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人心思退我偏行
合肥,元帅府。
七月的热浪席卷江淮,元帅府签押房内却弥漫着一种比酷暑更令人窒息的凝重。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冰盆里偶尔传来的细微融冰声,以及文书吏员翻阅纸张的沙沙响。一份份染着硝烟与血气的紧急军报,如同沉重的石片,接连不断地被送入这间掌控着十数城命运的核心。
石山端坐主位,赤色常服衬得他面容愈发沉静。只见他目光如电,快速扫过案头堆积的文书。每一份战报都被他迅速拆阅、批注,动作沉稳有力,不见丝毫慌乱。
侍立一旁的参军王宗道飞快地记录着他的口述,将一道道清晰的指令转化为具体的命令文书。
“念。”石山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一名书记官立刻拿起最新汇总的简报,声音清晰而快速,带着军情特有的紧迫感。
战报摘要:
濠州(孙逊呈):六月廿二,安丰元军以火船顺流袭寨。守备俞二疏于戒备,致焚大小战船十二艘,损兵一百零七人。镇抚韩成率部击退敌,已收押俞二,候元帅令。
濠州(孙逊呈):六月下旬,淮安路元军深入,连破寨堡三座,屠戮、强迁乡民一千九百余。邓顺兴部阻击,毙敌六百,自损五百。顺兴重伤,所部由其长子友隆统,退守酉溪堡。
和州(邵荣呈):六月廿五,江宁元军犯境,焚村社二座。我部接战,毙敌二百六十九人,自损一百四十七人。战后统计,罹难农人五百三十七人。
滁州(傅友德呈):七月初三夜,王弼、郭子兴部联兵,大破龙王山敌垒,歼敌一千三百一十九人。
庐江(吴六斤呈):七月初四,敌犯无为州,焚掠栅江口寨后遁去。
……
进入六月下旬以来,元军对红旗营控制区的反扑骤然加剧。
滁州、和州、无为州、怀远、虹县、五河……数百里长的战线上,烽烟四起,告急文书如雪片般飞向合肥。
与以往不同,此次元军虽然总兵力庞大,但分兵多处,每一路的兵马规模都相对有限。他们避开了红旗营重兵布防的坚城,如同狡猾的狼群,专挑防御相对薄弱的寨堡、屯田村落下手。
拔寨毁堡,强迁百姓,焚烧粮秣,袭扰守军等等,其目的非常明确,就是破坏红旗营治下生产,制造恐慌,以图牵制红旗营主力。
连绵数百里的战线,如同巨大的棋盘,双方在每一个节点激烈碰撞,互有攻守,互有死伤。
战报如同沉重的鼓点,敲在元帅府每一个人的心头。
石山批阅着每一份战报,下达的指令清晰而稳定:加固城防,扼守要隘,严防敌军深入!加强斥候,密切监视敌主力动向!各部相机行事,寻敌破绽,务求一击重创!
没有惊慌失措的调兵遣将,没有盲目的全线反击。
他的批示如同定海神针,稳住了后方略显焦躁的情绪。
久守必失的道理,石山比谁都清楚。
面对这种高密度、多方向、以破坏为主的袭扰战,采取守势的一方如同被群狼环伺的猎物,被动挨打,疲于奔命,损耗极大。
但红旗营刚刚经历了一轮大规模扩张,新兵比例较高,新得之地需要消化整合,此时贸然发动大规模反击,极易陷入战争泥潭。
更关键的是,石山早已穿透了眼前纷乱的战火。他敏锐地察觉到,元军此番看似凶狠的反扑,其背后隐藏着更大的战略意图——这更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掩护行动!
目的,就是要死死拖住红旗营的主力,使其无暇他顾。而那个即将在北方徐州上演决定江北反元格局命运的主战场,才是元廷真正的目标!
