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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5章 理想终有幻灭时


“……须信非凭他力,截业惑以无由,不遇此门,脱生死而无路……”一个带着江西口音的洪亮声音,充斥了白莲宗弥勒下生派特有的救世热忱,在古槐掩映的回廊间流淌。

    “……净住断转,止恶为名;增长长养,生善为名……”另一个苍老而平缓的声音,带着律宗特有的严谨与持重,回应着前者。

    “……想念专注,即观心而见佛身;心境交参,即因门而成胜果……”

    前者如奔涌激流,后者却似深潭古井。

    “……小虽开忏,但障狱业不能复本……须知制忏纵业不亡,还名清净……”

    辩经已持续了小半日,两种迥异的佛法理念在这座有着两百多年历史的古刹中碰撞。

    “……其光明所以照,无央数天下幽冥之处,皆常大明……”

    最后的偈语落下,回廊内外一片寂静,唯有风吹过古槐枝叶的沙沙声。

    杭州城北关,妙行寺。

    这座始建于北宋大观元年(公元1106年)的古刹,此刻回廊处聚集了数百僧人。他们互交二足,呈跏趺坐之态,神态或庄严,或沉思,或好奇,正屏息凝神地聆听着回廊中央那两位高僧的论辩。

    坐北面南者,是妙行寺的主持,一位身形精瘦,须发皆白的老僧。他身披庄重的僧伽梨,枯槁的手指捻动着乌木念珠,每一粒念珠的转动都仿佛带着岁月的沉淀。

    妙行寺主持精研律宗《四分律》数十年,持戒精严,言行举止皆法度森然,代表着佛门中“诸恶莫作,众善奉行”的戒律根本。

    而老主持的对面,则盘坐着一位身披土黄色海青袍的胖大和尚。此人方面大耳,眼神锐利如电,虽着僧衣,眉宇间却自有一股挥之不去的草莽英气,以及与方外之人不符的救世热忱。

    此人修习《庐山莲宗宝鉴》和《弥勒下生经》。

    尽管白莲教虽因领导南北红巾军大起义,而再次遭到元廷禁绝。

    但不可否认,其传承两百多年,一度得到宋、元两代朝廷认可,融合了净土信仰与弥勒下生救世说的佛法理论,体系完备,逻辑严密,自有其深厚根基。

    如此两个宗派不同,理念大相径庭的高僧,竟能在这妙行寺中公开坐而论道,而廊下众僧亦能听得津津有味,甚至不乏面露思索赞同者,这本身便是妙行寺独特传统的体现。

    自喻弥陀创立妙行院开始,便以“接待”为名,专为往来僧道、流民、乞丐提供栖身之所,还为路毙者收尸安葬。

    两宋之交,杭州城(彼时称作临安)成为流民汇聚之地。喻弥陀此举地缓解了社会矛盾,分担了风雨飘摇的南宋小朝廷压力,因而获得官方支持,房舍逐渐增加,方改称妙行寺。

    又因妙行寺接待前后收养人数有三、四百万,而有了“接待寺”之名。南宋两位宰相赵鼎、张浚分别作诗《喻弥陀收掩遗骸》《赞喻弥陀掩遗骸诗》,以赞喻弥陀善举。

    两百多年来,南来北往的僧道在此交流、挂单,辩经论道早已融入这座古刹的血液深处。

    但以往辩经,多为同道一对一私下切磋,或三五知己小聚,似今日这般全寺僧众齐聚,由本寺住持亲自下场,与一位身份敏感的白莲宗大师公开辩经,实属罕见。

    理念的鸿沟终究难以弥合。

    辩经至此时,双方依旧各执一词,如同两条平行流淌的溪水,难以交汇。

    老主持枯槁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疲惫,他双手缓缓合十,指尖因常年持戒而微微变形,声音平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

    “彭施主引经据典,机锋犀利,于《莲宗宝鉴》《弥勒下生经》之精义阐发无遗,老衲修《四分律》,首重止持作持,于他宗妙法所知有限,此辩……老衲自愧弗如。”

    他认输得干脆,却也含蓄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并非佛法不如,而是宗派有别,路径不同。

    胖大和尚见老主持还是不愿承认自己的理念,哂然一笑,他明白对方“认输”背后的坚持,亦双手合十还礼。

    “莹玉愚钝,蒙住持不弃,容我在此叨扰多日,与众师兄弟论法,实乃平生幸事。如今俗缘已至,就此别过,愿他日有缘,再聆听住持教诲。诸位师兄弟,后会有期!”

