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凤凰山·烈焰与尘埃

雨，不是落下来的，是砸下来的。像天穹裂开了无数口子，裹着傍晚闷雷的余威，疯狂地倾泻在凤凰山专业足球场巨大的银色穹顶之上，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如同万千铁豆在鼓面上狂舞。才傍晚七点多，天已黑透，只有球场如同巨大的白炽灯，在雨幕中灼烧出一片惨白而沸腾的孤岛。

看台上，红色的人浪在暴雨中非但没有溃散，反而更加疯狂地涌动。五万件雨衣折射着灯光，像一片燃烧的血海。空气里混杂着雨水冰冷的腥气、塑料雨衣的化工味、还有从看台缝隙里顽强钻出的、汗水蒸腾出的火锅底料般的燥热。每一次呼吸，都像呛进一口滚烫又潮湿的沙。

“暴雨？！”马心可的声音透过直播话筒，嘶哑却带着一种劈开雨幕的锋利，她站在媒体席，雨水顺着发梢往下淌，手机云台像长在她手里的武器，“成都人字典里有‘怕’这个字？我们怕的是不下雨吗？！我们怕的是今晚不冲超！怕的是对不起这片红色！”

弹幕在她身后的小屏幕上疯狂刷过，字字泣血：  “雨再大！浇不灭老子们的火锅魂！”  “雄起！雄起！雄起！”  “眼泪和雨水分不清了草！”

秦可坐在替补席最边缘的塑料椅上，冰冷的雨水顺着脖颈往衣服里灌。手腕上那道旧伤在湿冷空气里隐隐作痛，像有细小的冰锥在里面搅动。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抠进掌心，试图用这点疼痛压过心底那头焦躁的、渴望冲出去的野兽。大名单。他的名字第一次印在冲超生死战的大名单上，却像一道冰冷的枷锁。

镜头扫过替补席，在他紧绷的脸上短暂停留。

看台另一端，客队球迷区那片稀薄的蓝色里，一个身影格外扎眼。王心玪。她竟然套着一件云南玉昆的蓝色外套，宽大的帽子遮住大半张脸，但那台贴着成都台标、蒙着厚重防水罩的专业摄像机，却像忠诚的猎犬，稳稳地扛在肩上。镜头，隔着密集的雨丝和半个球场，无声地对准了替补席上的秦可。

秦可猛地抬头。目光穿透雨幕，精准地捕捉到那双藏在帽檐阴影下的眼睛。

没有言语。

王心玪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动，用只有两人能懂的口型，掷出一把冰冷的刀子：

“敢不敢——”

她顿了顿，口型变得更加清晰，带着挑衅的弧度：

“——再绝杀一次？”

秦可胸腔里那团火猛地炸开！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用同样清晰的口型，狠狠地怼了回去：

“敢不敢——”  “把那身碍眼的蓝皮——”  “给老子脱了！”

王心玪的镜头微微晃动了一下，像是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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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在暴雨和焦灼中被拉扯得无比漫长。记分牌上猩红的0：1，像一道丑陋的伤疤，烙在每个成都人心上。云南队一次猥琐的反击，一粒该死的折射球。八十九分钟了。伤停补时牌子举起：4分钟。

第四官员站在场边，手里的电子牌亮起。

换人。

23号上，11号下。

秦可的名字通过广播，穿透雨声，砸进现场五万人的耳朵里。

一瞬间的寂静。

然后是山呼海啸！混合着希望、绝望、以及最后疯狂的呐喊！

秦可撕掉身上的替补背心，像一头挣脱囚笼的猎豹，冲入那片被雨水浸泡的绿色战场。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浇透，流进眼睛，刺辣得像辣椒水。他抹了一把脸，目光死死钉在对方球门。

马心可的直播镜头死死跟着他，声音带着哽咽，却像绷紧的弓弦：“他跑起来了……家人们……看他跑起来的样子……像要把整座成都……扛在他一个人肩上！”

弹幕彻底疯狂，红色的“雄起”如同血泪，淹没了屏幕。

时间一秒一秒流逝。绝望像冰冷的雨水，渗透进每一寸空气。

补时第三分钟。

蓉城队后场绝望的长传！皮球高高飞起，在雨水中变得沉重，划出一道笨拙的弧线，坠向禁区！

对方后卫冒顶！

皮球砸在湿滑的草皮上，高高弹起！像一个不受控制的、绝望的叹息！

就在那弹起的最高点！

一道红色的身影，如同挣脱地心引力的炮弹，逆着倾盆的暴雨，腾空而起！

是秦可！

他整个身体几乎与地面平行！腰腹拧转，爆发出全部的力量！右腿如同钢鞭，划破雨幕，狠狠地抽在那只下落的皮球上！

“嘭——！！！”

一声沉闷到极致的爆响！仿佛敲碎了所有人的耳膜！

皮球像一颗被烧红的炮弹，裹挟着雨水和无法形容的力量，撕裂空气，直挂球门左上绝对死角！

球速太快！角度太刁！

对方门将甚至没能做出反应！只是徒劳地伸了伸手！

网窝！剧烈颤抖！

球——进了！！！！

整个世界，静止了一秒。

然后——

“轰！！！！！！！！！！！！——”

