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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教单于折箭 六军辟易 奋英雄怒


到得王府,耶律洪基不命萧峰相见,下令御营都指挥使扣押。那都指挥使心想萧大王天生神力,寻常监牢如何监他得住?心生一计,命人取过最大最重的铁链铁铐,锁了他手脚,口中不住道歉,将他囚在一只大铁笼中。这只大铁笼,便是当年阿紫玩狮时囚禁猛狮之用,笼子的每根钢条都粗大结实。

铁笼之外,又派一百名御营亲兵,各执长矛,一层层的围了四圈,萧峰在铁笼中如有异动,众亲兵便能将长矛刺入笼中,任他气力再大,也没法在刹那之间崩脱铁锁铁铐,破笼而出。王府之外,更有一队亲兵严密守卫。耶律洪基将原来驻守南京的将士都调出了南京城,以防他们忠于萧峰,作乱图救。

萧峰靠在铁笼的栏干上,咬牙忍受腹中之痛,也无余暇多想。直过了十二个时辰,到第二日晚间,数次小便之后,毒药的药性慢慢消失,剧痛才减。萧峰力气渐复,但处此情境,却又如何能脱困?他想烦恼也是无益,这一生再凶险的危难也经历过不少,难道我萧峰一世豪杰,就真会困死于铁笼?好在众亲兵敬他英雄,看守虽绝不松懈,但好酒好饭管待,礼数不缺。萧峰放怀痛饮,数日后铁笼旁酒坛堆积。

耶律洪基始终不传他相见,却派了几名能言善辩之士来好言相劝,说皇上宽洪大度,顾念昔日情义,不忍加刑,要萧峰悔罪求饶。萧峰对这些说客全不理会,自管自的斟酒而饮。

如此过了月余,那四名说客竟毫不厌烦,每日里不住搬弄陈腔滥调,翻来覆去的说个不停,说什么“皇上待萧大王恩德如山,你只有听皇上的话,才有生路”,什么“皇上神武,明见万里之外,远瞩百代之后,圣天子宸断万万不会错,你务须遵照皇上所指的路走”等等、等等。这些说客显然明知决计劝不转萧峰,却仍无穷无尽的喋喋不休。

一日萧峰猛地起疑:“皇上又不是胡涂人,怎会如此婆婆妈妈地派人前来劝我?其中定有蹊跷!”沉思半晌,突然想起:“是了,皇上正在调兵遣将,准备大举南征,却派了些不相干的人将我稳住在这里。只盼时日久了,让我眼见反抗无益,我终于屈服,接旨南征。”再一思索,已明其理:“皇上自逞英雄,定要我口服心服,他亲自提兵南下,取了大宋江山,然后到我面前来夸耀一番。他生恐我性子刚强,一怒之下,绝食自尽,是以派了这些猥琐小人来对我胡说八道。”

他早将一己的生死安危置诸度外,既无计脱身,也就没放在心上。他虽不愿督军南征,却也不是以天下之忧而忧的仁人志士,想到耶律洪基决意发兵,大劫无可挽回,除了长叹一声、痛饮十碗之外,也就不去多想了。

又过一月有余,只听那四名说客兀自絮絮不已,萧峰突然问道:“咱们契丹大军,已渡过黄河了吗?”四名说客愕然相顾,默然半晌。一名说客道:“萧大王此言甚是,咱们大军克日便发,黄河虽未渡过,却也是指顾间的事。”萧峰点头道:“原来大军尚未出发,不知哪一天是黄道吉日?”四名说客互使眼色。一个道:“咱们是小吏下僚,不得与闻军情。”另一个道:“只须萧大王回心转意,皇上便会亲自来与大王商议军国大计。”

萧峰哼了一声,便不再问,心想:“皇上若势如破竹,取了大宋,便会解我去汴梁相见。但如败军而归,没面目见我,第一个要杀的人便是我。到底我盼他取了大宋呢,还是盼他败阵?嘿嘿,萧峰啊萧峰,只怕你自己也不易回答罢!”

次日黄昏时分,四名说客又摇摇摆摆的进来。看守萧峰的众亲兵老听着他们的陈腔滥调,早就腻了,见四人来到,不禁皱了眉头,走开几步。两个多月来萧峰全无挣扎脱逃之意,监视他的官兵已远不如先前那般戒慎提防。

第一名说客咳嗽一声,说道:“萧大王,皇上有旨,要你接旨,你若拒不奉命,那便罪大恶极。”这些话萧峰也不知听过几百遍了,可是这一次听得这人说话的声音有些古怪,似是害了喉病,不禁向他瞧了一眼,一看之下,登时大奇。

只见这说客挤眉弄眼,脸上作出种种怪样,萧峰定睛看时,见此人相貌与先前不同,再凝神细瞧,不由得又惊又喜,见这人稀稀落落的胡子都是黏上去的,脸上搽了一片淡墨,黑黝黝的甚是难看,但焦黄胡子下透出来的,却是樱口端鼻的俏丽之态,正是阿紫。只听她压低嗓子含含糊糊的道:“皇上的话,永不会错,你只须遵照皇上的话做,定有你好处。喏,这是咱们大辽皇帝的圣谕,你恭恭敬敬的读上几遍罢。”说着从大袖中取出一张纸来,对着萧峰。

其时天色已渐昏暗,几名亲兵正在点亮大厅四周的灯笼烛光。萧峰借着烛光,向纸上瞧去,见上面写着八个细细的汉字:“大援已到,今晚脱险。”萧峰哼的一声,摇了摇头。阿紫说道:“咱们这次发兵,军马可真不少,士强马壮,自然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你休得担忧。”萧峰道:“我就是为了不愿多伤生灵,皇上才将我囚禁。”阿紫道:“要打胜仗,靠的是神机妙算,岂在多所杀伤。”

萧峰向另外三名说客瞧去时,见那三人或摇折扇,或举大袖,遮遮掩掩的,不以面目示人,自是阿紫约来的帮手了。萧峰叹了口气,道:“你们一番好意,我也甚是感激,不过敌人防守严密,攻城掠地,殊无把握……”

话犹未了,忽听得几名亲兵大叫:“毒蛇,毒蛇!哪里来的这许多蛇!”只见厅门窗格之中,无数毒蛇涌进,昂首吐舌,蜿蜒而来,厅中登时大乱。萧峰心中一动:“瞧这些毒蛇阵势,倒似是我丐帮兄弟亲在指挥一般!”

