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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6章 大捷之后有大忧


元帅府后宅内,主母刘若云步履沉稳,指挥若定。远道而来的石二河、李初八等人住进洒扫一新的联排厢房,闻着散发着阳光味道的崭新被褥,顿觉安心。

    刘若云处理这些家事得心应手,每一处细节都透着主母的周全与体面,但她谨守本分,那道分隔内宅与前衙的无形界限,从不逾越。

    周闻道、花云、卞元亨虽奉元帅之命,跋涉数千里将石山亲族安全接至合肥的功臣,但这些却是确保红旗营稳定的公事,三人同刘若云交割完毕,便径直到元帅府前衙正式交割。

    石山出征前,已向长史刘兴葛交代过此事——周闻道等三人劳苦功高,各赏钱三百贯,准假半月,待休整完毕,再行委派具体职司。

    合肥纳入红旗营治下后,有了很大的变化。

    左君弼以元将身份起兵,又胸无大志,对合肥的消化非常不彻底。

    元廷遗留的贪官污吏,与之利益勾连的富户豪强,趁乱做大的军头兵痞,横行市井的泼皮无赖等等,利益盘根错节,早已将这座路治“巨城”蛀蚀得千疮百孔。

    不破旧,无以立新!

    石山是在合肥毫无根基的外来者,不比左君弼有很多顾虑。掌控合肥后,他便以彻查通鞑人员、清理积年冤狱、整治市肆乱象等手段,依托手中掌控的军队,血腥整治。

    罪证确凿的贪官污吏被公开处刑,鱼肉乡里的豪商巨贾被抄家灭门,欺行霸市的泼皮头目被当众杖毙。那些时日,城中人头滚滚,血流成河,肃杀之气弥漫全城,连三伏天的烈阳都仿佛黯淡了几分。

    但这些雷霆手段并非滥杀,每一次行刑,必有详实的罪状公之于众,桩桩件件,触目惊心。杀得狠,却也杀得准,杀得有理有据,杀得绝大部分底层百姓拍手称快。

    那些被明正典刑者的家产,随后都化为红旗营壮大的养分。海量的钱粮充实了府库,成片的深宅大院,繁华地段的旺铺商号尽入红旗营囊中。

    石山随后便将这些房产加以整合,部分改建为军营和武库、匠作营等配套设施,部分移交给荣军社经营,部分赏赐给有功文武,供其安家。

    周闻道的家眷之前就已经安置在了濠州,元帅府迁到合肥后,被石山重新赐宅;花云还未娶亲,之前的级别也只是队率,本不够资格赐宅,但石山将这两件事都记在心上,也给花云预留了宅邸。

    卞元亨虽然带来了妻小,但尚未入职,未赐宅邸,只能暂时借住在表哥施耐庵家中。

    次日,大清早,卞元亨起床穿好衣服,刚走出客房,就见施耐庵已经负手候在金桂飘香的庭院中,拦住卞元亨,递过来一叠稿纸。

    “元亨,快来,帮我看下这个!”

    卞元亨接过稿纸,看了眼表哥浓重的眼袋,关切地道:

    “你昨晚又熬通宵了?”

    施耐庵却浑然不当回事,一个劲催促卞元亨快看手稿。

    “过五十六,黄土埋半截的人了,指不定哪日合眼便再难醒来,何须计较这一两夜的安寝?快!快看稿子要紧!”

    卞元亨无奈摊开稿纸,就见起头写着三个大字《捉贼记》。

    昨夜,卞元亨讲述了和州庄客擒获元兵,凭“擒贼抵赋令”领赏的故事后,施耐庵灵感迸发,彻夜未眠赶制出来的杂剧大纲。

    卞元亨快速而专注地扫过剧本大纲,《捉贼记》剧情分为三幕:

    第一幕,宁静田园突遭元寇铁蹄蹂躏;

    第二幕,家破人亡的青年张铁牛奋起反抗,手刃仇敌却身陷元兵重围,幸得红旗营将士解救,并依据新政兑现了奖赏;

    第三幕,青年脱胎换骨,响应红旗营号召,组织乡勇训练,配合红旗营将士再立新功,终得翻身。

    卞元亨看完,抬起头,迎着表哥期待的目光,直言不讳地道:

