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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2章 家国终有舍与取


石山选择在这个时候命令镇朔卫攻打六合县,当然不是听到元廷的招安条款过于荒谬,而因怒兴兵。

    其人虽说无意与元廷和谈,但手握数万虎贲,屡破元廷大军,若对这等近乎侮辱的招安条件,都毫无反应,反而显得太虚假,不合常理。

    做戏,就要做全套。

    只有亮明自己的“脾气”,摆出一副不满足自己“胃口”就决不罢休的姿态,元廷才会觉得他石山是真有“接受招安”的潜在意愿,只是不满意自己开出的价码太低,才继续搞事。

    这样,对方才会真正考虑拿出更有“诚意”的价码来认真谈判,红旗营也才能获得真正的喘息之机。

    攻伐六合,就是“亮獠牙”,逼迫元廷继续押注的一步妙棋。

    而且,这步棋并不是石山一时冲动所下。

    自王弼接替郭子兴进驻瓦梁垒后,就在傅友德的大力支持下,频频主动出击,已经将六合城以西,元军苦心经营的六处大小据点一一拔除,清扫了外围大部分障碍,红旗营兵锋已可直抵六合城下。

    镇朔卫上下早已厉兵秣马,做好了攻城的充分准备。

    六天前,傅友德便向军令司提交了攻取六合县的详尽作战计划。

    石山之所以引而不发,没有立即批复此计划,正是考虑到需与元廷虚与委蛇。

    现在,元廷的“诚意”已到,石山也该让对方看到自己的“回应”,攻取六合的时机已然成熟。

    处理完邓友隆率部归附与元廷招安这两件急务,石山又返回自家二哥新宅的客厅。

    令他有些无奈的是,石山不上桌,家人们果然没有人敢动筷子,菜肴虽已热气渐消,却依旧整齐地摆在桌上,所有人都正襟危坐,眼巴巴地等着他回来。

    “不是说叫你们先用么?菜都快凉了,吃啊。”

    石山语气尽量放得随意,走近主位坐下,拿起筷子,就立即给快要流口水的侄子和两个外甥碗里分别夹了一大块肉。

    三个孩子受宠若惊,小脸涨得通红,讷讷地小声道了谢,便立刻埋下头,用力扒拉着碗里的饭粒,仿佛那是天底下最紧要的事。

    众人闷头吃饭,客厅里一时安静得只剩下轻微的咀嚼声。

    石山目光扫过众人,大姐彭石氏和姐夫彭有田、二哥石二河和二嫂石刘氏,看向他的眼神里都充满了拘谨,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那份骨子里的亲近,在巨大的身份鸿沟和石山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威势面前,被冲淡了许多。

    得亏刘若云产期临近,近些时日不便出门走动,今日石山便没有把她带上。

    否则,有雍容华贵的主母在场,这顿饭恐怕会吃得更加沉闷压抑。

    石山其实明白症结所在——他终究不是那个在益都路东张营里长大的贫苦军户石三。

    灵魂的差异,阅历的鸿沟,身居高位的威严,以及随之而来的行事作风、言谈举止、乃至眼神气度的变化,都很难不让这些一辈子生活在底层,见识有限的亲人们感到陌生和畏惧。

    这些亲人既想亲近石山,却又本能地在他面前缩起了手脚。

    石山当然也渴望亲情,却无意刻意去扮演“石三”,以修复那本就模糊淡薄的亲情记忆。

    天家无私事,石家虽然还不是天家,但这条路一旦踏上,便注定与寻常人家的柴米油盐渐行渐远。

    石山作为立志改天换地的穿越者,他的路,注定是孤家寡人。

    其家人享受了石山亲族身份带来的优渥与尊荣,便也要准备好承担起相应的约束与责任。

    这顿饭,便是这转变过程中一个微小的缩影。

    “三,三郎……”

    石二河见石山脸色尚可,似乎心情不错,鼓起勇气,带着几分忐忑开了口。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搓着衣角,声音带着底层人特有的那种小心翼翼。

    “你知道的,俺就是个粗人,大字不识几个,除了舞刀弄枪,就只会割草养马,摆弄土坷垃,……这,这做掌柜的精细活计,俺是真干不来,怕给你丢人现眼……就不去那荣军社了吧?”