众亲兵提起长矛、腰刀,纷纷拍打。亲兵管带叫道:“伺候萧大王的众亲兵不得移动一步,违令者斩!”这管带极是机警,见群蛇来得怪异,只怕一乱之下,萧峰乘机脱逃。围在铁笼外的众亲兵果然屹立不动,以长矛矛尖对准了笼中萧峰,但各人的目光却不免斜过去瞧那些毒蛇,蛇儿游得近了,自是提起长矛拍打。

正乱间,忽听得王府后面一阵喧哗:“走水啦,快救火啊,快来救火!”那管带喝道:“凯虎儿,去向指挥使大人请示,是否移走萧大王!”凯虎儿是名百夫长,应声转身,正要奔出,忽听有人在厅口厉声喝道:“莫中了奸细的调虎离山之计,若有人劫狱,先将萧峰一矛刺死。”正是御营都指挥使。他手提长刀,威风凛凛的站在厅口。

突然青影一闪,有人将一条青色小蛇掷向他面门。那指挥使举刀去格,嗤嗤之声不绝,有人射出暗器,大厅中烛火全灭,登时漆黑一团。那指挥使“啊”的一声大叫,身中暗器,向后便倒。

阿紫从袖中取出宝刀,伸进铁笼,喀喀喀几声,砍断了萧峰铁镣上的铁链。萧峰心想:“这兽笼的钢栏极粗极坚,只怕再锋利的宝刀也难砍斩。”便在此时,忽觉脚下的土地突然陷下。阿紫在铁笼外低声道:“从地道逃走!”跟着萧峰双足为地底下伸上来的一双手握住,向下一拉,身子已给扯下,却原来大理国的钻地能手华赫艮到了。他以十余日的功夫,打了一条地道,通到萧峰的铁笼之下。

华赫艮拉着萧峰,从地道内倒爬出来,爬行之速,便如在地面行走,顷刻间爬出百余丈,扶着萧峰站起,从洞中钻出。只见洞口三个人满脸喜色的爬上来,竟是段誉、范骅和巴天石。段誉叫道:“大哥!”扑上抱住萧峰。

萧峰哈哈一笑,道:“久闻华司徒神技,今日亲试,佩服,佩服。”

华赫艮喜道:“得蒙萧大王金口一赞,实是小人生平第一荣华!”

此处离南院大王府未远,四下里都是辽兵喧哗叫喊之声。但听得有人吹着号角,骑马从屋外驰过,大叫:“敌人攻打东门,御营亲兵驻守原地,不得擅离!”范骅道:“萧大王,咱们从西门冲出去!”萧峰点头道:“好!阿紫他们脱险没有?”

范骅尚未回答,阿紫的声音从地洞口传了过来:“姊夫,你居然还惦记着我。”声音中充满了喜悦。喀喇一响,便从地洞中钻上,颏下兀自黏着胡子,满头满脸都是泥土灰尘,污秽之极。但萧峰眼中瞧来,自从认识她以来,实以此刻最美。她拔出宝刀,要给萧峰削去铐镣。但铐镣贴肉锁住,刀锋稍歪,便会伤到皮肉,不易切削,她将宝刀交给段誉道:“哥哥,你来削。”段誉接过宝刀,内力到处,切铁铐如削败木。

这时地洞中又钻上来三人,一是钟灵,一是木婉清,第三个是丐帮的一名八袋弟子,是弄蛇能手,适才大厅上群蛇乱窜,便是他闹的玄虚。这人见萧峰安然无恙,喜极流涕,道:“帮主,你老人家……”

萧峰久已没听到有人称他为“帮主”,见到这丐帮弟子的神情,心下也自伤感,说道:“这可难为你了。”他一言嘉奖,那八袋弟子又感激,又觉荣耀,泪水直落下来。

范骅道:“大理国人马已在东门动手,咱们乘乱走罢!萧大王最好别出手,以免给人认了出来。”萧峰道:“甚是!”九人从大门中冲出。萧峰回头望去,原来那是一座残败的瓦屋,外观半点也不起眼。阿紫以契丹话大叫:“走水啦!走水啦!”范骅、华赫艮等学着她的声音,跟着大叫。范骅、巴天石等见街上没辽兵,便到处纵火,霎时间烧起了七八个火头。

九人径向西奔。段誉等早已换上契丹人装束,这时城中已乱成一团,倒没人注目,有时听到大队契丹骑兵追来,九人便在阴暗的屋角一躲。奔出十余条街,只听得北方号角响起,人声喧哗,大叫:“不好了,敌兵攻破北门,皇上给敌人掳了去啦!”

萧峰吃了一惊,停步道:“辽帝被擒么?三弟,辽帝是我结义兄长,他虽对我不仁,我却不能对他不义,万万不可伤他……”阿紫笑道:“姊夫放心,这是灵鹫宫属下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我教了他们这几句契丹话,叫他们背得熟了,这时候来大叫大嚷,大放谣言,扰乱人心。南京城中驻有重兵,皇帝又有万余亲兵保护,怎擒得了他?”萧峰又惊又喜,道:“二弟的属下也都来了么?”

阿紫道:“岂但小和尚的属下而已,小和尚自己来了,连小和尚的老婆也来了。”萧峰奇问:“什么小和尚的老婆?”阿紫笑道:“姊夫你不知道,虚竹子的老婆,便是西夏国公主,只不过她的脸始终用面幕遮着,除了小和尚之外,谁也不让瞧。我问小和尚:‘你老婆美不美?’小和尚总笑而不言。”

萧峰在外奔逃之际,忽然闻此奇事,不禁颇为虚竹庆幸,向段誉瞧了一眼。段誉笑道:“大哥不须多虑,小弟毫不介怀,二哥也不算失信。这件事说来话长,咱们慢慢再说。”

说话之间,众人又奔了一段路,见前面广场上一座高台大火烧得甚旺,台前旗杆上两面大旗也都着火焚烧。萧峰知这广场是南京城中的大校场,乃辽兵操练之用,不知何时搭了这座高台,自己竟然不知。

巴天石对段誉道:“陛下,烧了辽帝的点将台、帅字旗,于辽军大大不吉,耶律洪基伐宋之行,只怕要另打主意了。”段誉点头道:“正是。”

萧峰听他口称“陛下”,而段誉点了点头,心中又是一奇,道:“三弟,你……你做了皇帝吗?”段誉黯然道:“先父不幸中道崩殂,皇伯父避位为僧,在天龙寺出家,命小弟接位。小弟无德无能,居此大位,实在惭愧得紧。”

萧峰惊道:“啊哟,伯父去世了?三弟!你是大理国一国之主,如何可以身入险地,为了我而干冒奇险?若有丝毫损伤,我……我……如何对得起大理全国军民?”