    “骨架甚好,情节也抓人。不过……首幕田园之乐与元寇暴行转换太快,冲突酝酿不足,看客的情绪恐难从极乐瞬间跌入极悲。

    若能将首幕拆为两幕,第一幕极尽渲染田园牧歌、男婚女嫁的喜乐祥和。

    第二幕再浓墨重彩描绘元狗丧心病狂,毁田屠村的惨烈,方能使看客对鞑虏之恨刻骨铭心,对张铁牛之痛感同身受,后续新政带来的希望才更显珍贵。”

    他顿了顿,手指点了点第三幕。

    “结局也稍显仓促。男主得了赏钱,翻身了,然后呢?修缮房屋、另娶新妇,固然是好。但表哥这剧既为展现新政下庄客新生,何不更深入些?

    寻一些庄客,问问他们,若真有此功,得了钱财,心底最想做的是什么?是为惨死的亲人修坟立碑?是送家中幼弟进学堂?还是购置农具,让日子更有奔头?

    这些细微处的真实心愿若能点染一二,人物便活了起来,也更能体现石元帅新政赋予黎庶的,不仅是实惠,更是改变命运的希望和尊严。”

    “妙!一语中的,切中要害!”

    施耐庵眼中精光爆射,兴奋地击掌,看向表弟的目光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欣赏。宣曹的任务很重,远不止于编写话本杂剧这等“小道”,教化民心、宣扬新政、凝聚共识,桩桩件件都需要大才。

    他深知自己这位小表弟文思敏锐,洞察人情世故,正是宣曹衙门急需的通才。

    施耐庵忍不住热切地拍了拍卞元亨结实的臂膀,声音带着期许:

    “元亨!宣曹事务繁剧,千头万绪,正缺你这等允文允武的干才!不如……”

    卞元亨迎上表哥的目光,脸上露出温和却无比坚定的笑容,道:

    “表哥厚爱,元亨心领了。但宣曹重任,非元亨所长,亦非我所愿。去向之事,还是待元帅班师后,再定吧。”

    施耐庵深知卞元亨之志不可移,心中虽觉可惜,却也只能化作一声理解的轻叹,不再多劝。

    他珍重地收好稿纸,带着熬夜的疲惫与创作的兴奋,打着长长的哈欠,道:

    “我先回屋躺一会,早饭你们莫喊我了。上午,我还要去衙署处理公务。”

    施、卞两家既是表亲,又是通家之好,情谊深厚,卞元亨虽客居于此,却无半分拘束。

    用过早饭后,他便离了施宅,穿过几条渐趋热闹的街巷,来到花云新得的独门小院。

    小院青砖灰瓦,门扉新漆,透着利落。

    花云开门见是卞元亨,手里还拿着一本书,正是熟悉的《石元帅旬月定庐州》,黝黑朴实的脸上瞬间露出笑容,忙招呼道:

    “卞兄弟,快进屋!”

    几日前,在东柳集,二人只是随口一提,未曾想卞元亨不仅记在心上,还这么快就将施耐庵签名版《石元帅旬月定庐州》送了过来。

    这份信义与情谊,让花云这耿直汉子心中涌起一股热流。

    “花兄吩咐,小弟岂敢怠慢?”

    花云识字太少,现在还看不了这本书,但双手仍是先在衣摆上用力蹭了蹭,这才郑重地接过书,随即取出一片新布包好,放在衣柜中,待日后识字足够了,再好好翻阅。

    “好兄弟!真够意思!”

    花云一把拉住卞元亨结实的小臂,道:

    “俺现在孤身一人,也没开伙。走,出去找家酒楼,今日说什么也得让俺做东,请你好好喝一顿!”

    卞元亨感受到花云发自内心的热情,心头也是一暖,却笑着摇头道:

    “花兄一片盛情,元亨心领。你我兄弟情谊,又何须酒水表达?何况才用过早饭,腹中饱胀,此时饮酒,岂不辜负了美酒佳肴?

    小弟倒有个提议:你我皆是初来合肥,对此地风物人情尚不熟悉。不如寻个热闹些的茶铺,边吃茶边听往来食客闲谈?既能解闷,也能了解城中情况,不比关在雅间闷头喝酒更有意趣?”

