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0章 取扬州力拒士诚
长江南岸,自应天府至松江府(后世上海市)一带,元廷共设置了三路两府一州,行政区域交错;而对岸的江北,则是几乎囊括了整个淮东精华之地的扬州路。
两地虽因一水之隔,分属江南、江北,但千百年来的经济联系、人员往来、军事布防,早已将它们紧密编织在一起,如同一体两翼。
而承载这一切的,正是横亘东西,奔流不息的长江。江面上,帆樯如林,舳舻相接,航运之利,冠绝天下,方能将两地连为一个整体。
曾几何时,红旗营水师力量弱小,只能龟缩于巢湖一隅,船小兵寡,连庐州路靠近长江的无为州、和州等地都无法有效防御。
而元军则能凭借长江航道来去自如,动辄运送小股兵马登陆袭扰,严重影响了红旗营对沿江地区的整合。
正因如此,石山彼时才会“以打促和”,在拿下真州辖县六合县,前锋兵临瓜步镇后,顺势接受元廷的“和谈”建议,放弃了进一步攻打真州治所扬子县(后世仪征县)的计划。
他深知像扬子县这等控扼长江渡口的重镇,若无强大的水师掌握江防,即便侥幸攻下,也根本无法稳固据守,反而会分散宝贵的兵力,陷入无休止的防御战。
但时移世易,如今的红旗营不仅攻占了当涂和应天府全境,在江南站稳了脚跟,水师更是于夹江一战全歼元廷水军主力,彻底掌握了长江下游的制江权。
长江下游航道之利,已尽在石山之手。
他已经有了全取浙北地区的计划,自不会放弃与浙北本是一体的扬州,坐视野心勃勃的张士诚独吞扬州路这块人口稠密,盐利丰厚的肥肉。
而失去了长江控制权的元军,在沿江据点面前,就如同被拔掉了牙的老虎。
傅友德率领的镇朔卫在水师配合下,自西向东横扫而来,兵锋所向,元军驻守的瓜步镇、真州(扬子县)等地,都是数日而下,此刻正向淮南行省治所扬州进军。
至于攻占真州、扬州后,是否会激化与张士诚的矛盾,石山心中早有定论——张士诚此人,才占据泰州、高邮等五城,便迫不及待地建国“周”,号“诚王”,其野心勃勃,昭然若揭。
这个新生的“张周”政权,与正处于高速扩张期的红旗营,利益冲突是结构性的,迟早必有一战。
更重要的是,淮东地区虽以盐场著称,富甲一方,但农业基础相对薄弱,产粮有限。
按照张士诚那种毫无节制,只求数量的“爆兵”模式,即便元廷暂时无力讨伐其部,“张周”政权恐怕也支撑不了两年,必然会因粮食危机而向外扩张,富庶的浙北地区顺理成章的是其首选目标。
石山的战略布局,从一开始就极具前瞻性:先据淮西,再图谋吞并浙北。这等于在张士诚的扩张路线上,提前筑起了一道坚固的屏障,堵死了“张周”政权可能做大的路线。
当然,眼下元廷仍是各路义军共同的大敌。
在元军主力尚未被彻底消灭的情况下,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抗元力量,方是明智之举。只要张士诚不主动挑起争端,石山自然也不会张士诚全面对立。
红旗营此次对扬州路的攻略,主要目的还是为了巩固江防,将长江天堑真正变为内河。
因此,行动范围将严格限制在元军控制区,只夺取关键节点城池,绝不会主动进攻目前由“张周”政权控制的泰州、如皋等地。
但若是张士诚利令智昏,看不清大势,悍然率先对红旗营发动攻击,那么石山也毫不畏惧。
掌握着制江权,又控制了扬州这个江北战略支点,无论是溯运河而上攻击“张周”政权的腹地,还是依托坚城进行防御,红旗营都可立于不败之地。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重要因素,促使石山下定决心,必须尽快拿下扬州路——最新的情报显示,元廷已经再次命令江浙行省派官员前往台州路,接触方国珍。
其目的,不言自明。
元廷似乎终于意识到红旗营的崛起之势,已难以单纯靠军事手段将其遏制。
脱脱等人采取了务实的策略:暂时放弃短期内注定无法恢复的运河漕运,企图赶在红旗营吞并整个浙北菁华区之前,利用海运完成一波“南粮北运”,以解北方饥荒和军队缺粮的燃眉之急。
为此,他们不惜对屡降屡叛、难以驾驭的方国珍做出巨大让步。
不过,此时已是农历五月份,东南沿海的台风季节即将来临。
在这个时节进行长途海运,无异于一场豪赌。以方国珍那种海盗出身,极度重视自身实力的谨慎性格,绝不可能为了给元廷续命,而将自己赖以生存的船队和精锐手下置于巨大的风险之中。
元廷方面想必也清楚这一点。此举更深的用意,恐怕还是以浙北地区部分利益为诱饵,换取方国珍在侧翼对红旗营进行牵制,以求拖延石山攻下并整合浙北菁华区的步伐。
纵横捭阖之道,元廷会用,石山更是此中高手。
元廷想用自己注定保不住的利益,换取方国珍这个额外助力;石山同样可以开出空头支票,用暂时还不属于自己的利益,来稳住这个并无资格与自己争夺天下,但捣乱能力一流的大海寇。
至于方国珍在吃了元廷的好处,又拿了石山的许诺之后,究竟会信守对哪一方的承诺?