段誉嘻嘻一笑,说道:“大理乃僻处南疆的一个小国,这‘皇帝’二字,更是僭号。小弟胡里胡涂,望之不似人君,怎有半点皇帝的味道?给人叫一声‘陛下’,委实惭愧。咱俩情逾骨肉,岂有大哥遭厄,小弟不来与大哥有难同当之理?”

范骅道:“萧大王这次苦谏辽帝,劝止伐宋。敝国上下,无不同感大德。辽帝倘若取得大宋,第二步自然来取大理。敝国兵微将寡,如何挡得住契丹精兵?萧大王救大宋便是救大理,大理纵然以倾国之力为大王效力,也属理所当然。”

萧峰道:“我是个一勇之夫,不忍两国攻战,多伤人命,岂敢自居什么功劳?”

正说之间,忽见南城火光冲天而起,一群群百姓拖男带女,夹在兵马间涌了过来,都道:“南朝少林寺的和尚连同无数好汉,攻破南门。”又有人道:“南院大王萧峰作乱,降了宋朝,已将大辽皇帝杀了。”更有几名契丹人咬牙切齿的道:“萧峰叛国投敌,咱们恨不得咬他的肉来吞入肚里。”一人慌慌张张的问道:“万岁爷真给萧峰这奸贼害死了么?”另一人道:“怎么不真?我亲眼见到萧峰骑了匹白马,冲到万岁身前,一枪便在万岁爷胸口刺了个窟窿。”另一个老者道:“萧峰这狗贼为什么恁地没良心?他到底是咱们契丹人,还是汉人?”一个汉子道:“听说他是假扮契丹人的南朝蛮子,这狗贼奸恶得紧,真连禽兽也不如!”

阿紫听得这些人怒骂萧峰,怒从心起,举起马鞭,便向身旁那契丹人抽去,萧峰举手一挡,格开鞭子,摇了摇头,低声道:“且由得他们说去。”又问:“真的有少林寺众高僧到来么?”

那八袋弟子道:“好教帮主得知:段姑娘从南京出来,便遇到本帮吴长老,说起帮主为了大宋江山与千万百姓,力谏辽帝侵宋,以致为辽国所囚,吴长老不信,说帮主既是辽人,岂有心向大宋之理?当下潜入南京亲自打听,才知段姑娘所言不虚。吴长老当即传出本帮‘青竹令’,将帮主的大仁大义遍告中原各路英雄。中原武林为帮主的仁义所感,由少林众高僧带头,一起援救帮主来了。”

萧峰想起当日在聚贤庄上与中原群雄为敌,杀了不少英雄好汉,今日中原群雄却来相救自己,心下又难过,又感激。

阿紫道:“丐帮众化子四下送信,消息传得还不快吗?啊哟,不好,可惜,可惜!”段誉问道:“可惜什么?”阿紫道:“我那座神木王鼎,在大厅中点了香引蛇,匆匆忙忙的忘了带出来。”段誉笑道:“这种旁门左道的东西,忘了就忘了,带在身边干什么?”阿紫道:“哼,什么旁门左道?没这件宝贝,那许多毒蛇便不会进来得这么快,姊夫也没这么容易脱身啦。”

说话间,只听得乒乒乓乓,兵刃相交之声不绝,火光中见无数辽兵正互相格斗。萧峰奇道:“咦,怎么自己人……”段誉道:“大哥,头颈中缚了块白巾的是咱们的人。”阿紫取过一块白布,递给萧峰,道:“你系上罢!”

萧峰一瞥间,见众辽兵难分敌我,不知去杀谁好。乱砍乱杀之际,往往真辽兵自相残杀。那些颈缚白巾的假辽兵,却一刀一枪都招呼在辽国的兵将身上。萧峰眼见辽人一个个血肉横飞,尸横就地,拿着白布,不禁双手发颤,心中有个声音在大嚷:“我是契丹人,不是汉人,我是契丹人,不是汉人!”这块白布说什么也系不到自己颈中。

便在此时,轧轧声响,两扇厚重的城门缓缓开了,段誉和范骅拥着萧峰,一冲而出。城门外火把照耀,无数丐帮帮众牵了马匹等候,眼见萧峰冲出,登时欢声如雷:“乔帮主!乔帮主!”火光烛天,呼声动地。

只见两条火龙分向左右移动,一乘马在其间直驰而前,马上一个老丐双手高举头顶,端着那根丐帮帮主的信物打狗棒,正是吴长老。他驰到萧峰身前,滚鞍下马,跪在地上,说道:“吴长风受众兄弟之托,将本帮打狗棒归还帮主。我们实在胡涂该死,猪油蒙了心,冤枉好人,累得帮主受了无穷困苦。大伙儿猪狗不如,只盼帮主大人不记小人过,念着我们是一群没爹没娘的孤儿,重来做本帮之主,大伙儿受了奸人煽惑,说帮主是契丹胡狗,真该死之极,大伙儿已将那奸徒全冠清乱刀分尸,为帮主出气。”说着将打狗棒递向萧峰。

萧峰心中一酸,说道:“吴长老,在下确是契丹人。多承各位重义,在下感激不尽,帮主之位,却万万不能当。”说着伸手扶起吴长风。

吴长风脸色迷惘,抓头搔耳,说道:“你……你又说是契丹人?你……你定然不肯做帮主,乔帮主,我们大伙儿都认错赔罪啦!你瞧开些罢,别再见怪了!”

但听得城内鼓声响起,有大队辽兵便要冲出。段誉叫道:“吴长老,咱们快走,辽兵势大,一结成了阵势,可抵挡不住。”

萧峰也知丐帮和中原群雄所以一时占得上风,只不过攻了对方个措手不及,倘若真和辽兵硬斗,千百名江湖汉子,如何能是数万辽国精锐之师的敌手?何况这一仗打起来,双方死伤均重,大违自己本愿,便道:“吴长老,帮主之事,慢慢再说不迟。你快传令,命众兄弟向西退走。”

吴长老道:“是!”传下号令,丐帮帮众后队作前队,向西疾驰。不久虚竹率领着灵鹫宫属下诸女,以及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的异士,杀过来与众人会合。奔出数里后,大理国的众武士在傅思归、朱丹臣等人率领下也赶到了。但少林群僧和中原群豪却始终未到。隐隐听得南京城中杀声大起。

萧峰道:“少林派和中原豪杰在城中给截住了,咱们稍待片刻。”过了半晌,城中杀喊声越来越响。段誉道:“大哥在此稍待,我去接应他们出来。”领着大理众武士,回向南京城。

其时天色渐明,萧峰心下忧虑,不知中原群豪能否脱险,但听得杀声大振,大理国众武士回冲,过了良久,始终不见群豪脱身来聚。

丐帮一名探子飞马来报:“数千名铁甲辽兵堵住了西门,大理国武士冲不进去,中原群豪也冲不出来。”虚竹右手一招,叫道:“咱们灵鹫宫去打个接应。”领着两千余名三山五岳的好汉、灵鹫九部诸女,冲回来路。

