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借汝之剑,斩汝之臣
悬镜司大堂内,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丞相王德庸那句轻飘飘的“就在悬镜司住下吧”,像一道无形的圣旨,将左都御史张承和他身后那群年轻气盛的言官,变成了钉死在这里的“常驻监军”。
他们不再是来势汹汹的问罪者,而是变成了悬在悬镜司头顶的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
他们什么也不做,只是每日正襟危坐,翻阅着那些永远也翻不完的卷宗,用最“合乎规矩”的方式,将整个悬镜司的行动能力彻底锁死。
大堂内,缇骑们个个脸色铁青,手按刀柄,却连大气都不敢喘。
这感觉,比跟北疆的蛮子真刀真枪地干一架还要憋屈。
“大人!这就是个死局!”赵恪在内堂急得像一头困兽,来回踱步,将地板踩得咚咚作响,“这帮酸儒摆明了就是要耗死我们!不如……不如我等上奏陛下,请她老人家圣裁!”
“请陛下圣裁?”
病榻上,裹着厚厚狐裘的徐恪闻言,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张脸白得几乎透明。
他好不容易喘匀了气,看着满脸焦急的赵恪,虚弱地摇了摇头。
“陛下要的是一把能解决问题的刀,不是一把总在喊着‘主人,我被卡住了’的钝刀。”
他抬起眼,目光越过赵恪,望向大堂上那个正襟危坐、一脸正气的身影,嘴角忽然勾起一抹苍白的笑意。
“张大人,你们在这儿干坐着,也不是办法啊。”
徐恪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内堂,也传到了大堂上张承的耳朵里。
张承闻声,眉头一皱,正欲开口反唇相讥。
徐恪却已由陆时搀扶着,缓缓走了出来。
他走到张承面前,将一张墨迹未干的纸,轻轻放在了对方的桌案上。
“本官这里,刚好有一桩‘疑似’动摇国本的大案,正需要各位‘清流’表率,来为我们悬镜司的行动,做一个‘公正’的见证。”
张承低头看去,只见那张纸上赫然写着“关于临江船行与北疆铁料异常资金往来之初步报告”。
“徐指挥使,你这是何意?”张承的眼中充满了警惕。
“没什么意思。”徐恪坦然地坐到了他的对面,仿佛不是在跟一个政敌说话,而是在与一位同僚商议公事,“本官怀疑,临江船行涉嫌资敌,甚至通逆。但你也知道,我们悬镜司行事,向来被诟病手段酷烈,证据或有瑕疵。若我单独查办,事后必有人弹劾我罗织罪名,构陷忠良。”
这番话说得是光明磊落,甚至带着几分“自嘲”。
张承冷笑一声:“既然知道,就该谨言慎行,而非……”
“所以,我才需要张大人您啊。”徐恪打断了他,话锋一转,那双因病而略显黯淡的眸子,此刻却灼灼放光,“但若有张大人您以及诸位御史大人,全程‘监察’我们的抓捕与审讯,那此案的程序便无懈可击。”
他向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雷。
“查出来,是诸位大人与本官一同为国除奸,大功一件;查不出来,也证明了船行的清白,彰显了诸位大人明察秋毫。无论结果如何,诸位都立于不败之地。”
张承瞬间明白了徐恪的险恶用心。
这是一个阳谋!
一个让他根本无法拒绝的阳谋!
拒绝?
“拒绝”二字一旦出口,就等于他张承,当着所有人的面,承认了自己“明知有叛国嫌疑却阻挠调查”。
这个罪名,别说他一个左都御史,就是丞相王德庸,也担不起!
同意?
同意,就等于他带着整个都察院,给悬镜司这次明显是“滥用职权”的行动背书!
他将从一个高高在上的“审查者”,瞬间沦为徐恪的“同谋”!
在“渎职”和“同流合污”之间,他根本没有第三个选择。
他看着眼前这个咳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气的病秧子,后背却窜起一股彻骨的寒意。
这哪里是个人,这分明是个披着人皮的怪物!
良久,张承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
“……好。”
半个时辰后,京城南街的百姓们,看到了此生最为诡异的一幕。
一队队伍,正浩浩荡荡地朝着临江船行的方向开去。
队伍的后半截,是数百名身着黑色飞鱼服、手持绣春刀的悬镜司缇骑,一个个杀气腾腾,眼神像是要吃人。
而在队伍的最前方,引领着这群虎狼之师的,却是十几位身穿青绿色官袍、一脸严肃,甚至可以说是“生无可恋”的都察院御史。
百姓们议论纷纷,窃窃私语。
“这……这是唱的哪一出?悬镜司抄家,怎么还让御史老爷带队了?”
“你懂什么!这叫‘奉旨查案,名正言顺’!”
临江船行门口,一名管事模样的中年人带着十几名护院,嚣张地拦住了去路,手中还举着一块“东家有喜,歇业三日”的牌子。
“悬镜司的各位爷,行个方便!我们这儿……”
赵恪正要拔刀,队伍最前方的张承,那张脸已经黑得能拧出墨来。
他知道,自己已经被绑上了徐恪的战车,此刻若有半分退缩,事后被清算的第一个就是他。
他铁青着脸,从怀中掏出都察院的勘问令,往前一递,声音冷得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
“都察院联合悬警司办案,闲杂人等,速速退避!”
那名管事脸上的嚣张瞬间凝固,整个人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最大的护身符,竟然成了对方最锋利的刀!
这一声,彻底击溃了船行所有人员的心理防线。
赵恪狞笑一声,大手一挥,身后的缇骑们便如虎入羊群,在陆时那冰冷目光的指挥下,直扑后院一间隐秘的账房。
不远处的街角,一辆不起眼的黑色马车里。
徐恪裹着狐裘,隔着车帘的缝隙,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嘴角却勾起一抹苍白而满足的微笑。
他知道,鱼儿,上钩了。
……
临江船行,后院密室之内。
一个被称为“钱先生”的中年文士,正不紧不慢地将一封封密信投入面前的铜火盆。
他听到了外面的骚动,但并不惊慌。
他深知悬镜司的行动模式,更知道都察院那群疯狗正死死地咬着他们,料定对方不敢有大动作。
“先生!不好了!悬镜司的人……打进来了!”一名下人惊慌失措地闯了进来。
“慌什么。”钱先生头也不抬,将最后一封信丢入火中,“一群莽夫罢了,让他们闹。等张御史的弹劾奏章一上,有他们好果子吃。”
然而,那名下人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烧信的手猛地一抖。
“可……可是……带队的,就是张御史!他还喊……喊都察院联合办案!”
钱先生脸上的从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惊骇和难以置信。
“疯了……徐恪这个疯子……”
他喃喃自语,一张信纸从指间滑落,掉入火盆,瞬间被火焰吞噬。
“他怎么敢……他怎么能?”
他立刻意识到,所有的后手和托词,在“联合办案”这个无懈可击的名头下,都已化为泡影。
自己,已是瓮中之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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