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章 从此一别是新生
依靠严刑峻法实行高压统治,确实能吓住大部分人一时,却不能解决所有问题一世。
暴政如同筑堤坝堵洪水,初时看似有效,但随着时日迁延,水位愈涨愈高,内部积存的能量也会越来越大,终会有一天溃堤奔流,酿成更大的灾祸。
元廷对站户的控制之严,便堪称这般短视的暴政。
其律令之苛,堪比军法,甚至在某些方面比红旗营的军纪还要森严。而具体执行律法的站吏,对底层站丁的管理与压迫,更是敲骨吸髓,几乎不留活路。
可曾兴这等出身底层站户的人却清楚,尽管元廷施以如此重压,其站户管理体系仍是一团乱麻,腐败横行,效率低下,站户逃亡问题屡禁不绝。
他自追随石山之后,才得以识字,所读的书不多,对历史兴衰周期之律了解甚少,却仍能凭借自己的人生阅历,模糊地意识到单靠高压恐怖统治,解决不了根子上的问题。
因而,当石山突发此问,曾兴顿时意识到自己猜错了元帅的意图,慌忙躬身认错:
“属下糊涂,妄自揣测上意,请元帅责罚!”
这番话若出自他人之口,未免有失分寸,甚至惹来疑忌。
但曾兴自楮兰建军之初便追随石山,乃是元帅的铁杆心腹,深知石山虽然治军严明,却并非心胸狭隘,不能容人的主君。他这一句“妄自揣摩上意”,其实也未尝不是另一种谨慎的“揣摩”。
石山望着曾兴惶恐中带着诚恳的脸庞,心中不禁暗叹:自己近来忙于军政要务,是有多久没和这些核心部下深入交谈了,以至于他们还需要以种种言行试探自己的心意?
今日一上午埋首于公文卷宗,也确实有些疲惫。他索性起身,走出略显压抑的官厅,对曾兴道:
“跟上来吧,陪我到院子里走走。”
“是!”
曾兴赶忙应声,快步跟上,习惯性地保持在石山侧后半步的位置。
时值五月,江宁的天气已有些闷热,但元帅府大院中不少苗木,枝繁叶茂,挡住了渐烈的阳光。花圃中百花争艳,暗香浮动,行走其间,凉风习习,令人心神为之一爽。
石山有意放缓了脚步,声音也比在官厅中时缓和了许多:
“曾兴,你须记住,我将你放在军法司典军的位置上,是要你为军法兜底,维护军法尊严,而不是要你替我杀人。杀人很简单,刀起头落,也确实能暂时镇压不少问题,但它不能解决所有问题。”
他微微停顿,目光掠过一株苍劲的槐树,继续道:
“况且,若真要杀人,何需军法司动手?我随便放出一营战兵,效率岂非更高?杀一人而三军震者,杀之。可若是杀一人而令三军疑,便是自毁基业。
若是你这个军法司典军断案都是罪由心证,完全没有规矩,我又如何能以军法服众?毁掉人心很容易,但要再重新凝聚人心,就难如登天了!”
“属下——”
元帅这番话说得很有些重了,曾兴听得心中一颤,顿觉委屈,很想辩解自己一切所为皆是为了元帅的大业,绝无私心。
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即便真是出于“公心”,被毁掉的人心,难道就能变回来吗?更何况,扪心自问,自己希望重判朱重八,难道就没有揣摩上意,急于立功立威的想法?
想到这里,曾兴面颊微热,一时语塞,只得低下头去。
石山虽然批判了曾兴,却没有惩治他的意思。朱重八一案尚未正式判决,曾兴此来本就是征求自己的最终意见。他身为上位者,既要部下踊跃建言,就不能因为部下的意见不合心意,而随意责罚。
对这些忠心可嘉但见识有限的老部下,他更愿意加以引导和培养。若实在跟不上自己的步伐,再考虑调整岗位,换个更合适的人继续培养也不迟。
若一味求全责备,遇事不满意,就不分青红皂白批评辱骂,不仅解决不了问题,还会自毁根基,只会逼得这些忠心的部下畏首畏尾,为迎合自己而说假话办假事,最终坏了大业。
“你是随我起事的老兄弟,你的心意,我岂能不知?”
石山转过头,目光落在曾兴脸上,已变得柔和了许多,带着殷切的期许,接着道:
“你只要用心做事,我就绝不会负你。”
两人走到一株开得正盛的石榴树下,火红的花朵簇拥枝头,宛如燃烧的火焰。石山驻足,望着那一树绚烂,语气平和却意味深长:
“军法也好,日后将要推行的民律也罢,其根本目的,都是为了维持稳定,实现有效治理。它们是以成文的规矩,强制约束和规范军民的行为,使社会有序运转。
若律法在执行过程中背离了这个初衷,反而逼得军民铤而走险,使得社会更加动荡,那就要反思:是律法本身出了问题,还是执行律法的人出了偏差?”