萧峰骑在马上,遥向东望,但见南京城中浓烟处处,东一个火头,西一个火头,不知已乱成怎么一副样子。等了半个时辰,又有一名探子来报:“大理段皇爷和灵鹫宫虚竹子先生杀开一条血路,已冲进城中去了。”

以往遇有战斗,萧峰必定身先士卒,这一次他却远离战阵,空自焦急关心,甚为不耐,说道:“我去瞧瞧!”阿紫、木婉清、钟灵三女齐劝:“辽人只欲得你而甘心,千万不可去冒险。”萧峰道:“不妨!”纵马而前,丐帮帮众随后跟来。

到得南京城西门外,只见城墙下、城墙头、护城河两岸伏着数百名死尸,有些是辽国兵将,也有不少是段誉和虚竹二人的下属。城门将闭未闭,两名岛主手挥大刀守在城门边,正猛砍冲过来的辽兵,不许关闭城门。

忽听得南首、北首蹄声大作,萧峰惊道:“不好,大队辽兵分从南北包抄,咱们可别困在这里。”抢过一柄铁枪折断了,飞身跃起,枪头在城墙上一戳,借力再跃,枪头又在城墙上一戳,几下纵跃,上了城头,向城内望去时,只见西城方圆数里之间,东一堆、西一堆,中原豪杰给无数辽兵分开了围攻,几乎已成各自为战之局。群豪武功虽强,但每一人要抵挡七八人至十余人,斗得久了,总不免寡不敌众。

萧峰站在城头,望望城内,又望望城外,心中为难万分,群豪为搭救自己而来,总不能眼睁睁瞧着他们一个个死于辽兵刀下,但若跃下相救,那便公然和辽国为敌,成了叛国助敌的辽奸。逃出南京,那是去国避难,旁人不过说一声“萧峰不忠”,可是反戈攻辽,却变成极大的罪人了。

萧峰行事向来干脆爽净,决断极快,这时却当真进退维谷,一瞥眼间,见城墙边七八名契丹武士围住了两名少林老僧狠斗。一名少林僧手舞戒刀,口中喷血,显已身受重伤,萧峰凝神去看,认得他是玄鸣;另一名少林僧挥动禅杖拼命掩护,乃是玄石。两名辽兵挥动长刀,砍向玄鸣。玄鸣重伤之下,无力挡架。玄石倒持禅杖,杖尾反弹上来,将两柄长刀撞回。猛听得玄鸣“啊”的一声大叫,左肩中刀,玄石横杖过去,将那辽兵打得筋折骨裂,但这一来胸口门户大开,一名契丹武士举矛直进,刺入玄石小腹。玄石禅杖压落,那契丹武士登时头骨粉碎,竟尚比他先死片刻,玄鸣戒刀乱舞,已不成招数,眼泪直流,大叫:“师弟!师弟!”

萧峰只瞧得热血沸腾,大叫:“萧峰在此,要杀便来杀我,休得滥伤无辜!”从城头跃下,双腿起处,人未着地,已将两名契丹武士踢飞,左足一着地,随即拉起玄鸣,右手接过玄石的禅杖,叫道:“在下援救来迟,当真罪孽深重。”挥禅杖将两名契丹武士震开数丈。

玄石苦笑道:“我们诬指居士是契丹人,罪孽更大,善哉,善哉!如今水落石……”下面这“出”字没吐出口,头一侧,气绝而死。

萧峰护着玄鸣,向左侧受人围攻的几个大理武士冲去。辽国兵将见南院大王突然现身,都不由得胆怯,萧峰舞动禅杖,远挑近打,虽不伤人性命,但遇上者无不受伤。众辽兵纷纷退开,萧峰左冲右突,顷刻间已将二百余人聚在一起。他朗声叫道:“众位千万不可分开。”率领了这二百余人四下游走,一见有人被围,便即迎上,将被围者接出,犹似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到得千人以上时,辽兵已无法阻拦。当下萧峰和虚竹、段誉,以及少林寺玄渡大师所率的中原群豪聚在一起,冲向城门。

萧峰手持禅杖,站在城门边上,让大理国、灵鹫宫、中原群豪三路人马一一出城。辽国兵将眼见萧峰神威凛凛的守住城门,都远远站着呐喊,竟没人胆敢上前追杀。

萧峰直待众人退尽,这才最后出城,出城门时回头望去,但见尸骸重叠,这一战不知已杀伤了多少性命,见两名灵鹫宫的女将倒在血泊中呻吟滚动,萧峰回进城门,抓着二女的背心提出。

猛听得鼓声如雷,两队骑兵分从南北杀来,萧峰登时气沮,这两队骑兵每一队都在万人以上,己方久战之后,不是受伤,便已疲累,如何抵敌?叫道:“丐帮众兄弟断后!将坐骑让给受了伤的朋友们先退!”丐帮帮众大声应诺,纷纷下马,萧峰又叫:“结成打狗大阵!”群丐口唱“莲花落”,排成一列列人墙。萧峰叫道:“玄渡大师、二弟、三弟,快率领大部朋友向西退却,让丐帮断后!”

日光初升,只照得辽兵的矛尖刀锋,闪闪生辉,数万只铁蹄践在地上,直是地摇山动。虚竹和段誉见了辽兵的兵势,知丐帮的“打狗大阵”无论如何抵挡不住,二人分站萧峰左右,说道:“大哥,咱们结义兄弟,有难同当,生死与共!”萧峰道:“那你快叫本部人马退去!”

虚竹、段誉分别传令。岂知灵鹫宫的部属固不肯舍主人而去,大理国的将士也决不肯让皇帝身居险地,自行退却。眼见辽兵越冲越近,射来弩箭已落在萧峰等人十余丈外,玄渡本已率领中原群豪先行退开,这时群豪见情势凶险,竟有数十人奔回助战。

萧峰暗暗叫苦,心想:“这些人个别武功虽高,聚在一起,却是一群乌合之众,不谙兵法部署,如何与辽兵相抗?我一死不打紧,大伙儿都给辽兵聚歼于南京城外,那可……那可……”

正没做理会处,突然间辽军阵中锣声急响,竟鸣金退兵,正自疾冲而来的辽兵听到锣声,当即带转马头,后队变前队,分向南北退下。萧峰大奇,不明所以,却听得辽军阵后喊声大振,又见尘沙飞扬,竟是另有军马袭击辽军背后,萧峰更是奇怪:“怎么辽军阵后又有军马,难道有人作乱?皇上腹背受敌,只怕情势不妙。”他见辽军遭困,不由自主的又关心耶律洪基。

萧峰跃上马背,向辽军阵后瞧去,只见一面面白旗飘扬,箭如骤雨,辽兵纷纷落马。萧峰恍然大悟:“啊,是我的女真部族朋友到了,不知他们如何竟会得知讯息?”

