淀为时代背景下一抹不起眼的底色。新一代的生灵在相对和平的环境中成长，他们听说过那场“魔灾”，知道有“英雄”平息了祸乱，但其中的细节、那些曾经鲜活的面孔与撕心裂肺的选择，早已被岁月风干，失去了原本的温度与重量。

世界在重建，却也似乎在遗忘。

而在那被慕容景琰以毕生修为和后续经营的力量层层封锁、隐藏于现实维度缝隙的废墟深处，时间却仿佛凝滞了。

这里依旧是绝对的寂静，只有能量茧壁缓慢流转时发出的、几不可闻的微光闪烁。茧内，昭霆的“身躯”在百年时光的冲刷下，并未腐朽，也未苏醒。他依旧维持着那种深沉的龟息状态，如同被冰封在琥珀中的远古生灵，灵魂的波动沉寂如死水，只有最精微的感知才能察觉到，在那死寂的最深处，尚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被强行锁住的生机，如同沉睡的火山，等待着未知的契机。

变化，发生在与他依存的那点微光上。

昭霆心口处，那枚由苏晚卿最本源意念所化的乳白色结晶，经过百年时光的温养与昭霆体内那复杂力量（残存的混沌本源、人皇气运、轮回镜余烬）无意识的浸润，似乎……凝实了极其微小的一丝。

它依旧黯淡，依旧脆弱，仿佛一口气就能吹散。但若将时间拉长到百年尺度观察，便能发现，它不再像最初那般呈现出随时会溃散的光雾状，而是有了一点点极其微小的、实体的质感。它散发出的那种纯净的“净化”与“守护”意念，也仿佛经过了时间的沉淀，变得更加内敛，更加根深蒂固地与昭霆的心脉、与他那濒寂的灵魂缠绕在一起。

它就像一颗真正被埋入土壤的种子，在漫长到令人绝望的寒冬中，依靠着土壤本身一丝微乎其微的温度，以及上方那血玉残片持续洒落的、带着故主执念的“光”，进行着几乎无法观测的、缓慢到极致的……孕育。

慕容景琰，已是垂垂老矣。

他不再是那个英姿勃发的“镇国公”，岁月的风霜刻满了他曾经刚毅的脸庞，白发如雪，身躯也不再挺拔。百年来，他利用自己的权势与地位，小心翼翼地维持着此地的隐匿，抵挡着外界可能的好奇与窥探。他拒绝了所有的延寿丹药，仿佛以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陪伴着茧中的挚友，度过这漫长的、看不到尽头的等待。

他时常独自一人，坐在能量茧旁，一坐便是数日。不言，不动，只是静静地看着茧中那张百年未变的、如同沉睡的容颜，看着那颗嵌在他心口的、微弱却执着亮着的微光。

他看着那微光，仿佛就能看到那个在烈焰中张开双臂、决绝而温柔的南诏巫女。

他看着昭霆沉寂的面容，就能想起那个在演武场上意气风发、在魔物潮中死战不退的天枢门大师兄。

百年的孤寂，足以磨灭许多热情，冷却许多誓言。但慕容景琰眼中的执着，却未曾减少分毫，反而如同被反复捶打的精铁，变得更加沉静，更加坚韧。

他知道，希望渺茫，如同在无尽长夜中等待一颗被预言会再次亮起的星辰，或许终其一生，乃至千百年，都未必能等到黎明。

他知道，自己寿元将尽，或许等不到奇迹发生的那一天。

但他从未动摇。

这不仅仅是为了挚友，也是为了那份被尘封的真相，为了那份超越生死的守护与牺牲，不至于彻底湮灭于这冷漠的时光长河。他的坚守本身，就是对那场焚天之战、对那些逝去灵魂最后的、也是最孤独的致敬。

长夜漫漫，覆盖了曾经的霜华（指苏晚卿），也覆盖了守护者的青丝。

但覆不住的，是那一点深埋于死寂之心口的微光，是那双苍老却依旧明亮的、凝视着希望的眼睛。

这一日，慕容景琰感到自己的神魂前所未有的疲惫，如同即将燃尽的灯油。他预感到，大限或许将至。

他艰难地站起身，走到能量茧前，伸出布满老年斑、微微颤抖的手，最后一次，虚虚地抚过那流转的茧壁。他的目光，依次掠过昭霆安详（或者说死寂）的面容，掠过他心口那点微光，最后，落在那悬浮于上方、光芒似乎也随他生命之火一同微微摇曳的血玉残片上。

“昭霆……晚卿……”他的声音苍老而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我的路……似乎要到头了。”

茧内依旧寂静。

“这百年……我看着它。”他指的是那点微光，“它还在……很慢，但……确实在变。像冰层下的流水，像石头里的芽……”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废墟中冰冷而熟悉的空气带入轮回。

“我可能……等不到你们破茧而出的那一天了。”

“但我会守着这里，直到最后一刻。我的神魂……若有余力，便化作此地的最后一道屏障，替你们……再挡一挡这世间的风霜。”

他没有慷慨激昂的誓言，只有这平淡如水的嘱托，却重逾山岳。

他缓缓盘膝坐下，就在能量茧旁，闭上了双眼，开始收敛自己最后的神魂之力，准备以一种最彻底的方式，融入这片他守护了百年的禁地。

长夜依旧，霜华沉寂。

但守护，从未止息。

在这被遗忘的角落，一场跨越生死的等待，仍在继续。而这一次，守护者将以自身的一切，为那渺茫的奇迹，献上最后的、无声的祭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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