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墨滴陷阱

悬镜司的作战室内，空气绷得像一张即将撕裂的鼓皮。

赵恪等一众悍将双目赤红，摩拳擦掌，只等徐恪一声令下，便要将那户部主事郑谦的府邸，连同他本人，都嚼碎了吞下肚去。

然而，就在这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一阵细碎而急促的脚步声自门外传来，打破了所有的肃杀。

一名小黄门尖细的嗓音划破了清晨的寒意：“圣上有旨，司礼监秉笔刘公公到——”

话音未落，一名身着暗红色蟒袍，面容白净，嘴角永远挂着一丝皮笑肉不笑的老太监，已在一众番子的簇拥下，如同一阵无声的阴风，飘了进来。

“咱家刘英，见过徐指挥使。”刘公公的声音绵软，却带着一股浸淫宫廷数十年的阴柔气场，“陛下口谕，‘清流计划’事关国本，既要查得水落石出，又不能惊扰朝纲，动摇国体。特派咱家前来，协助指挥使办案。”

赵恪的脸瞬间黑得能拧出墨来。

这哪里是协助，这分明是女帝派来的一双眼睛，一个套在所有行动上的枷锁！

徐恪却仿佛没听出那话语中的敲打之意，脸上立刻堆起了无比恭敬的笑容，亲自上前行礼：“有劳公公深夜奔波，晚辈感激不尽。有您这位前辈坐镇，晚辈这心里，可就踏实多了。”

刘公公捻着自己光洁的下巴，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那双浑浊的老眼中，却充满了审视与怀疑。

徐恪没有再多言，直接当着所有人的面，走到了书案前。

赵恪等人以为他要签发抓捕令，个个都屏住了呼吸。

可徐恪提笔蘸墨，写的却不是海捕文书，而是一份发往户部的公文。

“大人，这是……”赵恪看得一头雾水。

徐恪将写好的公文递给一名缇骑，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朵：“立刻送往户部，交由尚书大人亲启。”

一旁的陈矩凑上前，看清了公文上的内容，那张老谋深算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匪夷所思的表情。

赵恪更是急得直接叫了出来。

“大人！您疯了？”

那公文上赫然写着：奉陛下口谕，为清查国库亏空，着户部清吏司即刻对过去三年的所有盐铁税银，进行一次“成色与铸造年份交叉核验”的内部审计，并于三日内提交详细报告！

“大人，这不是明晃晃地告诉郑谦，我们要查他了吗？这不是打草惊蛇是什么？”赵恪急得直跺脚。

刘公公站在一旁，捻着胡须，那双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

果然是年轻人，靠着陛下的恩宠才爬上来，办起案子来，竟用的是这等最愚蠢的法子。

屏退左右，密室内只剩下徐恪、赵恪、陈矩，以及那位代表着皇权、正在“旁听”的刘公公。

面对赵恪的质疑和刘公公的轻视，徐恪没有半分恼怒。

他只是慢条斯理地走到一张茶几前，那里早已备好了一碗清水。

“郑谦的账本，就像这碗清水。”徐恪的声音平淡，却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完美无瑕，清澈见底。我们直接去查，什么也查不到。”

说着，他拿起桌上的一支毛笔，饱蘸浓墨，将笔尖悬于清水之上。

“但现在，”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我滴下这一滴墨。”

他开始了他那场闻所未闻的“教学”。

“首先，制造矛盾。”徐恪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自信，“燕王送来的黑钱，无论如何伪装，其铸造的年份、批次、甚至铜料的配比，都绝不可能与国库不同年份收缴上来的官银完全一致。郑谦的天才之处，就在于他利用高超的财会技巧，模糊了‘批次’这个概念，将所有银两混为一谈，做出了这本天衣无缝的假账。”

“其次，施加压力。”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我这道‘愚蠢’的命令，别的什么都不查，只强制要求‘铸造年份’必须与‘税源地和上缴时间’严格对应。这就等于在这碗清水里，凭空制造了一个他无论如何也无法绕开的逻辑污点。他那本完美的假账，瞬间就出现了致命的漏洞！”