那里的战鼓声,已隐隐可闻。
宿州,将军府。
与合肥元帅府内那种紧张却有序的凝重不同,宿州城中的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雨前的闷罐,充满了绝望、猜忌和一种末日将至的麻木。
将军府正厅内,门窗紧闭,试图隔绝外界的酷热,却也将沉闷的空气死死锁住。
彭二郎坐在主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眉头紧锁。赵均用坐在其侧,半闭着眼睛,捻着胡须,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眼神深处却闪烁着算计的光芒。
其余将领分列两旁,个个面色凝重,或低头不语,或眼神飘忽,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颓丧。
徐州被围的消息早已经不是什么秘密,芝麻李元帅盘踞了近一年的坚城,如今已深陷元军主力构筑的铁壁合围之中。
败亡的阴影,如同瘟疫般从徐州蔓延到宿州,侵蚀着每一个红巾军将士的斗志。
当一个庞大的势力显露出倾颓之势时,明眼人都能看出其内部积重难返。
然而,在徐州城中,在宿州这将军府内,面对这艘即将沉没的大船,却无人能拿出一个让大部分人心服口服的求生方案。高喊死守的、谋划突围的、暗议投降的,等等,各执一词,争吵不休。
芝麻李被麾下文武吵得焦头烂额,迟迟无法定策。
而在宿州,作为名义上徐州红巾军的一部分,将领们讨论的焦点,竟已不是如何救援徐州,而是徐州一旦陷落,他们该带着残兵败将投奔哪棵新的大树?
——是颍州的刘福通元帅?是合肥的石山元帅?还是蕲州的徐宋皇帝徐寿辉?
至于坚守宿州?
这个念头几乎没人敢提。连拥有高大城墙、充足粮草和众多人口的徐州路治所都岌岌可危,小小的宿州城,在元军主力面前,又能挣扎多久?不过是早死晚死的区别罢了。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愁云惨雾中,却有个不协调的声音。
“元狗虽多,但徐州城高池深,李元帅麾下兵精粮足,岂是轻易可下?!俺们与徐州唇齿相依,李元帅诸将共主,岂能背弃?
值此危难之际,二位将军若能尽起宿州精锐之师,出其不意,猛攻元军围城兵马一面,与城中守军内外夹击,未必不能破其合围,解徐州之危!”
李喜喜昂首挺胸,站在厅中,目光如炬,扫视着神色各异的将领们。他声音激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大义凛然:
“俺们明明有施救的力量,却坐视李元帅孤军困守!
试问,若徐州城破,李元帅身陨,俺们便是能侥幸活下来,逃奔他处,依附刘元帅、石元帅或徐皇帝麾下。但今日坐视李元帅覆亡的真相一旦传扬出去,天下英雄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到那时,谁还敢信重、重用俺们这背主求生,见死不救之徒?!”
“背主求生”“见死不救”,这八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在场许多将领的心头。
李喜喜巧妙地用“大义”之名和“共主”之责,压住了众人心底那点龌龊的算计。这番掷地有声的言论,竟让少数几个血性尚存的将领频频点头,眼中燃起一丝微弱的火光。
赵均用捻着胡须的手指微微一顿,半闭的眼睛睁开一条缝,瞥了一眼脸色铁青的彭二郎,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暗道:
“彭二郎啊彭二郎,你当初把这李喜喜当弃子丢在永城,没想到这厮命硬,竟能从死人堆里爬出来逃回宿州。我劝你杀之以绝后患,你却优柔寡断,说什么怕寒了人心。
分明是信不过俺老赵,怕打破两部平衡,被俺吞了你部兵马是吧?如今如何?这头倔驴非但不知感恩,反而跳出来拿着大义当令箭,给你我添堵!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彭二郎此刻,心中更是膈应无比。李喜喜从永城败退回宿州后,他担心其怨恨自己当初弃守永城的决定,便以“补给困难”为由,拒绝给李喜喜补充战损。
李喜喜手下那两百多残兵,在他眼中早已不足为虑。岂料这厮非但不知收敛,反而像个刺头,三番五次在军议上跳出来,高举“救援李元帅”的大旗,搅得他心烦意乱。
李喜喜所言,句句占着大义名分。彭二郎无法公开否认芝麻李是徐州红巾军共主的事实,只能尽量将话题引向“现实困难”,试图淡化、拖延。
他清了清嗓子,脸上挤出一丝无奈的笑容,叹气道:
“李千户忠勇可嘉,忠义之心,老彭岂能不知?但,实在是力有不逮啊!”
他摊了摊手,做出为难状。
“如今城中存粮本就不足,今春小麦又遭了蝗灾,颗粒无收。补种的水稻,尚需一段时日方能成熟收割。大军未动,粮草先行。此时出兵,粮秣何来?总不能让将士们饿着肚子去拼命吧?”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带着一丝安抚和拖延。
“反正元狗一时半会儿也攻不破徐州城。依本将之见,不如待秋粮入库,粮草充足之后,再议出兵救援这事,岂不更为稳妥?届时兵精粮足,把握也更大些。”
李喜喜心中冷笑。
彭二郎这“缓兵之计”简直昭然若揭,就是打着坐等芝麻李败亡,树倒猢狲散的主意!