女真猎人箭法了得,勇悍之极,每一百人为一小队,跨上劣马,嗬嗬呼喊,狂奔急冲,霎时间便冲乱了辽兵阵势。女真部族人数不多,但骁勇善战,更攻了个辽兵出其不意。辽军统帅见军势不利,又恐萧峰统率人马上前夹攻,忙收兵入城。

范骅是大理国司马,精通兵法,见有机可乘,忙向萧峰道:“萧大王,咱们快冲杀过去,这时正是破敌良机。”萧峰摇了摇头。范骅道:“此处离雁门关甚远,若不乘机击破辽兵,大有后患。敌众我寡,咱们未必能全身而退。”萧峰又摇了摇头。范骅大惑不解,心想:“萧大王不肯赶尽杀绝,莫非还想留下他日与辽帝修好余地?”

烟尘中一群群女真人或赤裸上身、或身披兽皮,乘马冲杀而来,利箭嗤嗤射出,当者披靡。辽军后队千余人未及退入城中,都给女真人射死在城墙之下。女真人剃光了前边头皮,脑后拖着一条辫子,个个面目狰狞,满身溅满鲜血,射死敌人之后,随即挥刀割下首级,挂在腰间,有些人腰间累累的竟挂了十余个首级,群豪在江湖上见过的凶杀着实不少,但如此凶悍残忍的蛮人却第一次见到,无不骇然。

一名高大的猎人站在马背之上,大声呼叫:“萧大哥,萧大哥,完颜阿骨打帮你打架来了!”萧峰纵骑而出,两人四手相握。

阿骨打喜道:“萧大哥,那日你不别而行,兄弟每日记挂,后来听探子说你在辽国做了大官,倒也罢了,但想辽人奸猾,你这官只怕做不长久。果然日前探子报道:你让那狗娘养的皇帝关在牢里,兄弟忙带人来救,幸好哥哥没死没伤,兄弟好欢喜。”萧峰道:“多谢兄弟搭救!”一言未毕,城头上弩箭纷纷射落,两人距离城墙尚远,弩箭射他们不着。

阿骨打怒喝:“契丹狗子,我自和哥哥说话,却来打扰!”拉开长弓,嗤嗤嗤三箭,自城下射了上去,只听得三声惨呼,三名辽兵中箭,自城头翻落。辽兵射他不到,他的强弓硬箭却能及远,三发三中,城头上众辽兵齐声发喊,纷纷收弦,竖起盾牌。但听得城中鼓声冬冬,辽军又在聚兵点将。

阿骨打大声道:“众儿郎听着,契丹狗子又要钻出狗洞来啦,咱们再来杀一个痛快。”女真人大声鼓噪,有若万兽齐吼。

萧峰心想这一仗倘若再打上了,双方死伤必重,忙道:“兄弟,你前来救我,此刻我已脱险,何必再跟人厮打?你我多时不见,且到个安静所在,兄弟们饮个大醉。”完颜阿骨打道:“也说得是,咱们走罢!”

却见城门大开,一队铁甲辽兵骑马急冲出来。阿骨打骂道:“杀不完的契丹狗子!”弯弓搭箭,一箭飕的射出,正中当先那人脸孔,登时撞倒下马。其余女真人也纷纷放箭,都是射向辽兵脸面,这些人箭法既精,箭头上又喂了剧毒,中者哼也没哼一声,立即毙命。片刻间城门口倒毙了数百人,人马甲胄,堆成个小丘,将城门堵塞住了。其余辽兵只吓得心胆俱裂,紧闭城门,再也不敢出来。

完颜阿骨打率领族人,在城下耀武扬威,高声叫骂。萧峰道:“兄弟,咱们去罢!”阿骨打道:“是!”戟指城头,高声叫道:“契丹狗子听了,幸好你们没伤到我萧大哥一根寒毛,今日便饶了你们性命。否则我拆了城墙,将你们契丹狗子一个个都射死得硬硬的!”

当下与萧峰并骑向西,驰出十余里,上了一个山丘。阿骨打跳下了马,从马旁取下皮袋,递给萧峰,道:“哥哥,喝酒。”萧峰接了过来,骨嘟嘟的喝了半袋,还给阿骨打。阿骨打将余下的半袋都喝了,说道:“哥哥,不如便和兄弟共去长白山边,打猎喝酒,逍遥快活。”

萧峰深知耶律洪基的性情,他今日在南京城下为完颜阿骨打打败,又给他狠狠辱骂了一番,大失颜面,定然不肯就此罢休,非提兵再来相斗不可。女真人虽勇悍,究竟人少,胜败实未可料,终究以避战为上,须得帮他们出些主意,又想起在长白山下的那段日子,除了为阿紫治伤外,再无他虑,更没争名争利之事,此后在女真部中安身,倒也免却了无数烦恼,便道:“兄弟,这些中原来的英雄豪杰,都是为救我而来,我将他们送到雁门关后,再来和兄弟相聚。”

阿骨打大喜,说道:“中原南蛮啰里啰唆,多半不是好人,我也不愿和他们相见。”说着率领着族人,向北而去。

中原群豪见这群番人来去如风,剽悍绝伦,均想:“这群番人比辽兵还要厉害,幸亏他们是乔帮主的朋友,否则可真不好惹!”

各路人马渐渐聚在一起,七张八嘴,纷纷谈论适才南京城下的这场恶战。

萧峰躬身到地,说道:“多谢各位大仁大义,不念萧某旧恶,千里迢迢赶来相救,此恩此德,萧某永难相报。”

玄渡道:“乔帮主说哪里话来?以前种种,皆因误会而生。武林同道,患难相助,理所当然。何况乔帮主为了中原的百万生灵,不顾生死安危,舍却荣华富贵,仁德泽被天下,大家都要感谢乔帮主才是。”

范骅朗声道:“众位英雄,在下观看辽兵之势,恐怕输得不甘,还会前来追击,不知众位有何高见?”群雄大声叫了起来:“这便跟辽兵决一死战,难道还怕了他们不成!”范骅道:“敌众我寡,平阳交锋,于咱们不利。咱们还是西退,一来和宋兵隔得近了,好歹有个接应;二来敌兵追得越远,人数越少,咱们便可乘机反击。”

