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认知囚笼

悬镜司诏狱最深处，空气凝固得如同铁块。

火盆里的木炭烧得通红，将一排排冰冷的刑具映照出狰狞的暗红色光晕。

户部主事郑谦被绑在特制的铁椅上，面如死灰，但那双深陷的眼窝里，却依旧透着一丝顶级专业人士的傲慢与顽抗。

他做好了迎接一切的准备，从滚烫的烙铁到刺骨的冰水，他甚至在脑中预演了十几种应对酷刑的腹稿。

他决心咬紧牙关，将所有秘密带进坟墓。

赵恪狞笑着，将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从火盆中夹起，空气中瞬间弥漫开一股焦灼的铁腥味。“郑主事，想好先从哪块肉开始了吗？”

角落的阴影里，司礼监秉笔刘公公端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捻着自己光洁的下巴，如同一尊泥塑的佛，准备好整以暇地见证悬镜司赖以成名的“雷霆手段”。

然而，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徐恪裹着厚厚的狐裘，缓步走了进来。

他看都没看那些刑具一眼，只是对着满脸煞气的赵恪，轻轻挥了挥手。

“都撤下去。”

“大人？”赵恪猛地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把这些碍眼的东西，都撤下去。”徐恪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赵恪虽然满心不解，却还是不敢违抗，只能恨恨地将烙铁丢回火盆，带着一众狱卒退了出去。

审讯室内，瞬间只剩下徐恪、郑谦，以及角落里那个一言不发的刘公公。

徐恪没有走向那张象征着权力的审官椅，反而亲自提起桌上的一把紫砂茶壶，为郑谦面前那只粗劣的陶碗里，斟上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

“郑主事，久仰大名。”徐恪的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请教一位业务专家，“晚辈看过您过去三年的所有账目，滴水不漏，分毫不差，堪称‘账神’。徐某，佩服。”

郑谦准备好了一切酷刑的应对之词，却被这突如其来的“礼遇”打乱了所有的节奏。

他紧闭着嘴，眼神警惕地看着眼前这个笑得人畜无害的年轻人，内心充满了巨大的困惑。

角落里，刘公公那双浑浊的老眼也微微蹙起，完全不解徐恪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徐恪没有坐在审官椅上，而是拉过一张凳子，坐在了郑谦对面，两人之间只隔着一张小小的方桌，仿佛不是在审讯，而是在茶楼里品茗论道。

他没有问任何关于燕王的问题，反而从袖中掏出几本早已泛黄的、完全合法的旧账册，摊在了桌上。

“尤其是天元七年，户部那笔江南漕运的烂账，前前后后三任主事都理不清，到了您手里，只用了七天，就盘得清清楚楚。”徐恪的手指点在账册的某一处，眼中充满了真诚的赞叹，“特别是这笔‘移花接木’，将亏空分摊到上百个细目里，最后还能完美平账，用得真是神来之笔。若非我仔细研究了您三年的笔迹和理账习惯，根本看不出其中奥妙。”

他不断地赞美着郑谦的专业能力，将他从一个任人宰割的“阶下囚”，重新捧回了那个高高在上的“账神”宝座。

郑谦紧绷的“囚犯”心态开始松动，那股深植于骨髓的专业人士的自负感，不自觉地流露出来。当徐恪在某个关于“票引冲销”的细节上故意说错时，他甚至忘了自己的处境，下意识地开口纠正：“不对！这里用的不是‘对冲’，是‘转置’，你看这笔流水……”

话一出口，他便猛然惊醒，立刻闭上了嘴。

但已经晚了，他心中那道最坚固的防线，已然出现了一丝裂痕。

角落里的刘公公，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

就在郑谦的防备心降到最低时，徐恪话锋一转，将那本在档案库当场缴获的、墨迹未干的假账，轻轻推到了他面前。

“所以，我才更不明白。”徐恪的语气里充满了惋惜，“以郑主事您的水准，伪造这本账，简直就是对您专业能力的一种侮辱。”

他没有问“你为谁做事”，而是问：“您这样的完美主义者，怎么会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

他指着账本上的一处：“比如，这里的墨迹。根据我的研究，您习惯性的写法是‘撇’长‘捺’短，以此彰显笔锋。但这里，却反过来了。您是在紧张？还是在……向我们传递某种信号？”

郑谦的脸色，开始变了。

徐恪没有给他思考的机会，继续用那平淡的语调，为他构建着那个致命的逻辑陷阱：“不，您不是紧张。您是觉得，为您效力的那位‘主上’，配不上您这完美的才华。”

“他逼您用这么粗糙的手段，去补救一个他自己都看不出的愚蠢计划，您心里……一定很失望吧？”

“一个连自己财务系统出了多大漏洞都看不出的主子，真的值得您为他赔上性命，赔上您整个家族的未来吗？”

这番话，如同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地敲碎了郑谦最后的心理防线！

徐恪攻击的不是他的忠诚，而是他的专业尊严！

他让郑谦意识到，自己引以为傲、视若生命的才华，正在为一个不配的、愚蠢的事业服务。

而自己最完美的“作品”（账本），也因此染上了无法容忍的瑕疵。

这种源于专业领域的巨大羞辱感和幻灭感，比任何肉刑都更让他痛苦万分！

郑谦的脸色从铁青变为煞白，那双曾处理过亿万银两、稳如磐石的手，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

最终，他看着自己的双手，喉咙里发出了野兽般的、压抑不住的低沉呜咽。

徐恪知道，时机到了。

他将早已备好的纸笔，轻轻推到郑谦面前，声音轻柔得像魔鬼的低语，却又冰冷刺骨。

“郑主事，为自己做一次完美的‘平账’吧。”

“把所有该记上的人和事，一笔一划，清清楚楚地写下来。”

“这是你作为大周‘账神’，应有的体面。”

“轰！”

郑谦那根紧绷到极限的神经，彻底断裂。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赤红的眼睛里充满了疯狂与解脱。

他一把抓起毛笔，甚至没看徐恪一眼，便开始在雪白的纸上，疯狂地书写起来。

一个个名字，一处处据点，一条条资金流向……那本真正的“生死簿”，就这么从他的笔下，倾泻而出。

角落里，刘公公端着茶杯的手，在微微发抖。

茶水溅出，烫到了他的手背，他却恍若未觉。

他看着徐恪那病弱的背影，眼神中第一次出现了真正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

丞相府，书房。

心腹幕僚匆匆来报，带来了两个消息。

“相爷，郑谦被捕了。”

王德庸捻着胡须，冷笑一声：“无妨，郑谦的骨头比诏狱里的石头还硬，徐恪这是黔驴技穷了。”

“可是相爷……”幕僚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悬镜司并未用刑。据我们安插的眼线说，徐恪只是和郑谦……聊了半个时辰的茶。”

“然后呢？”

“然后……郑谦就全招了。”

王德庸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他猛地站起身，因动作太大，失手打翻了面前的茶杯，滚烫的茶水泼洒了一地，他却浑然不觉。

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骇与忌惮。

“……疯子，这是个懂人心的疯子！”

他猛地转过身，眼中杀机毕露，对着幕僚嘶吼道：“快！启动‘惊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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