他今日既然站了出来,公然与彭、赵这两位宿州的实际掌控者打擂台,就已经断了退路,岂能任由对方这般轻易搪塞过去?
李喜喜踏前一步,声音更加铿锵,引经据典道:
“将军!《尉缭子》有句话叫‘无必救之军者,则无必守之城’。李元帅困守徐州,孤悬绝地,全城将士就盼着外援,俺们明明近在咫尺,若按兵不动,则徐州守军必以为外援断绝,希望尽失。
军心一旦涣散,士气一旦崩沮,纵有坚城精兵,又能坚守几时?又如何能撑到将军所说的‘稻米成熟、粮草充足’之日?!”
他目光灼灼,紧盯着彭二郎。
“末将所求,并不是倾巢而出,与元狗决战。只需发一支精兵,打出援救的旗号。让徐州守军知道,援兵就在左近。让天下义军看到,宿州并未背弃李元帅。
如此,方能让徐州城中的将士看到一线生机,也保全彭将军和赵将军的声誉。否则,徐州将士若因绝望而速亡,宿州,又能独存多久?!”
这番剖析,直指要害。救援不仅是军事行动,更是维系人心的政治表态。
彭二郎脸上的假笑僵住了,眉头紧锁。
坦白说,李喜喜的话击中了他心底深处一丝隐秘的担忧。他和赵均用之所以枯守宿州,除了保存实力,也确实存了几分观望的心思。
元军主力围攻徐州,久攻不下,内部会不会生变?
刘福通数次濒临绝境,都因元军自乱而奇迹般翻身。
徐州若能多撑一阵,那宿州面临的压力自然会小很多,挺过危机的可能性,似乎也会更大一些?只是这个平衡点不好把握,彭二郎一时犹豫不决。
彭二郎还在沉吟,一直冷眼旁观的赵均用却抢先开了口。其人皮笑肉不笑,慢悠悠地道:
“李千户言之有理,句句在理,皆是出于公心啊!”
他先捧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将皮球轻巧地踢了回去。
“既然李千户对战局看得如此透彻,想必心中已有成算。依你之见,需出动多少兵马,方能达成此‘必救’之势,又不至于让我宿州伤筋动骨呢?”他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
这招极其阴险。若是李喜喜狮子大开口,张嘴就要七八千甚至上万兵马,不用他赵均用反对,彭二郎第一个就会跳出来以“伤筋动骨”“动摇根本”为由断然拒绝。
——宿州如今总兵力不过两万余,出兵多了,必然要抽调彭二郎的核心本部。
若是李喜喜要的少了,比如三五百人,以如今宿州军的低迷士气,这点人马出城面对元军主力,无异于羊入虎口,纯粹送死。
就算李喜喜头铁,坚持要带这点人去“送死”。
那正好!借元军之手除掉这个碍眼的刺头,还能消耗掉他手下那些不安分的残兵,省下些许粮食,自己和彭二郎手上还干干净净,何乐而不为?
李喜喜在彭二郎和赵均用手下混了这么久,哪里不知道二人的心思。
他心中早有计较,不卑不亢地抱拳道:
“赵将军明鉴!援救徐州,非是寻常征战,乃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壮举!人多未必有用,须得是真心实意甘愿赴汤蹈火的勇士,方能担此重任!
末将不敢妄言需多少兵马,只请二位将军允准一事:给末将三日时间,允末将深入各营,晓以大义,招募自愿随我出战的将士。能募得多少人,末将便带多少人去,绝不敢多要一兵一卒!”
此言一出,厅中众将神色各异。
赵均用与彭二郎飞快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浓浓的不屑和一丝如释重负。
招募自愿者?
笑话!
如今的徐州红巾军,连战连败,地盘日蹙,人心早就散了!
连这军议厅中坐着的将领们都没几个敢出城作战,何况底下那些兵卒?让李喜喜去招募?只怕他跑断腿,磨破嘴皮子,能拉出三五百个不知死活的愣头青,就算他李喜喜本事通天了!
芝麻李毕竟还没死,彭二郎仍是名义上的“二头领”。这种需要当众拍板,且私下已经达成默契的事情,赵均用很识趣地将“表演权”让给了彭二郎。
彭二郎咳嗽一声,瞬间换上了一副慷慨激昂从善如流的表情,猛地一拍座椅扶手,大声赞道:
“好!李千户豪气干云,忠勇可嘉,本将准了!”