群豪齐声称是。当下虚竹率领灵鹫宫下属为第一路,段誉率领大理国兵马为第二路,玄渡率领中原群豪为第三路,萧峰率领丐帮帮众断后。四路人马,每一路之间相隔不过数里,探子骑着快马来回传递消息,若有敌警,便可互相应援。

迤逦行了一日。当晚在山间野宿,虚竹不放心,带了四女过来探视萧峰、段誉。丐帮中吴长风等与萧峰睽别已久,好生依恋,过来坐在萧峰背后,虽不说话,看着他的背影,却也觉得心中甚为喜慰。

萧峰忽问:“吴长老,游坦之再不算是丐帮中人了,是不是?”吴长老忙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道:“禀告帮主,我们已把这铁头小子赶得远远的,没杀了他,算他运气。”萧峰叹道:“长风,我已不是丐帮帮主。不过你仍是我的好兄弟。”

吴长风扑地跪下,说道:“帮主,你老人家如不原谅我们,不来作咱们帮主,小人宁可退出丐帮,去做个游魂野鬼。”

萧峰道:“不是我不肯,的的确确,我是契丹人。不管你们要奉谁做帮主,这‘打狗棒法’和‘降龙廿八掌’,我非传他不可。”他沉吟半晌,叫道:“二弟!”虚竹应道:“是。”萧峰道:“你我义结金兰,我欢喜得很,可是大哥没什么好处给你,却要你做一件大大的难事。”

虚竹道:“大哥尽管吩咐,只要小弟力所能及,说什么也给你办到。”

萧峰道:“如此多谢了。我是契丹人,丐帮却是大宋的帮派,我是不能再当帮主了。”虚竹暗暗叫苦,心道:“莫非你要叫我做叫化头儿?这可要了我小命啦。但我已答允在先,却推托不得,那便如何是好?”

却听萧峰说道:“丐帮如要推一位英雄出任帮主,一时之间未必便能找到合适人才,依照祖传规矩,丐帮帮主必须会得‘打狗棒法’和‘降龙廿八掌’两门功夫。二弟,我想烦你先学会了,日后转而传给继任的帮主。要学这两门功夫,必须武功精熟,悟性极强。三弟不喜学武,环顾这里许多朋友,只有你最适合。”

虚竹一听大喜,心想只要不是叫自己去做丐帮帮主,学两门武功,有何难哉?当日受童姥逼迫,不知学了多少门武功,再学几门,毫不足道,便即欣然答允,说道:“大哥,请你指点,做兄弟的必定不负所托,原原本本的转授给日后的帮主。”

众人见萧峰要传功与虚竹,当即纷纷告退。萧峰拿过打狗棒来,将棒法要诀说了给他听。虚竹记心甚好,人又灵悟,且有小无相功根基,“打狗棒法”虽难,却也难不过天山折梅手、天山六阳掌等高深武功。虚竹于不懂之处详细请问,再拿起竹棒试演,萧峰直教了一个多时辰,虚竹也就会了。

萧峰跟着传他“降龙廿八掌”,这是一门高深武学,既非至刚,又非至柔,兼具儒家与道家的两门哲理。虚竹过去所学少林武功以阳刚为主,逍遥派功夫则偏重以柔克刚,两者凝合,甚为不易。萧峰耐心解释,说到第十八掌时,天已大明。

萧峰道:“二弟,你就算没本来武功,单只学这一十八掌,也足可与天下英雄争雄。以后这十掌,变化繁复,威力却远不如头上的十八掌。我平日细思,常觉最后这十掌似有蛇足之嫌,它的精要之处,已尽数包含于前面的十八掌之中。只因降龙廿八掌是我恩师汪剑通所传,且是丐帮百余年的传承,我不便自行削减。‘降龙廿八掌’的精义,乃是‘有余不尽’四字,一掌之出,必须留有余力。不管对方击来的拳掌如何刚猛有力、势若雷霆,我总之应以一招行有余力。使那‘降龙廿八掌’时,心中总须想到:对方毒龙有八十条、一百条,降服了一条又有一条,去了十条,还有二十条,然我的掌力始终无尽无漏,那就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了。”

虚竹喜道:“多谢大哥指点。其实‘亢龙有悔’这一招,大哥说必须击敌三分,留力七分,便已道出了‘降龙廿八掌’的精要。”萧峰击掌道:“对,对!日后有便,咱俩再互相研讨。我看二弟的灵鹫宫武功之中,也有大可借鉴之处。贤弟,你是丐帮的大恩人,日后选定帮主之时,那人的人品才干,贤弟旁观者清,也要请你多拿些主意。”虚竹点头答应。

过得多年,丐帮中出了一位少年英雄,为人稳重能干,人缘甚佳,群丐公议,推之为主。各人尊重萧峰原意,送此人去灵鹫宫,先由虚竹考核认可,再传他“打狗棒法”及“降龙十八掌”。这少年帮主不负所托,学得神功,又将丐帮整顿得蒸蒸日上,竟尔中兴,丐帮自此便视灵鹫宫为恩人。丐帮这两门祖传武功,虽说“降龙廿八掌”少了十掌,但经萧峰与虚竹两位大高手删削重复,更显精要,威力非但不弱于原来的廿八掌,反而有所胜过,成为武林中威震天下的高明武学。

次晨萧峰与虚竹也不休息,与大队偕行。萧峰问阿紫道:“那位游君还在灵鹫宫中么?”阿紫小嘴一撇,说道:“谁知道呢?多半是罢,他瞎着双眼,又怎能下山?”语意中对他没半分关怀之情。

这日夜晚,萧峰与丐帮群雄在山道边一处旷地野宿,萧峰让阿紫睡在自己身畔,在她身上盖了几条毛毡,阿紫眉花眼笑,暖暖的睡得甚是舒服。萧峰续向虚竹讲述“打狗棒法”与“降龙十八掌”中的精义。段誉依恋结义兄长,也过来相聚。

正说话间,只见山道上快步走来四个女子,正是梅兰竹菊四剑。四女走到虚竹面前,梅剑禀道:“主人,主母娘娘说道要来拜见义兄、义弟,请您允准。”原来虚竹率领灵鹫宫九天九部好手,以及三十六洞、七十二岛部属前来辽国营救萧峰,银川公主挂虑丈夫的安危,坚持同行,梅兰竹菊四剑随在银川公主身畔护卫。

虚竹笑道:“好极,好极!我亲自去陪她过来,自己兄弟,早该厮见了,这几天忙着传功,竟把这件大事给忘了。”向四女来路快步奔去。萧峰笑道:“二弟他夫妻二人相互间客气得很。”阿紫也笑道:“小和尚跟老婆是相敬如宾!”

