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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 葡萄架下的夏天


51.  葡萄架下的夏天

春风吹过杨絮漫天飞舞时,狗娃总爱趴在窗台上数葡萄树的新芽。那些嫩绿的小尖角从褐色的老藤上冒出来,像害羞的孩子试探着春天的温度。杨絮如雪花般在空中打着旋儿,有的粘在窗棂上,有的飘进屋里,落在狗娃的头发上、肩膀上。他鼓起腮帮子吹一口气,那些轻飘飘的絮花就又飞舞起来,在阳光中闪着银光。今年的芽比往年都多,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整根主藤,狗娃的小手指在空中点来点去,数到二十七时就乱了套。他不甘心,从头再来,可那些嫩芽仿佛在和他捉迷藏,在春风中轻轻颤动,让他眼花缭乱。

“又瞎数什么呢?”奶奶端着簸箕从屋里走出来,簸箕里晒干的玉米粒哗啦啦响,像在唱着一首古老的歌谣。奶奶的蓝布衫洗得发白,袖口已经起了毛边,但干干净净,散发着阳光的味道。

“葡萄树发芽了,好多好多!”狗娃转身时碰倒了窗台上的玻璃瓶,几颗彩色弹珠滚到地上,在阳光里折射出斑斓的光点,像散落的宝石。那颗最大的蓝色弹珠一直滚到门槛边才停下,像一只眼睛望着屋里。

奶奶眯起眼睛望向鸡窝上方的葡萄架。几年前狗娃爸从肖大伯家带回这株幼苗时,它只有筷子那么高,瘦瘦小小的,叶子蔫蔫的,大家都以为活不成。狗娃爸却宝贝似的把它种在鸡窝旁,说这里土肥,还有鸡粪做养分。如今粗壮的藤蔓已经爬满了整个木架,在鸡窝上方撑开一片绿色的天空。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叶片,在地上投下铜钱大小的光斑,风一吹,那些光斑就跳起舞来,从东跳到西,又从西跳到东,像个不知疲倦的孩子。

“光长叶子不结果,有啥用。”奶奶弯腰捡起弹珠,袖口沾上了窗台的灰尘,“你妈说了,今年再不结葡萄就砍了当柴烧。”她说这话时声音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狗娃的心突然揪了一下,像被什么无形的手攥住了。他跑到葡萄架下,踮起脚尖想看清叶腋间有没有小花苞。鸡窝里的芦花鸡被惊动,扑棱着翅膀溅起几根羽毛,咕咕地抗议着。狗娃闻到一股混合着鸡粪、泥土和青草的特殊气味,这是独属于他们家后院的味道,是他从小闻到大的味道。他深吸一口气,觉得这味道比任何花香都好闻。

“别找了,要有早有了。”奶奶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几分无奈,“去把弹珠收好,别让你姐又踩滑了。上次摔的那跤,膝盖上的淤青还没消呢。”

狗娃蹲在地上找弹珠时,听见墙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邻居家的金瓜藤不知什么时候越过了砖墙,嫩绿的卷须像小手指般勾住了葡萄架的边缘,仿佛在试探着什么。狗娃伸手想扯掉它,却在藤蔓间发现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花苞,金灿灿的像个小灯笼,在绿叶间若隐若现。

“奶奶快看!金瓜要开花了!”

奶奶的布鞋踩在泥地上发出噗噗的声响,像在给这个初夏的午后打着节拍。她眯眼看了看,突然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像盛开的菊花:“别人家的瓜倒知道来占地盘。”她粗糙的手指轻轻碰了碰那个花苞,动作轻柔得仿佛在抚摸婴儿的脸颊,“留着吧,说不定比葡萄还早结果呢。金金家种瓜确实有一手,年年结得又大又甜。”

那天晚上,狗娃梦见葡萄架上挂满了紫莹莹的葡萄,每一颗都有鸡蛋那么大,在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泽。他踮着脚去够,葡萄却突然变成了金瓜,沉甸甸地砸在他头上。他惊醒过来,月光从窗户洒进来,在地上铺了一层银霜。后院传来蟋蟀的鸣叫,忽高忽低,像在诉说着什么秘密。