相信此人的承诺,那才是天字第一号大傻瓜!
石山根本不需要方国珍坚定地站在自己这一边。他只需要方国珍“正常发挥”——即秉承其首鼠两端、待价而沽的本性,在元廷和红旗营之间继续摇摆不定就够了。
只要方国珍不能全力配合元廷给自己捣乱,对石山而言,就是战略上的胜利。
红旗营攻占和彻底消化情况复杂的浙北地区,需要时间;组建一支能够驰骋东海,足以压制甚至消灭方国珍的水师,更需要时间。
在具备彻底解决方国珍所部的实力之前,石山并不介意与方国珍虚与委蛇,进行一番利益交换。
事实上,在攻下江宁城后不久,他就已经派遣宣曹掾夏煜秘密前往台州路,与方国珍进行接触了。
石山很清楚,彻底收拾方国珍,注定是一个“剿抚并用”,且以稳固自身统治根基,重建沿海基层政权和组织为主的漫长过程,急不得。
相比之下,对付发展空间已被红旗营战略锁死的张士诚,就要直接得多。
元廷去年才设置的淮南行省,到现在基本只剩下了治所扬州这个空壳子了。
石山此前虽然屡次击败淮南元军,行动上却非常克制,他很清楚红旗营每个阶段的统治极限,只占据自己能稳定控制的地盘,绝不盲目扩张。
此举,给了淮南元军喘息之机,使得扬州不至于被削弱到一吹就倒,也让张士诚在泰州站稳脚跟后,放弃攻打近在咫尺的扬州,转而北上攻打兴化、高邮等地。
现在,便是石山收取这些长远投资“利息”的时候了。
……
江宁城,红旗营元帅府。
官厅之内,户曹知事李善长带着户曹掾李端等人,刚刚做完关于江宁府田亩清查抽检工作的详细汇报,躬身退了出去。
石山揉了揉略显疲惫的眉心,端起桌上的粗瓷茶杯,呷了一口已经微凉的茶水。
官厅外,亲卫队率彭早柱领着一名身着陈旧元朝官服,神色颇为复杂的中年男子,正静候元帅传见。李善长出门时,与彭早柱交换了一个眼神,微微点头,示意元帅此刻得闲。
彭早柱会意,整了整衣甲,迈步入内,朗声道:
“元帅,元廷淮南行省参政赵琏已经带到。”
“让他进来。”石山放下茶杯,声音平静。
自去年十月起,元廷为了集中力量进剿当时势头正盛的徐寿辉,屡次派遣淮南行省参知政事赵琏作为使者,前往合肥与石山接触,试图“招安”红旗营,以求稳住江淮局势。
石山彼时也需要时间整训军队,筹备渡江大战,双方可谓一拍即合,各怀鬼胎。
赵琏在其中居中斡旋,确实为彼此都争取到了宝贵的喘息时间。
最终,还是石山棋高一着。
他抓住元军主力被徐寿辉所部牢牢拖在荆湖地区的战略窗口期,毅然挥师渡江。而这位再次奉命前往合肥传达元廷最新旨意的赵参政,则很不巧地撞上了枪口,被石山顺势软禁了起来。
这一软禁,便是两个多月。
好在石山还想利用赵琏的剩余价值,生活上并未苛待此人,还许他随军观察红旗营行动。
在这两个月里,赵琏如同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又像一个被强迫的见证者,亲眼看着红旗营大军如何势如破竹地攻克天险采石矶,席卷当涂和应天府;
又如何通过高效的组织,严厉的军纪,以及抢险救灾、正税免捐、重新分配(部分)田地等一系列实实在在的举措,迅速安抚占领区民心,在江南这片土地上扎下深根。
真正的聪明人,往往具备“观一叶落而知天下秋”的敏锐。越是近距离观察石山其人和红旗营的运作,赵琏内心深处那种“大元将亡,新朝当立”的预感就越是强烈。
尽管出于士大夫的忠君思想和个人气节,他依然不可能投降石山,但其人的心态却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急剧变化。
至少,对石山的敌意和轻视,已消散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带着几分敬畏和审视。
此刻,赵琏步入官厅,虽然仍倔强地穿着元朝官服,神色间却已经没有了最初的倨傲和惶恐。他主动朝石山拱手,行了一个平辈之礼,语气干涩地开口道:
“石元帅。”
石山颔首微笑,起身绕过书案,大步走近赵琏,态度显得颇为随意,仿佛接待一位故友,而非对待落到自己手中的俘虏。
“赵参政随石某漂泊两月有余,是否想念扬州城中的亲眷?”
