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风华8
盛大的婚礼庆典结束后，朱棣处理完琐事，心中却始终萦绕着不久前在宫墙上瞥见的、父皇朱元璋那孤单寂寥的背影。
那背影与今日的普天同庆格格不入，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
他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去父皇暂居的宫殿看看。
他轻轻推开殿门，只见朱元璋背对着他，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身影在烛光下拉得老长，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苍凉。
“父皇……”朱棣轻声唤道。
朱元璋回头，肩膀微微动了一下。
朱棣小心翼翼地迈步进去，或许是因为心中有事，或许只是巧合，他进殿时，下意识地先迈了左脚。
就这一个微不足道的动作，却像是点燃了火药桶！
朱元璋眼圈通红，里面盛满了复杂的情绪——悲伤、愤怒、委屈，还有一丝朱棣看不懂的深深疲惫。
他抄起手边的一本书，劈头盖脸就朝朱棣打了过来，边打边骂，声音却带着哽咽：
“你个不省心的玩意儿！谁让你进来的？啊？谁让你左脚先进来的！看着你就来气！整天就知道惹咱伤心！呜呜……”
朱棣被打得莫名其妙，但也习惯了父皇近来的“喜怒无常”，只能抱着头躲闪，委屈地辩解：“父皇息怒！儿臣只是担心您，过来看看……”
“担心？你看咱什么？咱好着呢！”朱元璋下手更重了，眼泪却控制不住地往下掉，
“咱就是心里堵得慌！这天下是你们的了，热热闹闹的，可咱的妹子没了，咱的标儿也没了！
就剩咱一个老家伙，在这看着你们…看着你们…”
他说不下去了，手里的书也掉在了地上，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力气，像个孩子一样呜咽起来。
朱棣彻底愣住了。
他从未见过父皇如此失态，如此直白地流露出脆弱。
他忽然间明白了，明白了父皇这些日子所有的怒火、所有的挑剔、所有莫名其妙的揍打，根源在哪里。
那不是对他朱棣的不满，而是对逝去至亲的无尽思念和身处后世的巨大孤独！
一股强烈的酸楚涌上朱棣的心头，他也“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爬过去抱住朱元璋的腿，眼泪夺眶而出：
“父皇！爹！是儿臣不好，是儿臣愚钝，没能体谅您的心。
您别哭了，您这一哭，儿臣也想娘了，想大哥了，我的皇后也没得早啊……”
说着说着，他悲从中来，想起早逝的贤后徐氏，想起大哥朱标的英年早逝，想起自己这些年扛着江山的艰辛和孤独，竟也放声大哭起来，最后干脆像小时候耍赖一样，一屁股坐在地上，毫无帝王形象地抹着眼泪。
两个年龄加起来超过一百岁的皇帝，大明王朝最有权势的父子，此刻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哭得像两个无助的孩子。
然而，看着儿子哭得比自己还伤心，还毫无形象地坐在地上，朱元璋反而渐渐止住了哭声。
他愣愣地看着朱棣，眼前仿佛浮现出这小子小时候的模样——每次犯错被自己揍了，也是这般耍赖坐在地上嚎啕大哭，非得自己心软去拉他才肯起来。
一股久违的、近乎本能的父爱，悄然涌上了朱元璋的心头，冲淡了那蚀骨的孤独。
他叹了口气，脸上的皱纹似乎都舒展了一些。他伸出手，不是打，而是用力将坐在地上的朱棣拉了起来。
“行了行了，多大的人了，还坐地上哭，像什么样子！”
朱元璋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少了几分戾气，多了几分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咱不是怨你……咱现在的日子，是仙人开恩，是偷来的，能看着大明越来越好，看着你们，咱其实该知足。”
他拍了拍朱棣的肩膀，语气变得郑重起来：“老四，你给咱听好了！咱年纪大了，没那么多精神头天天管着你揍着你。
你要是真心疼咱，就多让咱跟小辈们接触接触，你那些孙子、曾孙子，挑几个机灵懂事的，让咱带着玩玩，享享天伦之乐，比什么都强！”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着朱棣：“还有你，别一碰到棘手的朝政、难缠的臣子，就眼巴巴跑来问咱！
你自己才是皇帝！要有自己的决断和手段！你小时候有事就找你哥标儿，长大了也依赖他，标儿走了你靠咱。
咱‘走’了那几年，你自己不也干得挺好吗？把江山打理得井井有条，怎么咱一回来，你又变回那个没断奶的孩子了！”
朱元璋越说越气，但这次气里带着期望：“你少给咱找点鸡毛蒜皮的破事，把你的心思都放在正道上！
早点给咱干出个样子来，成为那个什么‘超千古一帝’。
让后世提起你朱棣，都竖大拇指！这才是正事！
只有这样，咱看着高兴，在下面…呸，在以后的日子裡，才能真正安心！明白不？”
朱棣听着父皇这番掏心掏肺的话，看着父皇眼中那混合着期望、鼓励和一丝疲惫的神情，心中百感交集。
他用力抹去脸上的泪痕，挺直了腰板，重重地点头，声音坚定：
“儿臣明白了，父皇放心！儿臣定不负父皇期望，定要让我大明，远迈汉唐！儿臣不会再事事依赖父皇了！”