五月的风裹挟着杨树的甜香吹进院子时,金瓜藤已经占据了小半个葡萄架。那些嫩绿的藤蔓像是有生命般,一天就能爬出一大截,卷须紧紧抓住任何可以依附的东西。狗娃每天清晨都要跑去数金瓜花,那些喇叭状的金色花朵在晨露中闪闪发亮,像一个个小太阳。花瓣上挂着晶莹的露珠,风一吹就滚落下来,渗入泥土中。而葡萄树依旧沉默地伸展着枝叶,深绿色的叶片背面长着细密的白绒毛,摸起来像奶奶的旧绒布衫,柔软而温暖。

“这不公平。”狗娃蹲在鸡窝旁对芦花鸡说,手指无意识地在地上画着圈,“明明是我们的葡萄树更壮实,叶子更多,藤更粗。”芦花鸡歪着头看他,红冠子一抖一抖的,黑豆般的眼睛仿佛在思考这个深奥的问题。最后它似乎得出了结论,咕咕叫了两声,低头啄食地上的玉米粒,不再理会这个烦恼的人类孩子。

端午节那天,狗娃妈在葡萄架下包粽子。苇叶的清香混着糯米的甜腻在空气中飘荡,与金瓜花的淡香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而和谐的味道。狗娃帮忙洗苇叶,冰凉的水从指缝间流过,带走夏日的燥热。他突然发现金瓜藤上结出了一个小指头大小的果实,嫩生生的表皮上还带着未脱落的花萼,像戴着一顶小巧的帽子。

“妈!金瓜结果了!”狗娃的声音惊飞了枣树上的麻雀,它们扑棱着翅膀飞向天空,变成几个黑点消失在蓝天下。

狗娃妈沾满糯米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走过来端详那个小果实:“还真是。金金家种瓜确实有一手。”她转头望向郁郁葱葱的葡萄叶,叹了口气,眼神中流露出失望,“要是葡萄树也这么争气就好了。养了三年了,光吃肥料不长果。”

狗娃没说话,只是伸手轻轻摸了摸那个小金瓜,仿佛这样就能给它一些力量。它的表皮细腻光滑,带着初夏的凉意,让人忍不住想象它长大后金灿灿的模样。

六月的太阳越来越毒,柏油路面被晒得软绵绵的,踩上去会留下浅浅的脚印。葡萄叶却长得更加茂密,在鸡窝上方投下清凉的阴影,像一把绿色的大伞。芦花鸡们喜欢在午后躲在这片绿荫下打盹,偶尔啄食从架上掉落的金瓜花。狗娃发现金瓜藤上已经结了三个果实,最大的有核桃那么大了,表皮从嫩绿渐渐转向金黄,表面的纹路也越来越明显。他每天都要去看好几次,生怕错过它们的任何变化。

一个闷热的傍晚,全家人围在院子里吃晚饭。小木桌上摆着凉拌黄瓜、西红柿炒鸡蛋和玉米粥,简单却清爽。姐姐突然放下筷子,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满了星星:“我考上幼师了!市里的!”

狗娃爸的瓷碗“咣当”一声落在小木桌上,半碗稀饭洒了出来,在桌面上蔓延开来。奶奶的假牙差点掉进菜汤里,她赶紧用手托住。狗娃看见妈妈的手在发抖,夹着的土豆丝掉在了桌面上,像一根根金黄色的针。

“真的?通知书呢?”爸爸的声音比平时高了八度,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姐姐飞奔进屋,脚步声咚咚作响,像一面小鼓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她出来时举着一张印着红头的纸,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笑容。狗娃凑过去看,纸上的字他认不全,但那个鲜红的公章像极了熟透的西红柿,在夕阳下闪着光。爸爸的手指在公章上摩挲,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粗糙的指腹轻轻划过纸面,生怕把它弄皱。

“得准备行李了。”奶奶抹着眼角说,声音有些哽咽,“被褥、脸盆、暖水瓶……”她开始絮絮叨叨地列出长长的清单,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