赵琏出身汴梁府钧州(治所阳翟县)的望族阳翟赵氏,他赴动荡不休的扬州任职,自不会携带正妻家小,只带了一名小妾随身伺候,算不得“亲眷”,此刻身陷囹圄,更不会想念。
但石山这番话,本就不是真的关心赵琏家事。
赵琏当即听出了弦外之音,脸色微变,果断拒绝道:
“元帅若是欲要遣本官回扬州劝说同僚归降,还请免开尊口!当日出使被你扣下,本官未能以身殉国,已经是愧对朝廷,愧对先祖。若再行此悖逆之事,本官还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通过这么长时间的观察,石山已经摸透赵琏的秉性,对他的反应早有预料,不以为意,只是淡淡一笑,转而问道:
“参政被软禁日久,想必对外界天翻地覆的变化,颇为关切吧?”
赵琏闻言,眼神闪烁了一下。明知道石山不会告诉他什么好消息,但被隔绝信息这么久,那种对时局的焦虑和渴望了解真相的本能,还是压倒了一切。
他沉默片刻,语气缓和了几分,道:
“元帅若是愿意告知,本官自当洗耳恭听。”
“荆湖那边,徐寿辉和元军杀得难解难分,具体情况,我就不多赘述了。你若是愿意回到扬州,自然能知道最新战报。”
石山仿佛笃定赵琏一定会回去,先卖了个关子,激起赵琏的兴趣。然后话锋一转,道:
“不过,有件新鲜事,参政还不知晓。那张士诚在攻陷高邮后,又拿下了宝应县,如今已在高邮建国号‘周’,自称‘诚王’了!
哈哈哈,区区五座城池,便敢称王,还是莫名其妙的‘诚王’,当真有趣得紧!”
赵琏自是听出了石山笑声中的嘲讽之意,但他更震惊于张士诚的胆大妄为。此獠恐怕会是下一个徐寿辉,如此行径,无疑是在挑战元廷的底线,必将招致疯狂的反扑。
反观眼前的石山,实力已经远胜张、徐二人,却至今未称王称帝,这份沉稳和心机,让他越发感到深不可测。
赵琏鬼使神差地,一个压抑已久的疑问脱口而出:
“张士诚都已称王……却不知,石元帅准备何时践祚?”
石山闻言,目光倏地锐利起来,似笑非笑地看向赵琏,调侃道:
“哦?赵参政也想劝进?”
赵琏顿时意识到失言,心中暗骂自己糊涂,怎可问出此等大逆不道之言(无论是对元廷还是对石山,这个话题都极为敏感)。他连忙掩饰性地咳嗽一声,强行转移话题:
“张士诚纵能猖獗一时又如何?扬州乃是淮南行省治所,城高池深,岂是此等草寇能够轻易觊觎的?”
“是吗?”
石山见赵琏还在自欺欺人,便不再迂回,直接点破道:
“却不知,城高池深的扬州城比之江宁城,又如何?”
扬州确实是淮东第一大城,城墙周长一千七百五十七丈(约合十二里),堪称雄城。但若与周长超过二十里,且依托山水险要而建,又经过历代加固的江宁城相比,便相形见绌了。
红旗营能在赵琏的见证下轻松攻破江宁,那么攻打防御体系远不如江宁的扬州,只会更加容易。
石山这番话,几乎是挑明了红旗营下一步就要攻取扬州。
赵琏顿时脸色发白,还想做最后的挣扎,话语中带着一丝“好心”提醒的意味:
“元帅既已率主力渡江,志在江南,又怎能三心二意,再图江北?岂不闻贪多嚼不烂之理?”
石山却已懒得再与赵琏打机锋,神色一肃,挑明道:
“如今自庐州路以东,直至松江府,长江之上,已无蒙元水军片帆!此番率军东进扬州的,也并非我渡江主力,只是石某留守江北的一支偏师而已。
就在两日前,我军偏师已经攻克真州。扬州,此时已成孤城一座!”
“什么?!”
