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传说烬中吟

光阴荏苒，如白驹过隙。弹指间，距离那场决定世界命运的焚天之战，已过去了十余个春秋。

曾经破碎的山河，已被时光和生息的力量，小心翼翼地缝合。焦土被新生的森林与草原覆盖，虽然某些地方依旧能看到当年邪能侵蚀留下的、难以彻底抹去的丑陋疤痕。断壁残垣大多被清理，新的城镇在原址或附近拔地而起，规模或许不及往昔恢弘，却充满了务实而坚韧的活力。凡人繁衍生息，修士重建山门，一度断裂的文明薪火，在满目疮痍的灰烬中，重新摇曳起微弱却顽强的光焰。

一个新的王朝，在旧世界的废墟上宣告建立，定都于中州，取“承天启运，再塑乾坤”之意，号曰“承运”。新朝摒弃了旧日诸多宗派林立的松散格局，以更强力的手段整合残余力量，划分州郡，奖励垦荒，休养生息。秩序，在血的教训后，以一种近乎严苛的方式，被重新确立。

然而，时间不仅能够抚平伤痕，也能模糊记忆，甚至……扭曲真相。

关于那场最终之战的细节，关于那些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最终力挽狂澜的身影，在官方有意无意的引导下，在民间口耳相传的演变中，逐渐沉淀为一种与事实相去甚远，却更符合当下统治需要与大众简单认知的……“传说”。

在茶楼酒肆里，说书人醒木一拍，唾沫横飞：

“话说那前朝余孽，天枢门逆徒昭霆，身负邪魔之力，觊觎神州，与那南诏妖女苏晚卿勾结！那妖女擅巫蛊邪术，惑乱龙脉，引动九幽魔灾，致使生灵涂炭，山河破碎！”

台下听众或愤慨，或惊惧，随着说书人的语调而心潮起伏。

“幸得天佑我承运，有隐世大能及正道义士，洞悉其奸，历经血战，终在苍穹之巅，将那昭霆魔头与南诏妖女一举诛灭！魔源既除，浩劫方止！此乃我承运立朝之基，亦是天下苍生之幸也！”

掌声雷动，人们为“邪不胜正”的结局而欢呼，为新时代的“光明”而庆幸。无人深究，那所谓的“隐世大能”姓甚名谁，那“正道义士”又有几人生还。

在官修的战史与地方志中，关于那场战争，笔墨更多地用于描绘魔物的凶残与战争的惨烈，用于歌颂新朝在平定祸乱、重建秩序中的“伟绩”。而对于昭霆与苏晚卿，往往只有寥寥数语，定性为“祸乱之源”、“魔道魁首”，他们的牺牲与挣扎，他们在那最终时刻点燃的净世之火，被刻意地淡化、忽略，甚至篡改。他们的名字，成了需要被批判、被唾弃的符号，成了衬托新朝正统与光辉的必要阴影。

“暴君”昭霆。

“妖女”苏晚卿。

这便是历史给予他们的“定论”。

慕容景琰站在新落成的、象征着他“靖难功臣”身份的府邸庭院中，听着远处街市隐隐传来的、关于“诛灭魔头”的说书段子，面无表情。他因在战后稳定局势、清理残余魔物中出力甚多，被新朝敕封为“镇国公”，地位尊崇。但他内心深处，却充满了无尽的荒凉与讽刺。

他知道真相。

他知道昭霆是如何在痛苦中挣扎，最终选择与那毁灭之力同归于尽。

他知道苏晚卿是如何燃烧自己，引领万千祈愿，化为净化世界的火焰。

他知道云翊的悲壮，知道佛门高僧的舍身……

但他无法言说。

新朝需要稳定的秩序，需要明确的“正义”与“邪恶”来凝聚人心。昭霆那无法控制的力量，苏晚卿那涉及亡魂的禁忌巫法，在当权者看来，本身就是不安定的因素，是“非我族类”的异端。将他们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是最简单、最“有效”的管理手段。

他曾试图争辩，但换来的只是上位者意味深长的警告和同僚疏离的目光。他渐渐明白，有些真相，在特定的时代洪流中，只能沉默。

他走到书房暗格，取出一方玉匣。打开，里面是几件物品：几颗黯淡的佛珠，一枚失去灵光的剑穗，一片被火焰燎过的衣角。他的指尖轻轻拂过这些冰冷的遗物，仿佛还能感受到主人残存的温度。外面喧嚣的“传说”，与匣内沉默的“真实”，形成了尖锐而悲哀的对比。

“昭霆……晚卿……”他低声喃喃，“你们可曾料到……这便是你们用一切换来的……身后名？”

无人回应。只有窗外渐起的秋风，卷着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历史的低语，又似无言的叹息。

然而，真相真的被彻底掩埋了吗？

并不尽然。

在那些经历过最终战场、侥幸存活下来的老兵醉后的呓语中，在那些世代供奉龙脉、感知敏锐的南诏遗民夜深人静时的古老歌谣里，在慕容景琰这样沉默的知情者内心深处，在某个被严密守护的、孕育着涅槃之茧的废墟深处……关于那场焚天之战的另一种叙述，如同地底潜流，从未真正断绝。

它们或许被斥为荒诞的谣言，或许被当作失败者的不甘哀鸣，或许仅仅作为一种模糊的感觉，沉淀在集体无意识的最深处。

但在某些寂静的夜晚，当月光照在那些巨大的、无名的英灵冢上，当风穿过南诏故地残留的巫祭遗迹，总会有人，仿佛能听到一些破碎的、不同于主流“传说”的低语，在时光的灰烬中，幽幽吟唱。

吟唱着守护，吟唱着牺牲，吟唱着在绝对黑暗中点燃自身、照亮世界的……那点微光。

这低语如此微弱，几乎被宏大的“正史”完全覆盖。

但它存在着。

如同灰烬中未曾彻底熄灭的火星，在无人看见的角落，等待着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的……一阵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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