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缺口噬痕
雨还没落下来。但空气已经绷得像一根浸透了水的麻绳，沉甸甸地勒在城市的喉咙上。低频的、持续不断的轰鸣，不是雷声，更像是某种巨大机械在云层深处预热，震得金融城玻璃幕墙微微颤抖。震颤透过5421办公室敞开的窗，传导到秦可扶着窗框的指尖。
他另一只手里捏着那张从佟晨旧物里找到的纸币。边缘那个该死的、精准的直角缺口，正被他无意识地用来刮擦冰美式塑料杯外壁凝结的水珠。水痕蜿蜒而下，像一道道冰冷的泪。
办公室里，三块显示器同时亮着，幽幽的蓝光映着几张疲惫而紧绷的脸。屏幕上，FH项目的安全日志代码如同黑色的瀑布，无声地疯狂倾泻。窗外，天际线被翻滚的墨绿色雷暴云团一寸寸吞噬，远处霓虹灯牌挣扎着亮起，在剧烈晃动的玻璃上折射出支离破碎的、猩红的光斑。
“秦总监。”
声音不高，却像一枚小针，精准地刺破了室内黏稠的沉默。
王心玲坐在他对面，指尖轻轻叩击着她那只昂贵铂金包的金属扣锁，发出“哒、哒、哒”的轻响，节奏稳定得令人心烦。她今天穿了一身剪裁利落的烟灰色套装，妆容精致，但眼底深处有一丝极力掩饰却挥之不去的焦灼。
“贵司引以为傲的‘安全协议’，”她抬起眼，目光像淬了冰的刀片，扫过秦可，又落回屏幕，“现在看来，更像是一座被白蚁蛀空的堤坝。”
她的手指停在触摸板上，轻轻滑动。
“第七行。第四十三行。第二百零九行。”她报出数字，每一个数字都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同步出现结构异常。巧合的是，异常形态完全一致——都是标准的、人工无法自然形成的……”
她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死死锁住秦可骤然收缩的瞳孔，一字一顿地吐出那个诅咒般的词语：
“……直角缺口。”
办公室里落针可闻。只有窗外那低频的轰鸣和代码瀑布流动的细微电流声。
突然，她毫无征兆地猛地打开铂金包，从里面抽出一张纸。不是普通的A4纸，纸张更厚，质地奇特，边缘闪烁着某种冰冷的微光。
她“啪”地一声，将那张纸拍在桌面上，正对着秦可。
纸张的边缘，一个清晰、锐利、与代码漏洞、与秦可手中纸币缺口一模一样的直角缺口，赫然在目！
“这不可能！”马心可失声叫道，手里的咖啡杯晃了一下，几滴滚烫的液体溅出来，恰好落在王心玲拍出的那张奇特的纸上。
褐色液体迅速晕开。诡异的是，被咖啡浸湿的纸面，非但没有变得模糊，反而渐渐显影出几行淡淡的、散发着幽蓝色荧光的字迹！
其中一个词组，刺目地清晰：
「FH-终端」
秦可感觉自己的血液瞬间凉了半截。他死死盯着那个缺口，盯着那幽灵般的荧光字迹。喉咙发干，声音嘶哑：“王经理……你对这些代码漏洞结构的熟悉程度……倒不像是来审查的。”
他猛地将面前的二手笔记本电脑屏幕转向她。
“倒像是……亲手编写了它们，又亲手，一个一个，把它们凿穿的人！”
屏幕上，一个原本加密的文件夹被强行破解打开。最顶上的文件，是一张高清扫描件——2023年8月15日，佟晨消失那天航班的登机牌。
登机牌边缘，被红色圆圈醒目标记出来的——正是一个与桌上白纸、与纸币、与代码漏洞形态完全一致的直角缺口！
王心玲的脸色第一次变了。那层精致的平静面具瞬间碎裂，露出一丝难以遏制的惊惶。虽然只有一瞬，但足够锐利。
“……”
就在这死寂的对峙时刻，窗外——
“轰隆！！！”
第一声真正的炸雷，终于劈开了沉闷的天空！惨白的电光如同巨斧，瞬间劈亮整个房间，也照亮了窗外远处世运城主场馆那巨大的银色穹顶。
几乎在同时——
“咔哒……噗……”
办公室的灯光猛地闪烁了几下，彻底熄灭！显示器屏幕瞬间黑屏！
断电了！
不是因为雷击。跳闸保护还没那么快。
是人为！
“楼下配电室！”老四的声音从门外走廊惊慌地传来，“热水壶……烧干短路了！”