最后，他看向那位脸色已经开始变化的刘公公，一字一顿地做出了最终的预判。

“郑谦此人，我查过他的履历。出身贫寒，靠着惊人的才华一路爬到今天的位置，这种人，极度自负，且追求完美。他绝不会坐等我们查出这个漏洞，更不会交一份有瑕疵的报告上来丢他的人。”

“所以，他唯一的选择，就是在天亮之前，连夜修改最底层的十几本原始账目，重新伪造一本能完美通过‘交叉核验’的新账。”

徐恪将那滴墨，轻轻点入水中。

墨迹迅速晕开，将整碗清水染得一片浑浊。

“而他动手修改的那一刻，”徐恪放下毛笔，声音冰冷得像刀锋，“就是我们人赃并获之时。”

刘公公呆呆地看着那碗浑浊的水，又看了看眼前这个笑得人畜无害的年轻人，那张保养得宜的老脸上，所有的轻蔑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惊骇与恐惧。

他一生见惯了宫廷里最阴狠的毒计，最血腥的构陷，却从未见过如此光明正大，又如此歹毒无解的“阳谋”！

这哪里是查案？

这分明是用一道行政命令，逼着人主动往你准备好的屠刀上撞！

户部清吏司，深夜。

巨大的档案库内，只点着一盏小小的油灯，豆大的火苗在堆积如山的卷宗间投下摇曳的鬼影。

户部主事郑谦的额角，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白天接到那份公文时，他先是冷笑，认为那悬镜司的徐恪不过是个不懂财务的门外汉，想用这种粗浅的法子查他，简直是痴人说梦。

可当他回到衙门，开始按照那道命令核对账目时，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

他发现了那个窟窿。

一个由那道“愚蠢”的新规，凭空制造出来的、无论他用何种财会技巧都无法填平的逻辑黑洞！

他面前只剩下两条路：要么，明天上报账目有问题，这等于自首；要么，就在天亮之前，潜入这守卫森严的档案库，修改那十几本最原始、最核心的底账！

他对自己那神鬼莫测的伪造手法，有着绝对的自信。

他选择了后者。

他熟练地避开了所有守卫，用一把特制的钥匙打开了档案库的门。

他点亮油灯，从最深处的铁柜里，找出了那几本决定着无数人生死的底账。

他取出一瓶特制的药水，小心翼翼地褪去纸上的墨迹，然后提起笔，手微微颤抖地，开始了他那场与时间的赛跑。

就在他写下最后一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以为自己再次瞒天过海，大功告成时——

“郑主事，这三更半夜的，还在为国操劳，真是辛苦了。”

一个平静得近乎冰冷的声音，从他身后的黑暗中悠悠响起。

郑谦的身体猛地一僵，手中的毛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浓黑的墨汁，在他刚刚伪造好的账本上，留下了一道丑陋的污迹。

他僵硬地转过头，只见档案库的阴影之中，缓缓走出了几道身影。

为首的，正是那个他白天还在心中嘲笑的病弱少年。

徐恪的身后，跟着满脸狞笑的赵恪，以及那位脸色煞白如纸、眼神如同见了鬼一般的司礼监秉笔，刘公公。

数十支火把骤然亮起，将整个档案库照得亮如白昼，也照亮了郑谦那张因极致恐惧而扭曲的脸，以及他面前那本……墨迹未干的假账。

徐恪没有看他，只是走上前，拿起那本假账，轻轻吹了吹上面的墨迹，然后转向早已石化的刘公公，微笑着，轻声说道：“公公，您看。”

“这滴墨，自己把自己染黑了。”

“现在，我们可以请郑主事，去悬镜司喝杯茶了。”

……

丞相府，书房。

心腹幕僚匆匆来报，将徐恪发往户部的那道“愚蠢”公文一五一十地汇报了一遍。

王德庸听完，沉吟片刻，随即抚须笑道：“雷声大，雨点小。看来这徐恪也不过如此，想从户部那堆烂账里查出东西，无异于痴人说梦。郑谦此人，滴水不漏，由他去折腾吧。”

他端起茶杯，眼中充满了智珠在握的从容。

“正好让陛下看看，这把刀，在户部这块铁板上卷了刃，也好让她明白，谁才是真正的国之栋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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