只见虚竹赶了一辆骡车过来,车中先走出一名绿衣宫女,段誉认得便是在西夏皇宫中接见宾客的那个十分怕羞的宫女。她搬过一只铺着红毡的踏脚小凳,放在车前。只听得车中环珮声响,跨出一位衣饰华贵、脸垂面幕的贵妇人来,向萧峰、段誉盈盈拜倒,说道:“小妹西夏李氏,拜见大哥、三弟。”萧峰和段誉忙跪倒还礼,连称:“不敢当,二嫂请起。”

贵妇人站起身来,那宫女从车中取出一张锦凳放好,贵妇人又弯腰为礼,这才坐下,款款说道:“先前承蒙大哥、三弟驾临兴州,陪我夫郎前来求亲,得缔良缘,小妹感激不尽。”

萧峰道:“二弟妹不必多礼。这次你陪同二弟前来南京,救我脱险,我更十分感激。咱们是情同骨肉的兄弟,不管是你帮了我,还是我帮了你,都是该的。”

贵妇人道:“大哥说得豪爽,一切原是理所当然。小妹姓李,闺名叫作清露。大家既是自己人,该当说与大哥、三弟知道。几时请大哥、三弟到灵鹫宫来大饮三日三晚,小妹给大哥、三弟斟酒,那时自当揭去面幕相见。此刻人多,小妹面嫩,怕见生人,请恕不揭面幕了。”

阿紫抢着道:“二嫂,到了灵鹫宫,你除下面幕,我也要瞧的。人人都说你花容月貌,世间无双,世上就只小和尚一个儿见到,太可惜了!”李清露微笑道:“我远没妹子好看,你才是花容月貌呢。”阿紫扁扁嘴道:“假的!”

李清露转头向段誉道:“三弟,你二哥说道,他曾答允过令尊大人,帮你来西夏求亲,然而他跟我先前本就相识,那是命中注定的姻缘,你虽顾全结义之情,毫不见怪,但他终是好生不安。三弟,听说你有位意中人王姑娘,才貌胜我十倍。这位王姑娘,说起来还是我的表妹。”

段誉长长叹了口气,说道:“这世界上,什么亲戚都撞在一起啦!王姑娘是我爹爹的女儿,是我的妹子,就跟阿紫一样……”阿紫笑道:“小哥哥,幸好我没爱上你,你也没爱上我!”

李清露道:“我们本是鲜卑跖跋人,原来姓元,姓李是唐朝皇帝的赐姓,到了宋朝,却改为赐姓赵了。因此我祖父、祖母虽然都姓李,却可结亲。三弟,你身边没个合适的人服侍,我跟你二哥商量了,我这个小宫女,叫作‘晓蕾’。”说着伸出纤纤素手,指向那绿衣宫女,又道:“从小跟着我,琴棋书画都会,也会一点儿武功。她为人温柔贤慧,忠诚可靠,我一直待她如自己妹子一样,以后就让她跟着你了。”

晓蕾听到一半,便已满脸通红,提起衣袖遮住了脸。

段誉拜倒叩头,说道:“多谢二哥二嫂,只不知晓蕾姑娘是否舍得离开你们?”

李清露道:“三弟快请起。我们只求她向你补报,否则内心有愧。”段誉道:“晓蕾姑娘要是不弃,愿随我去大理,我就封她为郡主娘娘,也是我的妹子。”李清露笑道:“晓蕾是给你做妃子的,你怎么不要?”段誉笑道:“能做妃子,我自然求之不得,但总要她真心情愿才成。要是她瞧中了我们大理国哪一位王公贵官、少年英雄,我就招他为郡马,不用问三个问题,让他们拜天、拜地、拜哥哥,就成了亲。”

李清露知他说的是当日问三件事的往事,脸也红了,笑道:“晓蕾,你这个哥哥,人品英俊潇洒,性格文雅和顺,今后你一心一意跟着他罢。”晓蕾低垂了头,说道:“公主,你待我恩重如山,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李清露笑吟吟的瞧着二人,忽然想起一事,俯身到虚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虚竹连连点头,说道:“好极,好极!不知她们肯不肯?”李清露道:“主人有命,她们不听吗?”

虚竹点点头,说道:“梅兰竹菊四位姊姊,你们从前服侍童姥,有很大功劳,此后转而服侍我,不过以前我是个小和尚,现今我有了老婆。在灵鹫宫里,除了我之外,上上下下不是老大娘,就是小姑娘,你们年纪慢慢大了,将来总得配个夫郎才是啊。”

四女齐声笑道:“主人,我们四姊妹都嫁了你做小老婆罢!”

虚竹忙连连摇手,说道:“不成,不成!人贵知足,不可妄起贪念。贪嗔痴是为三毒,贪为三毒之首,务必去除。我早已有了人间第一、世上无双的好老婆,决不能再娶第二个了。再说,你们四个一模一样,娶了一个,等如娶了四个;娶了四个,还是等如娶了一个。梅即是兰,兰即是梅,梅不异兰,兰不异梅,竹剑菊剑,亦复如是。此事万万不可!”

四女齐道:“主人,那我们怎么办啊?偈谛偈谛,波罗僧偈谛!阿弥陀佛!”

萧峰等见四女顽皮胡闹,虚竹没法管治,尽皆好笑。

李清露道:“四个女孩儿,不可对主人无礼。”四女一听,便不敢再闹了,齐声应道:“是。”李清露道:“我跟你们主人商量过了,决定把你们也送给段三哥,他如喜欢你们美丽可爱,就一二三四,封了你们做四位嫔妃娘娘,要是他讨厌你们顽皮胡闹,就一二三四,把你们关入天牢,关他个十七廿八年才放!”

段誉忙道:“这……这四位姑娘天真烂漫,天牢是决计舍不得关的,嫔妃也不敢封,我就一二三四,封她们为四位郡主娘娘。梅郡主、兰郡主、竹郡主、菊郡主,哪一天你们想嫁了,只须跟做哥哥的说一声,做哥哥的即刻飞鸽传书,送来缥缈峰灵鹫宫,请二哥二嫂定夺,两位如说‘很好’,兄弟就全副嫁妆,吹吹打打送她成亲。”

虚竹和李清露还没回答,四女已同声说道:“皇上哥哥,你说过决不关我们进天牢,是不是?”段誉道:“是啊!”四女道:“君无戏言?”段誉伸出手掌,说道:“一言为定。”梅剑走过去,在他手掌重重一拍,道:“我们对你永远忠心不二。”兰剑一击掌,道:“千秋万载,忠于陛下……哥哥。”竹剑与菊剑也依次和他击掌,一个说:“只有小小胡闹!”一个说:“决不违旨犯法!”