混乱的黑暗里，秦可的心脏像被那只冰冷的缺口狠狠攥住。佟晨！那张登机条！王心玲纸上的荧光！FH-终端！
碎片。冰冷的碎片在他脑子里疯狂碰撞，却拼凑不出完整的图案，只留下尖锐的割痕。
“地下通道！”他猛地站起来，声音在黑暗中嘶吼，“去场馆地下通道！快！”
---
世运会主场馆地下通道。求婚成功的欢呼声如同沸腾的海浪，还未完全散去，正通过通风管道嗡嗡地倒灌下来，与此刻通道内昏暗闪烁的应急灯光和弥漫的恐慌形成诡异的重叠。
人群因为突如其来的黑暗和远处隐约传来的爆炸声（也许是雷声？）而陷入混乱，推搡着，惊叫着。王心玪被人流裹挟着，后背重重撞在一个冰冷的金属柜门上。
是消防柜。
她吃痛地回头，借着应急灯幽绿的光芒，看到消防柜不锈钢门板的边缘。那反光的边缘，因为撞击和灯光的角度，恰好投射下一道狭长的、边缘极其锐利的阴影。
那阴影的形状……
王心玪的呼吸骤然停止。
一个标准的、冰冷的直角缺口阴影！与她哥纸币上的、与代码漏洞里的、与王心玲那张纸上的一模一样！
秦可拨开人群冲过来，看到的就是王心玪煞白的脸和那道诡异的阴影。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那缺口阴影上，额角青筋暴起。
“佟晨……”两个字从他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沫和铁锈的味道，“你烧掉所有身份证明的时候……是不是连带着把欠老子的那句告别……也他妈烙成了这种鬼样子？！”
他一拳狠狠砸在消防柜上，金属发出痛苦的**。
“既不准我填补……又不准自己遗忘……是不是？！”
“——那个缺口，是求救信号。”
一个嘶哑、干涩，像是被砂纸打磨过无数遍的声音，从旁边应急通道的阴影里传来。
阴影蠕动，一个身影踉跄着走了出来。
是佟晨！
他整个人瘦脱了形，衣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脸色苍白得像久不见天日的纸，只有一双眼睛，燃烧着某种近乎疯狂的、绝望的亮光。他手里拖着一个巨大的、布满划痕的行李箱，行李箱的伸缩拉杆被他用一种怪异的角度卡死了应急通道的液压门，阻止它关闭。
“2023年8月15日的航班……”佟晨的声音断断续续，气息不稳，仿佛每说一个字都要耗尽极大的力气，“根本没有……旅客名单……”
他猛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缓过一口气，他抬起头，目光越过秦可，死死盯住脸色惨白试图后退的王心玲。
“那天的航班……是FH项目初期测试员的……专用押运通道！”他嘶声吼道，猛地扯开自己脏兮兮的衬衫衣领！
锁骨下方，苍白的皮肤上，一个狰狞的、刚刚愈合不久的疤痕赫然暴露在幽绿的应急灯光下！
那疤痕的形状——一个标准的、边缘甚至能看出缝合针脚的、与所有缺口完全一致的直角！
“他们……在我这里……”佟晨的手指颤抖着，指向自己锁骨下的疤痕，眼神里是滔天的痛苦和愤怒，“植入了协议漏洞的物理密钥！”
他的手指猛地转向王心玲，指尖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
“而她！王心玲！就是当年这个活体密钥项目的……首席工程师！唯一能解析这疤痕里编码信息的人！”
“轰——！！！”
又一声巨雷炸响！与此同时，通道远端，世运会主火炬塔的方向，传来一阵巨大的、金属扭曲断裂的轰鸣！紧接着，所有应急灯猛地一暗！
主火炬塔熄灭了！
真正的、彻底的黑暗，吞噬了一切。
死寂。绝对的死寂。连倒灌的欢呼声都消失了。
下一秒。
“嗡——”
低沉而密集的嗡鸣声从头顶传来。
是无人机群！数十架、数百架无人机，如同突然苏醒的蜂群，冲破黑暗，在体育馆巨大的空间内集结，排列！
是马心可！她在黑暗中操控着它们！
无人机底部亮起幽蓝色的LED灯牌，在空中迅速拼凑出一行巨大的、触目惊心的标语：
