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鸡同鸭讲

府医院内，平静的药材气息，按道理说可以让人心神安宁，但此刻面对面的二人间，却有点莫名的躁动。

陆薇之抬起眼，看向江律衡。

高大魁梧，身姿挺拔，眉目如剑。果然是个从外表上挑剔不出一丝不好的男人。

陆薇之垂下眼帘，靠着自己长长的睫毛掩去眸中沉默的思绪。

她攥紧了袖中，刚才“物归原主”的玉佩，这冰凉的触感提醒着她，自己还背负着血海深仇和外婆的安危。

而江律衡查清了宁国侯府的罪证，说要“待时机合适时收网”。可什么是时机？是等边境安稳？还是等太后不再施压？抑或是……

抑或是等确保她这个“不安分”的医女，绝对不会在关键时刻捅出篓子吗？

“王爷的意思是，”陆薇之的声音带着一丝的试探的声音在安静的屋中响起，“王妃娘娘如今已是‘尘埃落定’，所以薇之可以安心了？”

江律衡看着她这副试探的模样，心头那点微妙的怜惜更加浓烈。

他以为陆薇之是在为孟惊寒的如此结局而心有余悸，或是担心自己再受牵连。所以他走近一步想要安抚，甚至试图让语气更温和些，却因多年来习惯的冷硬而显得这“温和”有些生涩：

“孟惊寒咎由自取才落得如此下场，一切都是她自己种下的苦果。你无需再为她费心，也无需再因过去的事耿耿于怀。”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清丽的侧脸上，那句本来几乎要破口而出的话在舌尖滚了滚，最终化作更隐忍的表达：“无论是王府，还是你的未来，都不该被困在过去——有些事一旦尘埃落定，自有新的局面。”

他本意是想暗示，等宁国侯府彻底倒台，孟惊寒这个名存实亡的王妃自然会被处置，无论和离或废黜，到时王府会有新的气象，而她陆薇之，也会有新的位置。

他的意思是——若她愿意，他可以给她一个更光明正大的身份，而非仅仅是一个拿月银的府医。

然而在男人看来如同告白的这番话，落在陆薇之耳中却如同一盆从头浇下的冰水。

他是在警告她，孟惊寒的事到此为止，她已经得到了应有的结局，所以自己该收手，而不是再揪着过去不放，甚至不要再想着报复。

因为“王府的未来”需要稳定，需要“新的局面”，而她陆薇之的仇恨，就是破坏这“新气象”的不安定因素！

比那玉佩的触感更凉的一股寒意瞬间窜上心头，陆薇之刚刚因江律衡归还玉佩、还承诺保护外婆而升起的一丝暖意，瞬间被这“警告”冲得烟消云散。

原来如此——

他已经查清真相，却仍旧按兵不动，是为了“大局稳定”；

他亲自过来安抚她，让她“安心”，是怕她继续报复宁国侯府而节外生枝；

他口中的“新气象”，分明就是就是太后即将塞进来的侧妃——一个家世清白、温婉贤淑、能为他开枝散叶的大家闺秀！

一种复杂的难堪感和失落在心头弥漫开。

陆薇之抬起头，眼中带着无尽的自嘲：

“王爷放心。”她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薇之深知自己的身份不过是一介医女——过去种种，皆如云烟消散，薇之不敢、也不会再‘耿耿于怀’。至于王府的未来，自有王爷和老夫人筹谋，薇之定当恪守本分，安守府医院一隅，钻研医术，绝不逾矩半步！”

“逾矩”二字，她咬得极重，像一把尖锐的匕首，狠狠扎向江律衡，也扎向她自己。

江律衡被她眼中突如其来的冷漠和话语中的尖刺刺得一愣。

他皱紧眉头，不解地看着她：“薇之，你……”

她在说什么？这都什么跟什么？

“薇之还要整理药材，王爷若无其他吩咐，那我便先行告退了。”

陆薇之根本不给他解释的机会，迅速福了一福，转身就走。

那决绝的脚步和青布衣裙带起一阵风，瞬间吹开了两人之间那点好不容易重新拉近的距离。

江律衡僵在原地，还处在状况之外。虽不明白为何陆薇之忽然生气，但依旧失落。

他明明是想安抚她，想告诉她不必再害怕孟惊寒的威胁，甚至他也想给她一个关于未来的承诺。

为何她会是如此反应？

他烦躁地揉了揉眉心，只觉得这比处理边境军务还要棘手。

女人心，海底针，尤其是陆薇之这跟独一无二的针。

府医院后门僻静的小巷里，一个裹着斗篷、身形单薄的身影在寒风中徘徊。

是秋林。

她脸上和手臂的鞭痕虽已结痂，但痛感大概还有再熬几日才能消散。

白日里老夫人对孟惊寒的判决，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孟惊寒的同时，也压倒她对旧主的最后一丝幻想。

兰香嬷嬷的那句“良禽择木而栖”的话在她脑中回响。

她需要一个能庇护她、给她活路的新“主子”。

而如今这王府里，除了老夫人和王爷，唯一能让她看到希望的，只有陆薇之。

可陆薇之会信她吗，会收留她这个“背主”的奴婢、当初还欺凌她的人吗？得不出答案，秋林心中如同揣着一只乱跳的兔子般忐忑不安。

终于，府医院的后门过来许久才打开。

陆薇之提着一盏昏黄的灯笼走了出来，似乎是出来倒药渣。

昏黄的光晕映着她清冷的脸庞，在夜色中显得格外祥和。

“陆姑娘！”秋林鼓起勇气，压低声音唤道，声音带着颤抖。

陆薇之脚步一顿，循声望去，看清是秋林，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并无意外。

她早料到，这个被孟惊寒逼到绝境的丫鬟，迟早会来找她。

“秋林姑娘？”陆薇之声音平淡，“夜深露重，你在此作甚？”

秋林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斗篷滑落顺势露出那张伤痕累累的脸和满是泪水的眼睛：

“陆姑娘！求您救救我，我……奴婢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陆薇之没有立刻扶起她，先静静地看着她，淡淡道：“你是王妃娘娘的贴身侍女，何来走投无路之说？”

“王妃……王妃她……”秋林泣不成声，指着自己脸上的伤，“她疯了，她真的疯了！奴婢尽心伺候她十几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她现在稍有不顺心，就拿奴婢出气！您看看奴婢这脸，这手，都是她用簪子抽的——她根本就没把奴婢当人看！如今她又被关进冷院，老夫人下令谁也不准探视，奴婢若再跟着她，只怕哪一天，就被她活活打死了！”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陆薇之，眼中充满了恐惧和绝望：“陆姑娘，奴婢知道……知道您医术高明，心地也好！求您收留奴婢吧，奴婢愿意做牛做马报答您。只要您能护着奴婢，别让奴婢再回那个鬼地方！”

陆薇之沉默片刻，目光落在秋林手臂上那道最深的鞭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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