    花云听卞元亨说得在情在理,且二人一路护送元帅亲族,并肩作战,情谊日深,无论喝酒吃茶,都是为了增进袍泽之谊,当下便爽快地一拍大腿:

    “好!就依你!咱们上午吃茶,下午再喝酒!”

    二人并肩而行,卞元亨看着街道两旁林立的店铺和熙攘的人群,感叹道:

    “不瞒花兄,益都路之行精神紧绷,不敢有丝毫懈怠,这下突然卸了担子,一时还有些不适应。”

    花云一张黝黑的脸上绽放着真诚的笑容,接话道:

    “俺也是这样,卞兄弟今日若不来的话,俺便准备到羽林营,听夫子教习文字。”

    “羽林营?”

    卞元亨的目光从巡城兵士处收回,他涉猎广泛,知道“羽林”一词起源于汉武帝设置的建章营骑,顿时对这个“羽林营”产生兴趣,道:

    “羽林营是何营?为何不随元帅出征,还能教旁人识字?”

    羽林营已经扩张到了两百多孤儿,实行军事化管理,自然不可能让外人随意出入,花云能出入羽林营营地,乃是石元帅知他识字少又常跑外勤,专门给管理羽林营的陈大眼和童四儿做了交代。

    他便详细解释这事,顺便提起石元帅对军官识字的要求和培训要求,花云其实了解也不太深,但卞元亨还是大致听清楚了——元帅对人才的培养是真上心,从孩童到青壮,一个都不漏!

    说话间,二人已来到一处临街的热闹所在,招牌上“清源茶社”四个大字颇为醒目。茶铺门面开阔,此刻正是早市与午市的间歇,却依旧有不少人。

    跑堂的伙计肩搭白巾,手提长嘴大铜壶,在桌椅间灵活穿梭,吆喝声此起彼伏:

    “紫苏饮子两碗——”、“馓子一盘——”、“雪泡梅花酒一壶——”。

    空气中蒸腾着新沏茶叶的清香,肉包子刚出笼的诱人麦香与肉香,油炸果子的焦香,以及各种小菜的咸鲜气息,混合成充满生机的市井烟火气。

    门口最显眼的位置,支着一个简易书架,上面摆着几本畅销图书,最显现的位置《石元帅旬月定庐州》的话本和小人书,书页边角已被无数翻阅的手指磨得起了毛边,足见其受欢迎程度。

    茶铺里十来张桌子,只空着两三张,二人寻了一张靠窗的小方桌坐下,花云早上正在收拾家当,还没吃饭,给自己点了一笼包子,又点了两碗三生汤、一盘桂花糕。

    早点时间已过,食客们来茶铺主要是消遣,更显悠闲。

    前桌几个短打扮的汉子,正讨论着昨日码头的工钱和鱼市的行情;另一桌两位布衣老者,慢悠悠地啜着茶,低声细语地谈论着巷子里谁家儿子娶亲的排场、谁家闺女的手艺。

    当然,要说关注度最高的话题,还是昨日刚刚收到的徐州大捷。

    “……嘿!十万,整整十万鞑子啊!被咱们石元帅像砍瓜切菜一样收拾了。你们是没瞧见,那报捷的军爷,骑着快马从拱辰门冲进来,嗓子都喊劈了‘大破鞑虏十万!徐州已定!’那声儿……!”

    一个穿着短褂,敞着怀的壮硕汉子,挥舞着手中的筷子,唾沫星子几乎溅到对面同伴的脸上,黝黑的脸色因激动而涨得更黑。

    “俺在衙门里当差的表侄亲口跟俺说的,元狗是被咱们红旗营包了个大饺子,杀得是哭爹喊娘,丢盔弃甲,连他们那个什么狗屁万户的大旗都给缴了十面!那才叫一个解气!”

    同桌的同伴立刻接口,声音同样洪亮,满面红光,仿佛那辉煌的胜利自己也有份参与。

    “要俺说,打得好!打下了徐州,就该乘胜追击!一鼓作气!把北边那些遭瘟的鞑子全他娘的撵回漠北老家去吃沙子喝西北风!”