「安全协议已解除」
如同悬停在黑暗苍穹之上的审判书。
“拦住她！”秦可的吼声在黑暗中炸开，“别让王心玲跑了！”
人影晃动，推搡，压抑的惊呼，肉体撞在墙上的闷响。
一道强光突然亮起！是郭澄！他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手里举着正在直播的手机，镜头像一把刀子，死死怼到正要趁乱钻进人群的王心玲脸上！
“直播间的家人们！都看看！”郭澄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兴奋和愤怒，“猜猜看！这位女士铂金包里那张带着缺口的纸！能不能严丝合缝地对上世运会火炬塔被盗的原始蓝图纸上的标记？！”
“王心玲！”秦可踩着摇晃的悬空设备箱，一步步逼近被镜头和人群困住的她，声音低哑，却像滚雷一样碾压过混乱的现场，“你们把佟晨变成一个活体钥匙……就为了让他每次在雷暴天气……用神经剧痛……去触发你们埋下的漏洞？！你们还是不是人？！”
就在这时，佟晨动了。
他猛地举起一直紧紧攥在手里的东西——正是秦可之前见过的那张，印着直角缺口的纸币！
他将纸币那缺口的边缘，死死按在通道墙壁上一个不起眼的、似乎是检修口盖板的金属表面上！
那盖板上，恰好有一个同样形状的微小凹陷！
“现在——”佟晨的声音用尽最后力气，嘶哑却穿透一切，“让所有人都看清楚——”
通道墙壁上，原本播放着舒缓广告的巨大屏幕，雪花般闪烁了一下，画面猛地切换！
不再是广告。
是监控画面！一家养老院的内部监控！
画面清晰得残酷：李可的父亲，那个曾经笑眯眯给他们做回锅肉的李叔叔，此刻枯瘦如柴地瘫在床上，眼神浑浊呆滞。李可的母亲正拿着一支注射器，不是对准药品，而是对准床上老人微微颤抖、无法合拢的手指，用力将一管浑浊的液体，挤压在一份文件落款处！
床头柜上，散落着几份文件最上方，“亲情服务合同”几个大字下面，甲方签名处，赫然印着一个醒目的、作为印章标记的——
直角缺口！
而李可本人，正站在床头，面无表情地看着，手里拿着一部正在运行的POS机！
“——真正被套空养老金的，是谁？！”佟晨的怒吼如同悲鸣，通过监控镜头，传遍整个通道，也通过郭澄的直播，炸响在无数屏幕前！
“轰隆隆——！！！”
雷声再次滚过，仿佛天穹震怒。
主火炬塔的备用电源终于启动，巨大的火焰猛地重新燃起，金色的光芒如同审判之剑，瞬间刺破黑暗，涌入通道，将每一个或惊恐、或愤怒、或绝望的脸庞照得毫发毕现。
火光掠过看台角落。
秦可的目光猛地定住。
在重新亮起的、监控屏幕的反光里，在跳跃火焰的扭曲光影中——
佟晨苍白侧脸的轮廓，和王心玲那张精致却扭曲的脸的轮廓，在某一瞬间，竟然……
完全重合！
秦可猛地眨眼。
幻觉？
火光稳定下来，那诡异的重合感消失了。
但一种更深、更冷的寒意，像一条毒蛇，缠上了他的心脏。
他下意识地摸向自己随身带着的、贴满黄色便签的旧笔记本。笔记本边缘，用来固定活页的金属钢钉，冰冷而坚硬。
就在这时，他感觉看台塑料座椅的缝隙里，似乎塞着什么。
他僵硬地伸手，抠出来。
又是一张小小的、折叠起来的纸条。
展开。
上面只有一行字，墨迹新鲜，仿佛刚刚写下：
「下一次雷暴来临前，把我神经元里的直角缺口挖出来。」
停顿了一下，下面是另一行字，笔迹更加凌厉，仿佛带着破纸而出的决绝：
「用你笔记本上的钢钉。」
秦可猛地抬头，看向火光冲天的场馆中央，看向周围混乱的人群，看向佟晨，看向王心玲。
钢钉？挖出……神经元里的缺口？
疯狂的寒意顺着脊椎一路炸开，直冲天灵盖。
下一次雷暴？
他抬起头，透过通道出口，看向外面依旧电闪雷鸣、暴雨倾盆的天空。
已经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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