他侧身看向曾兴,目光深邃,神情也严肃了几分。
“但绝不能一味用高压和恐怖手段,强逼军民低头。那样纵使解决了一时的问题,也只会进一步激化矛盾,为将来埋下更大的祸根!”
曾兴身为军法司典军,亲身参与过多项军法的起草与修订,自然明白律法产生的过程和作用。石山这番话,他听懂了,也终于明白了元帅为何不满意自己对朱重八之案的判决建议。
他当即深深垂下头,语气无比诚恳地道:
“元帅教训的是!属下愚钝,愧对元帅信任,险些因短视而误了大事!”
“好!”
石山微微颔首,语气依旧平和,鼓励道:
“那你现在再说说,此案该如何断?”
虽然石山已将案件定性为严重违纪而非谋反,让曾兴借兴大案树立自己威权的打算落了空。
但转念一想,没有人会真心希望自己的主君是个喜怒无常,动辄杀人灭族的暴君——今日他人头落地,谁能保证明日屠刀不会挥向自己?
曾兴的思路很快扭转过来,他沉吟片刻,谨慎地开口:
“若无秦双等军法官执法犯法,默许甚至主动促成此事,则朱重八纵有再多想法,也绝无可能付诸行动。因而,此案主犯当是秦双!应重判……
朱重八虽有暗示、教唆之嫌,但其意图仅在招募同乡,并未有直接证据显示其有谋反之意,且……”
“不错!”
石山再次点头,肯定了曾兴的判罚意见。
说实话,朱重八此人私心重胆子大,加上其在原历史位面的“丰功伟绩”,石山又不是什么道德圣人,自然不可能对此人没有半点防范。
但维护红旗营军纪的严肃性和公正性更为重要——违纪者必须严惩,却绝不能超越其实际罪责的限度。
若为杀一个目前尚无实质反迹的朱重八,而开“罪由心证”的恶例,破坏军法根基,导致将士们畏惧的不是军法,而是他石山的个人喜怒,那便是因小失大,自毁长城了。
石山抬手指着院中那些被精心修剪,造型别致的苗木,道:
“你看这一院花木,造型别致,郁郁葱葱。可知需要多少花匠日夜精心照料,施肥浇水,除虫修剪,方能有如此美景?”
他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院墙,看到了更广阔的天地,接着道:
“天下之大,军情、民情之复杂,远非这一院苗木可比。我纵有三头六臂,也不可能事必躬亲,管尽天下事。终归是要依靠你们各司其职,方能维持大局稳定,不至生出乱子。”
元帅话语中的信任与重托毫不掩饰,曾兴顿时觉得肩头一沉,方才的惶恐和委屈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滚烫的责任感和干劲。他挺直腰板,肃然道:
“元帅教诲,属下必铭记于心!定当竭尽全力,尽忠职守,绝不辜负元帅重托!”
……
军法司大堂。森严肃穆的气氛笼罩着整个大堂。朱重八再次被带了这里,这一次,堂上还跪着秦双、周德兴等人。
看到这阵势,朱重八心知今日便是正式宣判之时,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脑海中的杂念抑制不住地翻腾:自己究竟会被判何种刑罚?又会有多少人将陪自己一起人头落地?
曾兴端坐堂上,面沉如水。连日来的突击审讯让他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他没有让众人久等,见人犯均已带到,便抓起惊堂木,重重一拍!
“啪!”“开审!”
清脆的响声在大堂内回荡,压下了所有不安的躁动。
“案犯秦双、王定七……朱重八、周德兴等一干人等到案!”衙役的唱喏声清晰有力。
曾兴展开早已备好的判词文书,目光扫过堂下众人,声音洪亮地开始宣读:
“审得:抚军卫第三镇私募兵员一案,业经查实。
原该镇军法官秦双,执法犯法,煽诱、勾结本镇军法官王定七、赵胜、陈才、李六亩、孙九等五人,共同舞弊,隐瞒事实,将周德兴、朱文正……等七人,擅自录入军中名册,冒领军饷,紊乱军制。”
他的声音沉稳而清晰,每一个字都敲打在众人的心上。
“上述行径,严重违反《红旗营军法官督察条例》第五条、《募兵条例》第十一条及《分兵条例》第七条之规定,性质恶劣,影响极坏,非严惩不足以肃军纪、正视听!”
堂下一片死寂,只有曾兴的声音在回荡。朱重八屏住呼吸,仔细听着每一个字。
“依律,主犯秦双,执法而枉法,罪加一等,应剥夺其军籍,并处苦役三年。念其归案后尚能及时认罪,未做无谓狡辩,并能配合调查,主动交代所犯之事,情状稍可,酌情减刑半年。
综上,判决如下:剥夺秦双军籍,发配滁州矿山,服苦役两年半!”