朱元璋看着儿子重新燃起的斗志，终于露出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带着释然和些许欣慰的笑容。
他挥挥手：“明白了就滚蛋！你孙子大婚之夜，赖在老子这里哭鼻子，像什么话！”
朱棣破涕为笑，恭敬地行了一礼，转身大步离开。
他的脚步，比来时更加沉稳有力。
殿内，朱元璋望着儿子离去的背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孤独感依旧存在，但似乎，不再那么难以忍受了。
或许，看着儿孙成才，看着江山永固，便是对他这份“偷来”时光的最好慰藉。
皇太孙大婚的喧嚣渐渐散去，紫禁城重归宁静。
东宫内，太子妃张氏正对着铜镜卸下繁重的头饰，脸上带着欣慰和些许疲惫的笑容。
儿子朱瞻基终于成家立业，娶的又是她亲自教导后十分满意的胡善祥，她心中一块大石总算落地。
就在这时，寝殿的门被轻轻推开，太子朱高炽拖着略显“清减”但依旧圆润的身躯走了进来。
令张氏意外的是，太子脸上非但没有喜色，反而眼圈泛红，嘴角下撇，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
“殿下，这是怎么了？”张氏连忙起身，关切地迎上去，“今日瞻基大婚，是喜事啊，为何如此伤感？”
她不问还好，这一问，朱高炽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
他几步走到张氏面前，也顾不得什么太子威仪了，一把抱住自己的妻子，把胖乎乎的脸埋在她的肩头，竟像个孩子似的呜咽起来：
“呜呜……我心里苦啊……”
张氏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一愣，随即心中涌起无限柔情，轻轻拍着他的背，柔声安慰：“好了好了，殿下不哭，今日大喜的日子，有什么苦楚，慢慢说与妾身听。”
她以为丈夫是触景生情，想到了儿子成家立业的感慨，或是怀念起早逝的母后，心中不免也有些酸楚。
然而，朱高炽接下来的哭诉，却让张氏哭笑不得。
“我这两年，过的是什么日子啊！”
朱高炽抽抽噎噎地开始控诉，“父皇逼着我减肥，这也不让吃，那也不让碰。
皇爷爷更狠，天天盯着我，走慢点都要挨说，今天可是咱儿子大婚啊！
宴席上那么多好菜，我就刚夹了两筷子肉，还没尝出味儿呢！
父皇身边那个眼神像刀子一样的太监就过来咳嗽，暗示我不能再吃了！
连酒都只让喝三杯，说是养生。这……这日子还有什么意思嘛！呜呜……”
张氏：“……”
她看着怀里哭得肩膀一耸一耸的丈夫，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表情。
合着这位大明太子殿下，在儿子人生最重要的婚礼之夜，抱着妻子痛哭流涕的原因，不是因为儿子长大了成家了的伤感，也不是感慨时光飞逝，而是因为没吃够肉，没喝够酒？
张氏强忍住笑意，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心疼。
她当然知道丈夫这两年为了减肥受了多少“折磨”，每次看到美食那渴望又不得不克制的眼神，她都看在眼里。
她继续轻拍着他的背，用哄孩子般的语气说道：
“好啦好啦，殿下莫要伤心了。妾身知道你这段时间辛苦了。可是你看，”
她稍稍推开他一点，用手帕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泪痕，端详着他的脸，“效果不是很好吗？太医前几日才说，殿下如今气色红润，步履稳健，比两年前不知好了多少。这肥胖之症最是伤身，如今调养好了，才是长久之计啊。”
朱高炽吸了吸鼻子，委屈道：“那……那也不能一口都不让多吃啊……”
张氏笑道：“谁说一口不让多吃？太医也说了，如今殿下根基已稳，只要不再像从前那般暴饮暴食，日常饮食稍加控制，偶尔享用些美味，是无妨的。
只是今日宴席油腻，父皇和曾祖父也是关心则乱，怕你一时高兴，又忘了节制。
等过两日，妾身亲自下厨，给殿下做几道你爱吃的、又清淡些的菜式，可好？”
听到妻子温言软语的安慰和承诺，朱高炽的情绪这才慢慢平复下来。
他也觉得自己刚才有点失态，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泪，嘟囔道：“还是你疼我……”
张氏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软成一片。她知道，丈夫虽然有时显得懦弱和贪图享受，但心地仁厚，对家人极其依赖和重视。
他今日的“失态”，与其说是贪嘴，不如说是一种长期压力下的情绪宣泄，而自己，永远是他最信任的港湾。
她牵起他的手，柔声道：“好了，时辰不早了，明日还要早朝。殿下也累了一天，早些安歇吧。日子还长着呢，只要咱们都好好的，还怕没有大口吃肉、开怀畅饮的时候？”
朱高炽点了点头，顺从地跟着妻子走向床榻。外面的月色皎洁，映照着东宫静谧的庭院。
大婚的喜庆气氛渐渐沉淀，化为一份属于家的、平淡而真实的温暖。
对朱高炽而言，有贤惠的妻子在身边，有逐渐好转的身体，有成才的儿子和明事理的儿媳，这日子，似乎也没那么“苦”了。
至于吃肉的事，嗯，还是改天再悄悄跟太子妃商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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