    靠窗一位须发皆白、精神却异常矍铄的老者,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碟轻响,枯瘦的手掌上青筋毕露,浑浊的老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

    “咱合肥有石元帅坐镇,那就是定海神针!稳如泰山!怕他个鸟!”

    “唉——!”

    旁边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重重叹了口气,懊恼地拍着大腿,道:

    “只恨俺这腿当年落下旧伤,跑都跑不快了!不然的话,俺也得投了红旗营,跟着石元帅真刀真枪地干他娘的!博个封妻荫子,光宗耀祖!也好过现在窝窝囊囊!”

    这些话语,或激昂,或夸张,或充满遗憾,但无不洋溢着对胜利的狂喜,对石元帅和红旗营的信心,没有对战争的恐惧,没有对可能会增加赋税的担忧,只有对上升期力量的强烈认同感。

    卞元亨与花云相视一眼,无需言语,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欣慰和得意。

    石元帅数月来的铁腕整肃、接连的胜利捷报,如同最强劲的黏合剂,将民心牢牢地凝聚在了红旗营的旗帜之下。这份凝聚力,是比任何坚城利器都更宝贵的财富。

    但在这份茶铺中食客的狂热中,却有一个“不和谐”的存在。

    花云的左侧邻桌,是一位身着半旧青色儒衫的中年文士,此人只点了一壶清茶,两碟寡淡的素点心,听着众人热议,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忧色,还不时轻轻摇头。

    卞元亨略一沉吟,跟花云打了个招呼,便起身离座,走至那青衫文士桌前,拱手施礼,态度诚恳而不失尊重,道:

    “这位兄台,元帅徐州大捷,驱除鞑虏,解民倒悬,实乃万民同庆的幸事。但观兄台独坐于此,眉宇深锁,似有隐忧萦怀?在下冒昧,不知可否请教一二?”

    卞元亨的语气平和,声音也很小,带着纯粹的探询之意,并无丝毫咄咄逼人。

    那文士显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被这突如其来的搭话惊得一颤,手中的茶碗差点脱手。

    他猛地抬头,眼神中带着一丝警惕,待看清卞元亨面如冠玉,虽衣着简朴,但身形挺拔如松,目光清亮锐利,顾盼间自有一股沉稳气度。

    旁边那黑脸汉子更是魁梧如山,目光炯炯如电,一股行伍中特有的精悍和煞气扑面而来。

    青衫文士知道卞、花二人绝非寻常市井百姓,忙不迭地起身,朝卞元亨深深还了一礼,一口浓重浙东腔调的官话响起:

    “不敢当,不敢当!尊驾折煞小可了。石元帅神威,扫荡群丑,拯黎万民于水火,自是顶天立地的英雄豪杰。小可区区流寓之人,得庇于元帅治下,唯求苟全性命于乱世,安敢妄议?

    适才……适才只是偶感世事艰难,些许无谓之思,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此人说话间眼神闪烁,言辞间极力撇清,显然不欲深谈,甚至想立刻结束这场对话。

    卞元亨观其神态,知其必有深忧,且此人谈吐不俗,更觉其不同寻常。他顺势在文士对面的条凳上坐下,将姿态放得更低,语气也更加温和。

    “兄台不必多虑。在下与花兄弟亦是昨日才到合肥,见城中百业初兴,百姓安居,民心踊跃,同感欣慰。兄台若有所见所感,无论巨细,但说无妨,纯作茶余闲谈,交流心得而已。”

    青衫文士见卞元亨言语恳切,又听对方再次提及“民心踊跃”,眼中的忧色反而更重,犹豫片刻,压低了声音,道:

    “石元帅内安黎庶,外御强敌,自是大好事。小可适才心忧者,是担心石元帅会被这城中的喜战气氛感染,取徐州而忘根本,御北敌而失南基,葬送这大好局面啊!”

    卞元亨心中一凛,知道自己遇到高人了,连忙起身,再次郑重施礼,道:

    “兄台今日寥寥数语,已令元亨如醍醐灌顶,受益良深。敢问兄台高姓大名?仙乡何处?他日有缘,或可再聆教诲。”

    青衫文士见对方不再追问,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忙还礼道:

    “不敢当教诲。鄙人……叶兑。浙东海宁州人氏。”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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