    石山没直接回答,而是拿起桌上温着的酒壶,先给二哥石二河面前那只粗瓷酒盅斟满,又给大姐夫彭有田的杯子倒上,最后才给自己面前的白瓷酒盏满上。

    他端起酒盏,先向两位亲人劝酒道:

    “二哥,姐夫,先喝酒。”

    石二河酒量很浅,平日里也极少沾酒。

    此刻见石山亲自斟酒,不敢推辞,连忙端起酒盅,一仰脖灌了下去。烈酒的辛辣直冲喉咙,呛得他咳嗽了两声,一张饱经风霜的脸瞬间涨得通红,连脖子根都染上了颜色。

    石山放下酒盏,目光在拘谨的大姐、姐夫和局促的二哥、二嫂脸上缓缓扫过,语气变得语重心长:

    “大姐、姐夫,二哥,等俺们红旗营的大业成了。”

    他斟酌了一下用词,决定还是要尽早向亲人们挑明自己的底线和立场,道:

    “你们就都是皇亲国戚了。到那时,你们要替俺守好这份家业,帮着稳定这个国家。不识字,怎么行?不会,就学嘛!”

    “皇亲国戚”四个字,如同重锤般砸在石二河心上。

    自益都路出发时,周闻道就已经告知他三弟做了“好大事业”,可这“好大事业”具体有多大?穷尽石二河这个底层军户的想象力极限,也无非是做个威风的“大将军”或者占几个城池的“大王”。

    沿途那些手握重兵的将领(朱重八、邵荣等人)对他客客气气,甚至有些讨好,已经让他受宠若惊,觉得不可思议。

    踏入合肥这座“巨”城,见识了雄伟的元帅府,再见到仙女般的弟妹刘若云……石二河就彻底懵了,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和记忆中的“三弟”,已经活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

    待到红旗营大军班师凯旋,他看到一身戎装,被无数精兵悍将簇拥着的石山,浑身散发着凛然不可侵犯的威势,心中那点关于“三弟”的残存模糊印象也彻底消散了。

    眼前这个人,嗓音相貌依稀是三郎,但那眼神、那气度、那举手投足间掌控一切的威严,完全不一样。

    李初八家那傻小子李武如今也大变样,还告诉石二河,石三去年在徐州开过窍,从此就不一样了。

    石二河找不到其他能说服自己的理由,只能相信李武的说辞。也许……也许三郎真是天上的星宿下凡,以前在前张营里只是没开窍,不识真身罢了,这个念头在他心里盘旋过无数次。

    此刻,听到“皇亲国戚”和“守家业、稳国家”的重任,石二河只觉得一股惶恐和晕眩感袭来,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他不敢再胡思乱想,慌忙接话道:

    “俺……俺在学!俺在学识字了!”

    他像是急于证明自己,生怕石山不信,立刻伸出粗糙的食指,蘸了蘸酒盅里残余的酒液,就在光滑的榆木桌面上,一笔一划、极其认真地写了起来。

    先是一个歪歪扭扭但笔画清晰的“石”字,接着是更复杂些的“二河”,最后是“石狗儿”。字迹虽然稚拙,如同孩童初学,但看得出每一笔都用了十分的力气,透着一股子军户子弟的认真劲儿。

    “看,看,俺能写自己跟狗儿的名儿了!”

    石山看着桌面上那两个被酒渍浸润渐渐模糊的名字,微微点了点头。

    石二河见状,松了口气,但脸上依旧堆着恳求的憨笑:

    “三郎,俺知道你是为俺好。可俺这脑子,是真不好使。算账那些弯弯绕绕的门道,俺弄不明白。俺就怕去了荣军社,笨手笨脚,不光帮不上忙,反而给你惹麻烦,坏了你的大事……”

    石山看着二哥那饱经风霜,写满恳切与不安的脸,心中也并非铁石一块。

    他夹了一筷子炖得软烂的肉菜,放到石二河碗里,语气缓和了些:

    “行。既然二哥实在不愿去荣军社,那就不勉强了。你就接着干你拿手的,种地,养马。”

    石二河闻言,脸上瞬间绽放出如释重负的笑容,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连声道:

    “诶!诶!好!这个俺在行,这个俺在行!”

    “不过。”

    石山话锋一转,语气虽平缓却不容置疑,道:

    “识字还得接着学,不能停。等你学得差不多了,认得了常用的字,看得懂章程告示,俺就专门划一片好地给你。你给俺好好负责育种。”

    “育种?”