秦双听到这里,身体微微一颤,却知道如此判已经是元帅施恩了,深深叩首下去,哑声道:
“罪员……认罚。”
“案犯王定七、赵胜……”
朱重八有些纳闷,他原以为自己是主犯,不理解曾兴为何先宣判这些从犯的判词?而且判罚远轻于他的预期。
虽然脑中胡思乱想,但听完秦双的判词,朱重八还是松了一口气——从犯秦双都能从轻发落,那自己这个主犯也不会判得有多重,至少不会被判谋反重罪。
如此的话,活下去的可能性就比较大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期待和困惑在他心中升起。
毕竟,违反军纪被处死又不是啥好名声。
只要能活下去,哪怕是要服几年的苦役,朱重八也能接受,自没有求死充好汉的想法。
曾兴连日突审案犯,颇为疲惫,念完秦双、王定七等六人的判词,嗓子已经有些干涩,停顿了两息,大堂内静得能听到窗外风吹过的声音,朱重八只觉得这两息仿佛两年一般漫长。
“案犯朱重八!”
曾兴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朱重八一个激灵,连忙跪直了身体,心脏几乎跳到了嗓子眼。
“身为抚军卫第三镇镇抚使,利用职权徇私,暗示本镇军法官秦双……念其归案后及时认罪,主动交代所犯之事,且无证据显示有更进一步的悖逆之行。”
“据此,综合考量,判决如下:朱重八,革去镇抚使之职,降为队率,以观后效。”
朱重八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是苦役,更不是杀头?
他脑子瞬间一片空白,愣在原地,甚至忘了领罚谢恩。直到身旁的衙役低声提醒,他才恍然回神,连忙跟着秦双等人一起叩首。
“罪员朱重八领罪!谢元帅、谢典军宽宏!”
接着,曾兴又宣判了对周德兴、朱文正等七人的处理决定:此七人系被违规招募,军籍自始无效,予以注销,已领军饷须尽数罚没(七人无力偿还的部分,判由朱重八军饷中逐月扣除)。
鉴于这七人并非主动谋划,且情节轻微,不予追究刑事责任,当堂释放,恢复平民身份,遣返原籍。
宣判完毕,曾兴一拍惊堂木。
“退堂!”
如狼似虎的衙役上前,给秦双、王定七等需服苦役者戴上枷锁镣铐,当场押解出去,他们将直接被送上停泊在江边的船只,运往江北滁州的矿山。
而朱重八、周德兴等人则被当堂解开了受杻、脚镣,恢复了自由身。
朱重八恍恍惚惚地跟着众人走出军法司阴森的大堂。门外阳光明媚,刺得他眼睛有些发疼。他深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气,冰凉的肺腑终于渐渐回暖,心神也重新镇定下来。
他毕竟是极聪明的人,仔细回味整个审判过程和判决结果,已然大致猜到了自己能被轻判的原因——石元帅要的是法度,是规矩,而非凭个人喜好的滥杀。
虽然还是无法理解,但自己这次竟然真的沾了这“法度”的光?
看着身旁惊魂未定的周德兴、朱文正等乡党亲族,朱重八心中涌起一阵愧疚。他走上前,道:
“德兴、文正……各位兄弟,说来,这事终归是俺连累了你们。你们此番回去,若是想踏实种地,等俺以后攒够了饷银,便托人捎回去,给你们添置些田亩屋舍,也算俺的一点补偿!”
周德兴、朱文正等人原本以为自己不死也要脱层皮,此刻竟能全身而退,已是意外之喜。说起来,倒是他们连累了朱重八被降职罚饷,还影响了大好前程,此刻听他这么说,更是过意不去。
“重八,你别这么说……”
“四叔,是俺们对不住你……”
朱重八摆了摆手,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尽管有些复杂,却透着一股劫后余生的豁达,道:
“俺想清楚了,石元帅胸怀似海,非俺这等粗人能随意揣度。你们若是还想从军,日后可以走正常的招兵程序投军,想来应不会有人因今日之事故意刁难。
只是,切记日后定要遵守军规,莫再私下抱团,授人以柄。”
周德兴等人经过这一番牢狱之灾,早已是惊弓之鸟,哪里还有心思再投军?纷纷表示只想回钟离老家,安心种田,再也不想过这提心吊胆的日子了。
朱重八其实也摸不透石山的真实想法,并不能确定石元帅是否真的不计前嫌,见众乡党已被吓破了胆,便也不再相劝。
他想起那日被胡德济捉拿时,似乎听到抚军卫第三镇已被解散,自己如今又被降为队率,判词上也没有明确自己的去处,还要先赶回大营报到,一时也有些茫然。
正当他踌躇之际,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道:
“朱重八,暂且留步!”
朱重八转过身,只见叫住自己的是一名身着中级军官服饰,面容精干的陌生人,但他身旁跟着的两名军士,朱重八却认得,正是原第三镇的弟兄,各自手里还提着一个包袱,里面似是自己的物品。
他连忙拱手行礼,带着几分警惕问道:
“恕俺眼拙,阁下是?”
那名军官倒是颇为客气,还了一礼,随即从怀中取出一封盖有军令司大印的文书,递了过来,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道:
“在下赵庸,现任军令司参军。以后,咱们就是同僚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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