    与妙行寺住持辩经的胖大和尚,正是彭莹玉。

    七月间,他与徐宋大将项普略合兵数万,由徽州路攻陷天险昱岭关,随即连下昌化、于潜、临安、余杭等城,势如破竹,并于七月二十六日一举攻陷了江浙行省治所杭州城。

    守臣江浙行省参政樊执敬战死天水桥,宝哥夫妇投湖自尽。

    破城后,项普略选择了供奉有庄严佛像的明庆寺作为帅府驻地,而彭莹玉则率部驻进了以慈悲济世闻名的妙行寺。

    从驻地的选择,就能看出这两位徐宋重将内心深处的身份认同:即便已手握重兵,搅动天下风云,他们的精神根柢,仍系于那青灯古佛的方外之境。

    但佛门本就不是什么清净之地,彭、项二人既已卷入这改朝换代的红尘功业,沾染了血流漂杵的大业力,又如何能再得清净?

    随着江浙行省各地元军和团练武装凶猛反扑,杭州周边各关隘接连告急。彭莹玉心中明了,这段短暂寄身佛寺,仿佛重回僧侣生活的日子,终究还是要结束了。

    他向老住持及廊下众僧深深一礼,转身欲行。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老住持那苍老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带着沉甸甸的劝诫:

    “彭施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这声音如同一记重锤,敲在彭莹玉心头,其人脚步一顿,霍然转身,面对老住持,脸上的哂笑已经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悲壮的肃穆。

    他挺直了魁梧的身躯,双手合十高举过额,目光灼灼如电,声音洪亮而坚定,仿佛要将毕生的信念都倾注在这佛号与偈语之中:

    “南无弥勒尊佛!”

    一声佛号震动人心,随即是彭莹玉掷地有声的宣言。

    “杀生为护生,斩业非斩人!世道昏乱,群魔乱舞,众生倒悬于水火。莹玉既已立誓推翻腐朽元廷,暴元不灭,又怎能轻易回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说罢,彭莹玉便将袍袖猛地一挥,带起一阵劲风,不再犹豫,大踏步走出回廊。

    “咚!咚!咚!”

    沉闷而急促的聚兵鼓声骤然响起,打破了寺院的宁静,也惊飞了古槐上的鸟雀。

    不多时,妙行寺各个大殿、僧舍、庭院都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兵甲的碰撞声,军官的呼喝声。原本肃穆庄严的佛寺,瞬间被一股肃杀之气所笼罩。

    回廊下,不少僧人的脸上却露出了难以掩饰的庆幸之色,纷纷低声诵念佛号,仿佛压在心头的一块巨石终于落下。

    毕竟,乱兵驻寺,无论这支军队的军纪有多好,终究是莫大的凶险与干扰。

    在这片庆幸的佛号声中,一位坐在角落的年轻沙弥却显得格格不入。他头颅微垂,竟似在打瞌睡,离得近些,甚至能听到细微而均匀的鼾声。

    紧挨着他右侧,一位身披郁多罗僧面容慈和的老法师见状,眼中闪过一丝无奈,连忙伸出手,轻轻推了推小沙弥的肩膀,低声唤道:

    “道衍,道衍!醒醒!法会已毕,彭大师要走了!”

    法号道衍的沙弥被唤醒,有些不情愿地睁开眼。

    此人这一睁眼,便显露出他异于常人的相貌——一双眼睛生得奇特,眼尾微微上挑,眼睑轮廓近似三角,瞳孔幽深,开阖之间精光隐现,竟隐隐透出一种猛虎病卧蓄势待发的威势,令人望之微凛。

    见周围众僧投来或责备或好奇的目光,道衍脸上并无半分慌乱,立刻双手合十,神色端严,甚至带着一丝超然的平静,向老法师道:

    “师父恕罪,徒儿方才……入定了。”

    这道衍沙弥俗名姚广孝,乃平江路长洲县(后世苏州)人氏,今年方十七岁。

    虽然剃度不过半年光景,但道衍天资聪颖,慧根深种,深得其师器重,此次本是随师父远游杭州各寺增广见闻,未料恰逢项、彭大军攻陷杭州,兵荒马乱之际,师徒二人只得滞留于妙行寺中。

    若非此番变故,此刻二人应已返回长洲妙智庵,继续精研佛法了。

    “呵呵,为师知道,入定好,入定好啊。”