    石二河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困惑。军户种地,谁家不晓得选个饱满的穗子留种?养马不也得挑健壮的公马配种?

    这活儿他熟,可……值得三郎专门划一片地,还让他这个“皇亲国戚”去管?难道是和养母猪下崽卖小猪仔似的营生?专门卖粮种,马种?

    他心里嘀咕,但看着石山平静却深邃的眼神,那句“这有啥难的”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三郎做事,必有深意。俺现在不懂,等学好了字,他自然会告诉俺。

    这么一想,石二河也不再纠结,老老实实地点头应承,道:

    “诶,俺听三郎的,俺好好学认字。”

    石二河这边刚安顿好,一直用胳膊肘悄悄捅着自家男人的大姐彭石氏,立刻抓住机会开口。她脸上堆着笑,带着几分市井妇人特有的精明和讨好,看向石山,道:

    “三郎,你看,你二哥不愿去荣军社,那是他没福分,脑子转不过弯儿。那你姐夫,他能不能去?有田他以前是走街串巷的货郎,买卖东西,跟人打交道,那嘴皮子还算利索,脑子也活泛……”

    大姐夫彭有田比石山大八岁,确实做过多年货郎。常年走南闯北,混迹市井,练就了一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也磨出了几分底层小商贩特有的精明和察言观色的能力。

    石山维系统治的根本,在于严密高效的制度设计和麾下文武相互制衡的利益格局,其实并不特别依赖亲族去掌控核心位置。

    他之前犹豫是否将彭有田安置到荣军社,正是顾虑此人“太精明”,心思太活,怕他仗着自己亲族的身份,生出不该有的心思,反而坏了规矩。

    看着大姐期盼的眼神,和彭有田那强自镇定却难掩渴望的表情,石山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可以。”

    “哎呀!多谢三郎!多谢三郎!”

    大姐喜出望外,连忙拉着还有些发懵的彭有田站起身,就要给石山作揖道谢。

    “等等!”

    石山抬手制止了他们。他脸上的温和瞬间敛去,眼神变得如冰似铁,一股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让客厅里的温度仿佛都降了几分。

    石山锐利的目光直刺彭有田,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砸在对方心上:

    “大姐,姐夫。俺把丑话说在前头。荣军社,不是俺一个人的私产!它是红旗营的钱袋子,更是军心所系!容不得半点沙子!”

    彭有田被他看得心头一颤,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腿肚子都有些发软,差点就要当场跪倒。他之前和石山接触不多,印象中还是个有些青涩的半大孩子,何时见过石山如此冰冷慑人的一面?

    “待姐夫学会了常用字,去了荣军社,一切须得听从周闻道周都事的安排。若敢仗着身份作奸犯科,损公肥私,或者阳奉阴违,给周都事使绊子。”

    石山的脸色又迅速恢复平静,仿佛是在给众人开个玩笑,道:

    “俺可不介意给自己再换个姐夫!大姐,你没意见吧?”

    这赤裸裸的警告,如同寒冬腊月里的一盆冰水,将彭有田心头那点因“皇亲国戚”身份可能带来的小得意和小算盘浇了个透心凉。他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还是大姐反应快,连忙一把攥住丈夫的胳膊,脸上挤出勉强的笑容,连声道:

    “不敢!不敢的!三郎你放心!有田他绝不敢!俺们就是去做事的,绝不敢坏了你的事。有田,快!快给三郎敬酒!表个态!”

    彭有田这才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端起酒盅,声音都有些发颤,道:

    “是……是!元帅……哦,不,不,三郎放心,俺……俺去了荣军社,一定规规矩矩,老实听周都事的安排,绝不敢有半点歪心思,若有违逆,天打雷劈!”

    说罢,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仿佛在饮下一杯保证书。

    石山点头,喝下酒盏中的酒,神色稍缓,但眼神依旧锐利。

    这番话并非虚言恫吓,他需要亲族作为某种象征性的“压舱石”,但也绝不允许任何亲族成为他事业上的蛀虫或绊脚石。

    规矩必须立在前头,哪怕难听,也总比事后撕破脸皮杀人立威,既丢面子又丢性命要好得多。

    亲情,在权力和基业面前,有时脆弱得不堪一击。

    几个成年人的“正事”总算谈完,席间的气氛却更加沉闷了。石山目光转向自他回来后,就一直努力尽量降低存在感,几乎将脸埋在饭碗里的六弟石顺。

    “六郎。”

    石山尽量放柔了语气,和颜悦色地询问道:

    “今日叶夫子讲的课,感觉如何?”