萧峰等见段誉又收了四个义妹,笑吟吟的一齐鼓掌庆贺。四女嘻嘻哈哈的围在段誉身边胡说八道,又将晓蕾拉了过来。晓蕾红着脸,只微笑不语。

段誉见虚竹虽得美满姻缘,神色间总有郁郁之意,走近身去,说道:“二哥,多谢你送了五位美丽可爱的妹子给我。你既娶得这位世上无双、人间第一的二嫂,怎么仍不开心,是为了你去世的父母而伤心么?”虚竹道:“色无常,有生必有死。父母去世,我虽伤心,倒也没想不开。我心里不开心,是因为终究做不成和尚。”

段誉道:“二哥,我的佛法修为远不如你。我说一段大乘经《维摩诘所说经》,请你指教:如来佛知道维摩诘生了病,派儿子罗睺罗去探病。罗睺罗说自己不配去,因为是释迦牟尼的儿子,本该继承做国王,但他舍弃王位而出家为僧,有人问他是什么原因,他便讲述出家的利益和功德。维摩诘认为他讲得不对,因为在有为法的范围中,可以分别有利无利,有功德无功德,但出家属于无为法。《维摩诘所说经》中云:‘时维摩诘来谓我言:“唯,罗睺罗,不应说出家功德之利。所以者何?无利无功德,是为出家。有为法者,可说有利有功德。夫出家者,为无为法。无为法中,无利无功德。罗睺罗,出家者,无彼无此,亦无中间……”’

“二哥,维摩诘居士是不出家的大居士,他勤修佛道,比出家的舍利弗、大目犍连、须菩提、富楼那、摩诃迦旃延、阿那律、优波离、阿难、大迦叶等等所有如来佛的大弟子,对正法更加通达,如来佛也认为如此。这些大弟子个个对他十分佩服,罗睺罗说:‘维摩诘言:然!汝等便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是即出家,是即具足。’”

虚竹沉思片刻,说道:“三弟说得对,只要心存佛教,向慕正法,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是即出家,是即具足’!学习佛法,须当圆融。拘泥不化,乃我天性中的大病!”说着满脸喜容,向段誉拜倒。段誉忙跪下还礼。

菊剑拍手笑道:“哈哈,我们的皇上哥哥,比小和尚还更加老和尚。”李清露向她白了一眼,斥道:“不可胡说!”菊剑与梅兰竹三剑一齐伸伸舌头,不敢说了。

当下李清露和萧峰、段誉告别,登车退回,与灵鹫宫九天九部诸女相聚。晓蕾与四剑在车子旁护送。

这一日过了蔚州灵丘,埋锅造饭。范骅沿途伏下一批批豪士,扼守险要的所在,断桥阻路,以延缓辽兵的追击。

到第三日上,忽见东边狼烟冲天而起,那是辽兵追来的讯号。群豪都心头一凛,有些少年豪杰便欲回头,相助留下伏击的小队,却为玄渡、范骅等喝住。

这日晚间,群豪在一座山坡上歇宿。睡到午夜,忽然有人大声惊呼。群豪一惊而醒,只见北方烧红了半边天,萧峰和范骅对瞧一眼,心下隐隐感到不吉。范骅低声问道:“萧大王,你瞧是不是辽兵绕道前来夹攻?”萧峰点了点头。范骅道:“这一场大火,不知烧了多少民居,唉!”萧峰不愿说耶律洪基的坏话,却知他在女真人手下吃了个败仗,心下不忿,一口怒气,全发泄在无辜百姓身上,这一路领军西来,定是见人杀人,见屋烧屋。

大火直烧到天明,兀自未熄,到得下午,只见南边也烧起了火头。烈日下不见火焰,浓烟却直冲霄汉。

玄渡本来领人在前,见南边烧起了大火,勒马候在道旁,等萧峰来到,问道:“乔帮主,辽军分三路来攻,你说这雁门关是否守得住?我已派人不断向雁门关报讯,但关上统帅懦弱,兵威不振,只怕难抗契丹的铁骑。”萧峰无言以对。玄渡又道:“看来女真人倒能对付得了辽兵,将来大宋如和女真人联手,南北夹攻,或许能令契丹铁骑不敢南下。”

萧峰知他之意,是要自己设法和女真人联系,但想自己实是契丹人,如何能勾结外敌来攻打本国,突然问道:“玄渡大师,我爹爹在宝刹可好?”玄渡一怔,道:“令尊皈依三宝,在少林后院清修,咱们这次到南京来,也没知会令尊,以免激动他的尘心。”萧峰道:“我真想见见爹爹,问他一句话。”玄渡嗯的一声。

萧峰道:“我想请问他老人家:倘若辽兵前来攻打少林寺,他却怎生处置?”玄渡道:“那自是奋起杀敌,护寺护法,更有何疑?”萧峰道:“然而我爹爹是契丹人,如何要他为了汉人,去杀契丹人?”玄渡沉吟道:“弃暗投明,可敬可佩!”

萧峰道:“大师是汉人,只道汉为明,契丹为暗。我契丹人却说大辽为明,大宋为暗。想我契丹祖先为羯人所残杀,为鲜卑人所胁迫,东逃西窜,苦不堪言。大唐之时,你们汉人武功极盛,不知杀了我契丹多少勇士,掳了我契丹多少妇女,现今你们汉人武功不行了,我契丹反过来攻杀你们。如此杀来杀去,不知何日方了?”

玄渡默然,隔了半晌,念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段誉策马走近,听到二人下半截的说话,喟然吟道:“烽火燃不息,征战无已时。野战格斗死,败马号鸣向天悲。乌鸢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枝树。士卒涂草莽,将军空尔为。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萧峰赞道:“‘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贤弟,你作得好诗。”段誉道:“这不是我作的,是唐朝大诗人李白的诗篇。”

萧峰道:“我在此地之时,常听族人唱一首歌。”当即高声而唱:“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亡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他中气充沛,歌声远远传了出去,但歌中充满了哀伤凄凉之意。

段誉点头道:“这是匈奴人的歌,当年汉武帝大伐匈奴,抢夺了大片地方,匈奴人惨伤困苦,想不到这歌直传到今日。”萧峰道:“我契丹祖先,当年和匈奴乃是同族,和当时匈奴人一般苦楚。”

玄渡叹了口气,说道:“只有普天下的帝王将军们都信奉佛法,以慈悲为怀,那时才不再有征战杀伐的惨事。”萧峰道:“可不知何年何月,才有这等太平世界。”

一行人续向西行,这一日过了代州的繁畤,眼见东南北三方都有火光,昼夜不息,辽军一路烧杀而来。群雄心下均感愤怒,不住叫骂,要和辽军决一死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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