    当着众多外寺僧侣的面,慈眉善目的老法师自然要维护自家弟子的颜面,并未点破那“入定”与“瞌睡”之间的微妙区别,只是温和地示意道衍起身。

    师徒二人随着人流走出回廊,只见大雄宝殿前的广阔庭院里,此刻已经密密麻麻站满了头裹鲜艳红巾的兵士。

    他们手持刀枪棍棒,队列虽然不算十分严整,但人人脸上都带着被信仰点燃的狂热,和即将奔赴未知战场的亢奋。

    彭莹玉魁梧的身影立于殿前高阶之上,似乎刚刚做完最后的动员,目光扫过麾下将士,猛地一挥手,声如洪钟:

    “出发!”

    “吼!”

    数千人齐声应和,狂热声浪震得殿宇瓦片似乎都在轻颤。

    红潮涌动,红巾军将士呼啦啦地转身,向着山门方向涌去,期间不断有各分院驻守的红巾军将士汇入,队伍越聚越多,逐渐形成无边无沿之势。

    “唉……”

    望着彭莹玉决绝而去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涌动的红巾人潮中,老法师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这叹息,有对这位乱世豪杰的复杂观感,有对佛门卷入杀劫的深深忧虑,更有一丝对自身无力改变世事的无奈。

    老法师收回目光,转向身边让他又爱又忧的弟子道衍,语重心长地道:

    “道衍啊,方才彭施主与住持一番精彩辩经,机锋往来,深契佛理,你却入定了。可惜,着实可惜啊!”他是真心为弟子错过增长见闻的机会而惋惜。

    道衍那双“病虎”般的眼睛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洞穿世事的漠然。他浑不在意地回道:

    “听与不听,辩经的结果,早已注定。何惜之有?”

    说话间,道衍并未看向师父,他的目光,依旧追随着山门外,大军逐渐远去扬起的烟尘。

    老法师一怔,他深知这个弟子天赋异禀,常有惊人之语,此番言语似乎意有所指。好奇问道:

    “何为结果早定?莫非你已预知胜负?”

    道衍嘴角勾起一丝与年龄不符,略带讥诮的弧度,他抬起手,指向山门外那渐渐远去的大军,道:

    “若今日是师父率领这数万虎贲之士驻跸妙行寺,欲与住持辩经,纵使师父一言不发,住持的佛法再是精深……又焉能不败?”

    “你!……唉!”

    老法师闻言,先是一惊,手指指向道衍,本想斥责他口出狂言,妄议高僧,亵渎佛法。

    但话未出口,他自己先被这赤裸裸点破“力量即真理”的残酷现实给噎住了,随即又觉得荒谬至极,竟忍不住摇头苦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无奈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苍凉。

    “哈哈哈!道衍啊道衍!你这孩子……”

    他这弟子看问题总是太过犀利,直指事物本质,偏偏年龄又这般小,心性未定,不是什么好事!

    笑声停歇,老法师的神情重新严肃起来,带着几分凝重,看着道衍那双迥异常人的眼睛,仿佛要穿透他年轻的皮囊,看到其灵魂深处的火焰。

    “道衍,为师资质鲁钝,年岁已高,于这浩瀚佛法之中,所悟不过沧海一粟,能教你的,实在有限。为师只望你日后精进修行,得证大道之时,能严守戒律,持身以正,以慈悲心渡众生。

    切莫……切莫因执念,而如那彭施主,堕入魔障之门啊!”

    这是他作为师父最深切的担忧。

    道衍的慧根与锋芒,用之正则可成佛门龙象,若入歧途,其祸亦必烈。

    道衍之前虽在“入定”,实则将彭莹玉与主持的辩论听了个七七八八。

    他内心其实并不赞同彭莹玉理念中那些过于理想化,近乎空想的救世蓝图,认为彭莹玉过于依赖弥勒下生的“神力”,而轻视现实的残酷与人性的复杂。

    但在道衍年轻的内心深处,却又对彭莹玉那种“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甘愿背负杀业以拯黎民的决绝信念,抱有深深的敬意。

    在他看来,佛法若不能解决芸芸众生当下的疾苦,渡不得这乱世离殇,那纵有千般妙理,也不过是空中楼阁,镜花水月。

    只是,这等离经叛道的想法,当着持戒精严的师父之面,他却不愿过多争辩。

    道衍垂下眼帘,掩去眸中闪烁的异彩,双手恭敬地合十,应道:

    “弟子谨遵师父教诲,必当恪守戒律,精研佛法。”语气恭顺,却听不出多少波澜。

    老法师看着弟子低垂的头颅,心中轻叹。

    他深知自己这个徒弟心志坚毅,极有主见,一旦认定的方向,便如磐石难移。

    此刻再纠缠于理念之争,徒增不快。老法师转而说起眼下最实际的问题:

    “彭施主大军既已离寺,杭州城中想必能稍得安宁,我们在此耽搁已久,也该收拾行装,准备启程,尽快返回妙智庵了。”

    道衍闻言,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寺院的飞檐,投向杭州城鳞次栉比的屋宇,及更远处朦胧的山峦。他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决定说出自己的判断,尽管这判断可能让师父更加忧虑。

    “师父,依弟子浅见……我们恐怕暂时走不了了。”

    “为何?”老法师愕然,红巾军走了,路通了,为何还走不了?他实在想不出理由。

    道衍没有直接回答。他心中有个模糊的念头:杀得太少了!

    项普略、彭莹玉大军攻入杭州城后,其军纪之严明,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只取官府府库钱粮以充军资,对民间富户巨室秋毫无犯。

    除了到处宣扬“弥勒下生”的教义,鼓动贫苦百姓加入红巾军外,不妄杀一人,不淫辱妇女,不掠夺民财。他们似乎想以一种近乎圣洁的姿态,证明自己与腐朽元廷的不同。

    但这看似“仁义”之举,却是极度迂腐的空想,早早就埋下了大军覆灭的祸根。

    彭、项大军没有打破杭州原有的利益格局,未能重塑新的社会秩序。那些之前仓惶逃走的元廷官吏,小心雌伏的地方豪强、富商巨贾,他们的财富、人脉、影响力基本未损,如同潜伏在暗处的毒蛇。

    一旦元军主力反扑,这些势力必然内外勾结,疯狂反噬!

    “徒儿只是觉得……”

    道衍毕竟只有十七岁,再如何天赋异禀,但社会阅历尚浅,对于复杂的政治军事博弈,人心向背的算计,还无法条分缕析地阐述清楚。

    他只是凭着超绝的天赋和直觉,以及这些日子在妙行寺内外冷眼旁观的感受,隐隐察觉项普略、彭莹玉的做法太过理想化。

    他们试图在这座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的江南第一繁华都会,不依靠雷霆手段打碎旧秩序,仅凭弥勒下生的信仰和严苛的自律,就想扎根……这简直是痴人说梦。

    这不是什么“仁义”,而是“刑赏失宜”,未能因地制宜,不懂乱世当用重典的铁律。

    道衍正犹豫着该如何组织语言,既不显得狂妄,又能让师父明白自己的担忧。忽然,他的目光看到了一丝异状。

    “师父快看!”道衍猛地抬手指向城中。

    老法师顺着道衍所指望去,只见城中某处浓烟滚滚,隐隐地似乎还有凄厉的哭嚎声,随风断断续续地传来,那方向绝非寻常走水。

    彭施主大军入城大半个月,不见兵灾,却在红巾军即将撤出杭州时,始见血光烈焰。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啊!”

    至正十二年八月十六日,浙西廉访使自绍兴率盐场灶丁过江,同罗木营官军克复杭州,项、彭联军遂溃散。此前逃往嘉兴的江浙行省平章定定等人携官印返回,权署行省事。

    八月十九日,江浙行省平章教化自湖州路统军返回,开始大肆清算附逆者,趁机劫掠民财,甚至举火焚城,以掩盖罪证。

    依附红巾军而来不及逃跑的徐宋范县尹等人,明正典刑。

    豪强施遵礼、顾八等人曾迎红巾军入城,被剐于市,家产悉没县官。

    作为项普略、彭莹玉驻跸之地的明庆寺、妙行两寺,也被扣上“附逆”“窝藏反贼”的罪名,遭官军洗劫,见僧便杀,逢物便抢,昔日梵音缭绕之所,顷刻间沦为修罗屠场。

    妙行寺老住持以下,僧众死伤泰半,数百年古刹,血流成河。

    ……

    Ps:关于徐宋红巾军攻陷杭州后军纪良好,以及元军反扑后疯狂清算、屠掠焚城、报复妙行、明庆寺等事迹,均出自时人陶宗仪《南村辍耕录》所述,并非野人杜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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