    六弟原本和石三一样,就按排行取名石六,石山为他改了现在的名石顺,只有十三岁,被石山安排进了羽林营,今日是特批了假才能回家团聚。

    石顺比石山小七岁,原本对从小就疼自己的三哥感情较深,来合肥之前还有颇多期待。

    但真见到了石山,他却对这个执掌百万军民生杀大权的三哥,感到极度陌生,充满了本能的畏惧。此刻,被石山点名,他吓得差点把筷子掉桌上,慌忙抬起头,小脸紧张得发白,道:

    “叶,叶夫子的课,很,很好。”

    石顺生怕石山追问具体学了什么,自己答不上来更显笨拙,忙不迭地补充道:

    “营里的兄弟姐妹都爱听,说叶夫子懂的可多了!天上地下,古往今来,好像没有他不知道的。可,可俺才刚开蒙识字不久,好多话都听不懂,只觉得叶夫子很厉害!

    可究竟厉害在哪?俺,俺也说不上来……”

    听说话就知道,石顺天赋其实不差,只是错过了开蒙学习的最佳年龄,在石山面前越发拘束。

    他口中的叶夫子,正是叶兑。

    石山班师回到合肥,处理完紧急公务后,便分别接见了此次迎接他亲族有功的周闻道、花云和卞元亨三人。

    在接见前,施耐庵就对卞元亨赞不绝口,称其“徒手搏杀巨虎”“智勇双全”“诗文造诣远在施某之上”;邵荣也如实汇报了卞元亨在泗州“飞身夺敌船,白衣震群寇”的壮举。

    事实证明,卞元亨确实名不虚传。

    一番深谈下来,石山见卞元亨见识谈吐,胸襟抱负都让他极为欣赏,本有意将卞元亨留在捧月卫。卞元亨却认为捧月卫短期内恐无大战,希望能到战事频仍的第一线去历练。

    石山从其志,将卞元亨安排到更需要猛将的忠武卫。

    临行前,卞元亨郑重地向石山推荐了叶兑。

    石山求贤若渴,立刻亲自赶往叶兑下榻的客栈拜访。

    叶兑已在合肥盘桓多日,对红旗营的军政举措,乃至石山本人的行事风格都有了更深的了解。

    他亲眼看到红旗营治下秩序井然,虽法令严苛,却少有冤狱。看到石山虽被某些人诟病“好杀”,但细究之下,死在其屠刀下的,几乎都是罪证确凿危害统治根基的豪强、贪官、污吏、兵痞等败类。

    其所作所为,核心目的清晰无比——稳固红旗营统治。与徐宋彭项联军所为形成了鲜明对比。

    叶兑为人稳重,心中虽已有战略规划的雏形,未完善前不会轻易献给石山。

    但他心中已然笃定:石山就是这乱世之中,最有可能结束纷争,一统天下的真龙。

    恰好叶兑出外这些时日,随身盘缠即将用尽,虽向石山坦言自己性情疏淡,不是做官的料,明确拒绝了入仕红旗营的邀请,但他最终还是接受了石山的另一个邀请——出任合肥学院祭酒。

    学院筹建尚需时日,叶兑闲不住,便先到羽林营为那些无父无母的战争孤儿授课。

    石顺这个“插班生”起点太低,跟不上叶兑那旁征博引、深入浅出的授课内容,再正常不过。

    石山看着六弟那惶恐又自卑的样子,心中微叹,夹了一块油亮的红烧肉放到他碗里,温言道:

    “叶夫子是大才,是真正的饱学之士,学问深得很。你要珍惜这个机会,好好跟他学。听不懂没关系,多问,多记,慢慢来。识字是根基,根基打牢了,以后就能听懂更多。”

    石顺看着碗里那块诱人的红烧肉,又抬头看看石山鼓励的眼神,心中的紧张稍稍缓解,用力地点点头,声音也大了些。

    “嗯!俺识得!俺一定好好学,不辜负三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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