赵琏浑身一震,脸上的血色尽褪。
被软禁的这些日子,他反复复盘石山的崛起之路,深知此人谋定而后动,从不打无把握之仗。既然红旗营偏师已然东进,并攻克了真州这个扬州西门户,那必然是做好了万全准备,扬州城……危矣!
但仅仅过了数息,一股莫名的释然感又涌上赵琏的心头。
他都已经被软禁了这么久,朝廷恐怕早就任命了新的淮南行省参政,扬州城是破是守,与他这个“前参政”还有何干系?他又何必再为注定要沦陷的城池操心?
想到这里,赵琏竟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语气也淡漠下来:
“元帅既有必胜把握攻下扬州,自取便是了。这等军国大事,又何须说与本官这阶下之囚听?”
石山目光如炬,仿佛能看透赵琏内心的挣扎和自我欺骗。
他毫不怀疑傅友德有能力攻下扬州,但扬州不比江宁,没法先控制外围,再慢慢攻城。此城地处要冲,离张士诚控制的泰州和高邮两城都很近。
战事一旦迁延,引来张士诚觊觎,局势就会变得很复杂。
红旗营主力要用于攻略更为富庶也更关键的浙北地区,在扬州方向不可能投入过多兵力,此战必须速战速决,最好能在张士诚反应过来之前,就尘埃落定。
而眼前这位元廷淮南行省参政赵琏,便是实现“速战速决”的关键钥匙。
此人有效忠元廷之心,但并非死硬之辈。
此前数次“招安”折腾,以及这次长达两个月的软禁,尤其是亲眼目睹红旗营的强大和高效,早已悄然磨蚀了赵琏的殉国之志,动摇了他对元廷的忠诚和信心。
赵琏的心理防线,其实早已被突破,只差最后临门一脚,有人去点破那层窗户纸。
石山踏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赵琏,道:
“正因为扬州必破,石某不愿见到阖城官民惨遭战火涂炭,徒增伤亡。故想请参政返回城中,为我军——‘示以祸福’!”
“示以祸福”四个字,石山刻意加重了语气。
赵琏如遭雷击,猛地瞪大了眼睛,伸手指着石山,嘴唇哆嗦着,却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因为,这“示以祸福”四字,恰恰击中了他内心,勾连起阳翟赵氏的家族发迹史!
阳翟赵氏耕读传家,虽为地方大族,但在其祖父赵宏伟之前,族内并未出过显赫高官。
家族的转折点,正是在蒙元灭宋之际!
至元十三年(公元1276年),元军统帅宋都率大军南下攻宋,赵琏的祖父赵宏伟当时还是一介布衣,却敏锐地捕捉到时机,主动致信宋都,慷慨陈词,分析时局。
宋都非常赏识赵宏伟的才能,命其率军攻取江西临江。
赵宏伟不负所托,一路势如破竹,先后击败宋军将领管忠节、邹超,兵临吉州城下。
其人攻下吉州城采用的策略,正是“示以祸福”——即向守城宋官剖析利害,陈明抵抗则城破人亡,投降则保全性命富贵的结果,最终成功劝降了吉州知州周天骥,兵不血刃拿下吉州。
此役之后,赵宏伟被任命为吉州参佐官,由此踏上仕途,最终官至江南行台侍御史,奠定了阳翟赵氏如今的显赫地位。
赵宏伟直到泰定三年(公元1326年)才去世,这段家族发迹史,赵琏自然耳熟能详。
阳翟赵氏乃是大族,石山能派人打探到这些信息,并不奇怪。但石山在此刻此地,用这种语气重提“示以祸福”四字,其用意之深,对赵琏内心的冲击之巨,无以复加!
历史仿佛是一个轮回。
同样是改朝换代的前夜,同样是兵临城下的危局,同样是“示以祸福”的选择……他赵琏,是应该效仿祖父当年的“明智”之举,为家族在新朝谋取一份新的富贵起点?
还是应该坚守那份早已被现实磨损得千疮百孔的忠君气节,陪着注定要倾覆的旧王朝一起殉葬,并同时埋葬家族的未来?
官厅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剩下赵琏粗重的呼吸声。他的内心在进行着天人交战,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石山并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目光平静却充满压力。
良久,赵琏仿佛被抽干了全身力气,肩膀垮了下来,声音沙哑而艰涩,几乎微不可闻:
“……元帅……可否……派人前往阳翟,为在下……接来家小?”
成了!
石山心中一定,脸上露出了真诚的笑容。他既然能查到赵琏的家族背景,自然早有安排人手关注其家小情况。当即爽快应道:
“伯器(赵琏表字)兄放心!只需你手书一封,半月左右,定让你家小平安抵达江宁,保你阖家团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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