“还得做个木箱子。”爸爸打断她,眼睛还盯着通知书,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刻进心里,“装衣服和书用。要结实点的,能多用几年。”

那天晚上,狗娃听见父母屋里的煤油灯一直亮到很晚。透过门缝,他看见爸爸在纸上写写画画,计算着木料的尺寸和价格;妈妈翻箱倒柜找布料,准备给姐姐做新被褥。葡萄架在月光下投下斑驳的影子,像一张巨大的网罩住了半个院子,也罩住了每个人的心事。狗娃躺在床上,听着父母低低的交谈声,心里既为姐姐高兴,又有一丝说不清的惆怅。

接下来的日子,家里像被捅了的马蜂窝般忙碌起来。妈妈和奶奶赶制新被褥,缝纫机哒哒哒地响到深夜;爸爸到处打听木料的价格,比较着松木和杨木的优劣。狗娃发现金瓜又长大了一圈,表皮上出现了细密的纹路,像老人手背上的青筋,记录着岁月的痕迹。而葡萄树依然沉默,只有知了在枝叶间不知疲倦地鸣叫,唱着夏天的歌谣。

七月中旬,爸爸终于凑够了木料,请来永嘉爸做箱子。那天狗娃正在葡萄架下写暑假作业,铅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与树上的蝉鸣应和着。永嘉爸一进院子就注意到了葡萄树,他仰着头,手搭凉棚打量着茂密的枝叶。

“这葡萄长得真旺!”他赞叹道,手指轻轻拂过一片叶子,“结了不少果吧?看这长势,果子肯定甜。”

奶奶正在晾衣服,闻言撇撇嘴,手里的衣服抖得啪啪响:“光长叶子不结果的废物,白费了这些年的肥料。我已经砍了。”她说得斩钉截铁,仿佛真的已经这么做了。

狗娃猛地抬头,铅笔芯“啪”地断了,在作业本上留下一个深深的痕迹。他明明看见葡萄树还好端端地站在那里,绿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清凉的影子。爸爸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杯子,听到这话脸色突然变得铁青。狗娃看见他握杯子的手指节发白,青筋暴起,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奶奶一眼。

就在这时,姐姐突然钻进葡萄架深处,枝叶一阵晃动。“有葡萄!”她的惊叫声惊飞了树上的麻雀,扑棱棱地飞向天空,“快来看!有葡萄!”

狗娃丢下作业本钻进去,铅笔滚到地上也顾不上了。在层层叠叠的叶片后面,一串紫黑色的葡萄静静悬挂着,像隐藏在绿色帷幕后的宝石。颗粒不大,但每一颗都饱满圆润,表面覆着薄薄的白霜,像撒了一层糖粉,在从叶缝漏下的阳光中闪着微光。姐姐小心地摘下一颗放进嘴里,眼睛立刻眯成了月牙,嘴角扬起幸福的弧度:“好甜!比金金家的金瓜还甜!”

永嘉爸也摘了一颗,汁水在他牙齿间迸溅时发出轻微的声响。“真不错,”他咂着嘴说,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就是结得太少了,都藏在叶子后面,不仔细找还真发现不了。”

狗娃偷偷看爸爸。他站在葡萄架外,阳光透过叶缝在他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明明灭灭。那双粗糙的大手垂在身侧,微微颤抖着,仿佛在极力克制着什么。狗娃突然明白了什么——这株葡萄树是爸爸三年前特意从肖大伯家带回来的,每个周末他都会细心修剪枝叶,冬天还要用草绳把主干缠起来防冻。它不只是一棵植物,更是爸爸的一个梦想,一个希望。

“爸,你尝尝。”狗娃挤出人群,踮着脚摘下最饱满的一串葡萄,举到爸爸面前。紫黑色的果实在他手中微微颤动,像一颗颗跳动的心脏。

爸爸低头看着葡萄,喉结上下滚动,眼中闪过复杂的情感。他摘下一颗放进嘴里,咀嚼得很慢很慢,仿佛在品尝什么珍馐美味,要将每一丝滋味都记住。狗娃看见他眼角有什么东西在闪光,但一眨眼就不见了,仿佛只是阳光开的玩笑。