凤凰山，炸了！

五万人！同时从座位上蹦起来！疯狂的尖叫、嘶吼、咆哮！将漫天暴雨的声音彻底撕碎！红色的旗帜、围巾、雨衣疯狂舞动！整个球场仿佛在剧烈地震中颤抖！

秦可重重摔在泥水里，溅起大片水花。他甚至来不及感觉疼痛，就被疯了一样的队友死死压住！泥水、汗水、泪水糊了满脸！他挣扎着从人堆里爬出来，一把扯掉身上早已湿透的球衣，露出精悍的上身和胸口那道鲜红的、“蓉”字纹身！雨水冲刷着，那红色如同燃烧的火焰！

他嘶吼着，像一头疯狂的狼，朝着客队看台的方向狂奔而去！跨越广告牌，冲破安保人员徒劳的阻拦，目标直指那片蓝色中那个扛着摄像机的身影！

王心玪就站在那里，镜头依旧对着他。

秦可冲到她的面前，没有任何停顿，在所有镜头和惊愕的目光注视下，一把抓住她身上那件该死的蓝色外套领口，猛地向两边撕开！

“刺啦——！”

布料撕裂的声响清晰可闻！

蓝色外套被粗暴地扯下，扔在泥水里！

里面，是一件早已被雨水和汗水浸透的、无比耀眼的、蓉城队的红色球衣！

王心玪看着他，脸上雨水纵横，忽然放声大笑，那笑声畅快淋漓，穿透喧嚣！她一把将沉重的摄像机塞到旁边目瞪口呆的同事手里，然后抢过一架更轻便的采访话筒，对准自己的脸，声音通过现场广播，炸响在每一个人耳边：

“看见没？！全国观众都看见没？！老子骗你们的！老子从来都是红色！根正苗红的成都红！”

马心可的直播镜头死死怼着这一幕，她的声音早已彻底破音，却燃烧着前所未有的亢奋：“麻辣兔头！加辣！加麻！加爱！听到没有！今晚九眼桥！兔头管够！秦可买单！！”

秦可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雨水和泪水混杂着从下颌滴落。他猛地转向一台正在直播的摄像机镜头，用尽全身的力气，指着自己胸口的“蓉”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炸出来的血泪：

“成都——！！！老子——把这条命押给你了——！！！”

王心玪把话筒塞回给同事，走到秦可面前，雨水冲掉了她所有的伪装，只剩下明亮的、甚至有些疯狂的笑意。她看着秦可，声音不大，却清晰有力：“拍下来了。明天头条：成都，雄起的，不止是火锅。”

狂欢还在继续。暴雨不知何时悄然变小，天边墨黑的云层裂开一道缝隙，漏下淡红色的、湿漉漉的朝霞，如同泼洒的油彩，映照着这片刚刚经历极致癫狂的土地。

王心玪弯腰，捡起地上那件被泥水浸透的蓝色外套，随手塞进背包，然后“啪”地一声，关掉了那台还在工作的摄像机，动作干脆利落。

“走了，”她甩了甩湿透的短发，对秦可说，嘴角勾起一个疲惫却明亮的弧度，“这破机器，再关机一周。陪老子好好庆祝升级。”

秦可看着她，看着这片为他沸腾的红色海洋，胸中那股奔涌的热流几乎要冲破喉咙。他咧嘴，露出沾着泥点的白牙，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一周？老子这辈子……陪你关到死！”

庆贺的香槟终于被开启，泡沫混合着雨水喷溅，冰冷的液体带着甜腻的果香和酒精的灼热，淋在每一个狂欢的人头上。秦可被队友们抬起，抛向空中，一次次接住。在又一次被抛起的失重瞬间，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沸腾的看台，扫过漫天飞舞的彩带和纸屑。

一张被雨水打湿、皱巴巴的纸片，粘着泥浆和香槟液，被无数只脚踩踏，恰好飞旋着贴上了他的小腿。

冰凉的触感。

他下意识地伸手，在那纸片飘落前，抓住了它。

是一张被撕碎的征信报告片段。边缘参差不齐，沾着污渍。大部分字迹都已模糊，但有一个名字和一连串数字，在惨白的球场灯光下，异常刺眼：

杨某  关联债务：23,000,000.00

而在那串天文数字的右下角，一个熟悉的、用红色油笔画出的标记，像一个狰狞的伤口，狠狠刺进秦可的眼底——

一个标准的、冰冷的直角缺口。

缺口内部，还有一个更小的、如同刻意标注的√2符号！

秦可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被冰冷的香槟浇透，彻底冻结。

欢呼声、香槟喷洒声、队友的狂笑……所有声音骤然退远，变得模糊不清，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玻璃。

他僵硬地站在原地，手指死死捏着那张冰冷湿黏的纸片，指节泛出骇人的白。

胸口那枚刚刚被雨水和汗水冲刷得无比鲜艳的“蓉”字纹身，仿佛也失去了所有温度。

下一个瞬间，他猛地抬头，疯狂地环视这片依旧在沸腾燃烧的红色海洋，目光如同最锋利的探针，试图穿透每一张狂欢的面孔，寻找那道冰冷的、属于阴谋的痕迹。

它从哪里来？

是谁？

在这个极致狂欢的时刻，将这份来自深渊的冰冷“礼物”，精准地投递到了他的手上？

凤凰山的烈焰仍在燃烧，但一股无法言喻的寒意，已如同鬼魅，悄无声息地缠上了他的脚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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