他环视厅中众将,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众将听令!”
厅中将领们哪个不是人精?
听了半天,早就摸清了彭、赵二位将军的真实意图,及对待李喜喜的态度。此刻见彭二郎发话,立刻心领神会,纷纷挺胸抬头,抱拳应诺,声音整齐洪亮,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配合。
“末将在!”
彭二郎很满意众人的反应,朗声道:
“自明日起,三日之内!李喜喜千户持本将军令,可自由出入各营,招募自愿随他出战,援救徐州李元帅的勇士!无论其选到何人麾下兵卒,所属将领一律不得阻拦!
若有阳奉阴违,从中作梗者……”
他目光骤然转冷,扫过众人。
“休怪俺老彭军法无情!”
“谨遵将军令!”“末将岂敢阻拦!”“李千户尽管挑选便是!”
众将又是一阵乱哄哄却异常响亮的应诺,场面一时间竟显得“群情激奋”。
在一片看似“众志成城”的喧闹声中,这场充斥着算计与敷衍的军议终于落下帷幕。李喜喜面无表情地对着彭二郎和赵均用抱了抱拳,转身大步走出这令人窒息的厅堂。
接下来的两日,李喜喜如同一个孤独的布道者,手持彭二郎的军令,深入宿州城内外各营。
他站在校场上,对着或麻木、或惶恐、或事不关己的士兵们,一遍遍讲述着救援徐州的大义,讲述着唇亡齿寒的道理,讲述着背主之名的沉重。
然而,回应者寥寥无几。
第一日,跑遍数个营盘,嗓子几乎喊哑,最终只有不到五十个老兵或热血未消的青壮站了出来,沉默地聚集到他身后。
面对那些眼神闪烁,明显心动却又顾虑重重的士兵,李喜喜并未像寻常募兵者那样苦口婆心地劝说、利诱。
他只是平静地阐述完道理,便不再多看一眼,转身走向下一个营地。
这种反常的“不争取”,让暗中观察的彭二郎和赵均用心中的不屑更甚。
果然不出所料!
第二日上午,李喜喜依旧重复着昨日的行程,在各营间穿梭。
宿州城内一片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轻松。
彭二郎在府中悠闲地品着茶,与赵均用谈论着秋粮收割后的“打算”,两人脸上都带着一种看笑话的从容。
他们几乎已经断定,李喜喜折腾到最后,顶多能凑个两三百人,然后要么知难而退,要么带着这点人去送死。无论如何,这个麻烦都快要解决了。
然而,就在午时刚过,日头正毒的时候,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打破了将军府的宁静!
一名东城门守军校尉连滚带爬地冲进府内,脸上满是惊惶和难以置信,声音都变了调:
“报——!报彭将军!赵将军!东……东城门急报!”
彭二郎皱了皱眉,放下茶盏,不悦地道:
“何事惊慌?”
那校尉喘着粗气,指着东门方向,语无伦次:
“薛……薛总管!他……他带着好多兵马,已经到了城下!”
“薛显?!”
赵均用猛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脸色骤变!
薛显,原本是他麾下的头号骁将!
可自去年跟随石山并肩作战一段时间后,就渐渐与自己离心离德,一直以“防备元军”为由,滞留在灵璧县,自己数次发令召他回宿州,他都置若罔闻。
今日,这厮怎么会突然不请自来,还带着大军兵临城下?!
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了赵均用,他厉声喝问:
“他带了多少人?来干什么?!”
那校尉咽了口唾沫,艰难地回道:
“看,看阵势,怕是有,有三千多人!薛总管派人在城下喊话,说……说是听闻李千户要出兵援救徐州李元帅,他特率灵璧精锐赶来汇合,愿与李千户并肩作战,共赴徐州!”
“什么?!”
“啊?!”
两声惊呼同时响起!
彭二郎手中的茶盏“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水溅湿了他的袍角,却浑然不觉。赵均用更是如遭雷击,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手指颤抖地指着门外,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薛显和李喜喜二人根本不熟,再说,就算前日军议之后,李喜喜立即暗中派人联络薛显,这厮也不可能今日就能兵临城下。
这件事背后,分明有一个与李喜喜、薛显都有交情的阴影,也是彭、赵二人绝对不想面对的人——石山!
将军府内,方才的轻松惬意荡然无存,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和两张因极度震惊而扭曲的脸。
城东方向,隐约传来了城外数千大军集结时低沉的号角与整齐的踏步声,如同闷雷,一下下敲在彭二郎和赵均用的心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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