“做箱子吧。”爸爸转身对永嘉爸说,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用最好的那块木板做箱盖。”

木箱做好那天,姐姐把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一件件放进去,每放一件都要抚平上面的褶皱。狗娃帮忙塞了几本故事书在缝隙里,那是他最喜欢的《小兵张嘎》和《闪闪的红星》,虽然已经被翻得卷了边,但他还是慷慨地借给了姐姐。金瓜已经长得比拳头还大,沉甸甸地吊在架子上,表皮金黄金黄的,像一个个小太阳。狗娃发现其中一个金瓜表皮上有个奇怪的疤痕,像是对勾的形状,又像一个小小的笑脸。

“不知道哪个调皮鬼划的。”姐姐摸着那个疤痕说,手指轻轻抚过凹凸不平的表面,“不过还挺特别的,像给它做了个记号。”

送姐姐去学校那天,全家起了个大早。晨曦微露,天空是淡淡的蟹壳青,几颗星星还在眨着困倦的眼睛。妈妈煮了十个鸡蛋塞进姐姐的背包,奶奶偷偷在她口袋里塞了皱巴巴的二十块钱,那是她攒了许久的私房钱。爸爸扛着木箱走在最前面,背影在晨雾中显得格外高大,木箱随着他的脚步轻轻晃动,发出吱呀的声响,像在诉说着不舍。

狗娃留在家里看门。中午时分,太阳升到头顶,晒得地面发烫。他看见爸爸一个人回来,脚步有些蹒跚,径直走向后院。斧头砍在葡萄树干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一声接一声,在寂静的院子里回荡。狗娃数到十七下时,声音停止了。他跑到后院,看见爸爸正把砍倒的葡萄树拖到墙角,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汗水沿着额角滑落,滴在泥土里。鸡窝上方空荡荡的,只有几根金瓜藤孤零零地垂下来,在风中轻轻摇摆。芦花鸡们不知所措地咕咕叫着,在突然暴露在阳光下的鸡窝里来回踱步,仿佛在寻找那片突然消失的绿荫。

傍晚下起了小雨,雨丝细密而柔软,像天地间挂起了一幅珠帘。狗娃蹲在墙角看那些被雨水打湿的葡萄叶,叶片上的白绒毛沾了水,变成半透明的小珍珠,闪着微弱的光。他捡起一片叶子贴在鼻尖上,闻到一股淡淡的青草香,混合着雨水的清新气息。爸爸的脚步声从背后传来,狗娃赶紧把叶子藏进口袋,假装在看蚂蚁搬家。

“该吃饭了。”爸爸说,声音比平时柔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饭桌上少了姐姐显得空落落的。妈妈做了西红柿炒鸡蛋,油星在盘子里闪着微光,像小小的彩虹。狗娃突然想起什么,跑回屋里掏出那片葡萄叶,小心地夹在暑假作业本里,压在《小兵张嘎》那一页。那里写着张嘎子最喜欢的一句话:“要像葡萄藤一样,牢牢抓住希望。”

雨停了,月亮从云层后面探出头来,洒下清辉。狗娃躺在床上,听见爸爸在后院收拾的声音。斧头偶尔敲击地面,像是在为这个夏天敲响最后的钟声。狗娃摸出口袋里的葡萄叶,就着月光看那些细密的叶脉,像地图上错综复杂的小路,每一条都通向不同的地方。他想,其中一定有一条路通向姐姐所在的城市,也有一条路通向明天的希望。

鸡窝上方的天空没有了葡萄叶的遮蔽,显得格外空旷,星星仿佛比平时更多更亮了。一颗流星划过天际,拖着银色的尾巴,瞬间消失在天幕中。狗娃突然想起奶奶说过,看见流星可以许一个愿。他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在心里默默许下愿望:希望葡萄树明年能重新发芽,希望姐姐在城里一切顺利,希望金瓜能结出最甜的果实。夜风中,他听见金瓜藤在轻轻摩擦墙壁的声音,沙沙作响,像是什么人在低声细语,又像是夏天在轻轻地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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