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决战
不出我所料,就在当日洞房花烛夜时,圣血堂非常不失时机地给我和白隽的新婚送上了一份大礼———协助泷州叛党对汤都发起猛攻。
早在几日前,我便料定会有此劫,于是早早同白隽提了建议,让他提前请来了五大派掌门,并调拨了重兵严守都城,果然就在大婚当晚,城防驻军传来急报,泷州叛党伙同妖人大举进攻,妖人已进入城中,与叛党形成内外夹攻之势。
我顾不得换掉嫁衣,只脱了外面碍事的宽大罩衫便去了城中。汤都的街道上方,一只只吐着火星子的黑色大鸟在夜空中盘旋,街道之中不时蹿出黑烟,城中各处的兵将被这些大鸟和黑烟攻击得惨叫不断,伤亡不停。
我刚把一个被火灼伤的士兵拖到路边的屋檐下,又是一片火星子从上空洒落下来,几名火莲洞的弟子冲了过来,祭出几道剑气朝向空中一阵劈砍,黑色大鸟怪叫着疯狂扇动翅膀,更多的火星子向他们洒了下来,几个火莲洞弟子连忙后退着四散开来,黑色大鸟扑腾着翅膀,呼地向下俯冲过来,所过之处地面一片焦黑。
眼见那只大鸟正向火莲洞弟子冲去,未央从我手中急急刺出,一剑穿透那黑鸟的脖颈,它瞬间化作一阵黑烟,在空中散了开来。
又一阵急促的刀剑之声由不远处靠近,不一会儿,从两侧屋顶上跳下十几个举着长刀的圣血堂门徒,以及数十名五大派弟子,一群人在街道之中混战成一团,忽然间,不远处飞来数枚像钉子一样的细小暗器,未央当即从我手中飞出,一番急转将那些暗器当空拦住,叮叮当当地将其尽数挥扫到一旁。
不出所料,紧接着地面之下由远及近地传来一阵闷响,我腾起空中,脚下刚站过的地方有一股黑烟瞬间猛冲而出,黑烟之后蹿出来个青黑眼圈的小矮人,正是玄武。
玄武手中黑烟向上直逼我身前,我挥出未央剑,剑气猛地向那黑烟劈去,将那如同利爪的黑烟劈作两半,锐利剑气不停,继续向下疾刺,眼见将要刺到那矮人时,他忽然向后着地一滚,骨碌碌地滚开老远,随后爬起来便向远处跑去。
我忙紧紧追上,他在巷道之中七拐八弯地到处乱钻,追着追着,我进入了一条小巷,巷中空无一人,安静异常,月光将我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到地上,显得越发寂静了。
我小心地留意着地下的动静,然而并没有半点异常,我继续往前缓缓走着,渐渐听到前方传来滴滴答答的轻微声响,那声音从巷子深处传来,我便循着那声音一直走,直到来到小巷的尽头,那儿果然是滴答声的来源处,在一片阴影之中很是昏暗,并不能看得清楚,我蹲下来用手摸了一下滴在地上的液体,不像是水,我又将手伸到月光下一看,不禁心中一沉,是血!
我忙回身向上看去,小巷尽头的房顶上,垂着一个年轻士兵的脑袋,他的脖颈处正向下滴着鲜血!
我连忙飞上那屋顶,眼前的景象令我不寒而栗。
屋顶之上,密密麻麻地躺着数十具尸体! 有汤都士兵,也有五大派弟子。
站在高处,我方才看到,这城里到处都是水深火热的战场,远远近近到处都是火光、刀光、惨叫,四面八方的墙垣上到处倒映着打斗杀戮的影子。
我挥着未央四处斩杀那些吐着火星的黑色大鸟,四处同圣血堂的无数徒众搏杀,可是,黑鸟太多,圣血堂的徒众更多,一直杀到我快要力竭时,白隽带着一队士兵找到了我,我们二人都还穿着新婚的大红礼服,满身的血迹并不那么明显,但他碎发凌乱,气喘不止,剑上还有未干的血迹, 显然是经历了激烈的搏杀, 他跑到我身边问了句: “ 你还好吧?”
我点点头,正要问他如何,斜刺里一道剑气忽然不动声色地劈了过来,跟着白隽的一队士兵纷纷举刀去挡,但那剑气速度太快,片刻之间便将这一群士兵尽数扫倒在地,鲜血四溅。
周遭安静异常,却危机四伏,我和白隽举剑警惕地观察着周围,那剑气突然向白隽的后背刺来,他猛然转身挥剑去挡,砰的一声双方剑气相撞,将这一条街中堆放的物件全部震翻。
那道神秘的剑气出招十分诡异,白隽与其缠斗了一番,却始终找不到剑气的操控者,我想要帮助也无从下手,最终在白隽一不留神时,那剑气狡猾地从旁击出,将他打得飞了出去,撞在路边的柱子上。
白隽一时难以起身,我上前扶着他在一旁靠好,举剑扫视着街道两头,四处无人,那剑气却若有似无地在周遭虎视眈眈。又是青龙!
这时一旁奔来好几个年轻人,是土行宗的弟子,其中一个高个子一边走着一边说道:“ 看今晚这局势,恐是无法收场了,掌门已经受了重伤,我们再留在此处的话,只怕是凶多吉少。”
另外几人一听都慌了起来:“那师兄你说该怎么办?”
高个子停下脚步,道:“ 要我说,还不如逃命算了。咱们来这土行宗本是为了拜师学艺,希望能有一技傍身,又不是为了来送命的,如今也算学了点本事,即便自立门户也不是活不下去……”
另外几个年轻人正云里雾里地听着他发表这一番无耻之言,未央剑尖已点上他的胸口,我皱眉道:“ 枉你身为五大派弟子,蒙受师门教诲学了一身本领,如今倒是见风使舵,见乱就逃,还在这里教唆师弟,‘无耻’两个字你知道怎么写吗?”
我的突然出现将他吓得脸色大变,他结结巴巴地道:“ 不要,不要杀我,我只是太害怕了。”
这时,一旁屋檐上又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打斗声,我转脸一看,几个身穿白衣的少女正与圣血堂的数名大汉打在一处,其中一个少女还寻机朝我打招呼道:“月瑾见过师叔!”
我向她道了声:“去吧! 小心些!” 她点了点头,便继续同几个师姐妹一起,朝着那几个圣血堂大汉奔逃的方向追去。
我撤下手中的剑,左手指着屋脊上的几个白衣身影,对着面前这个吓破了胆的年轻人道:“你看到没有,这些比你还要年轻的少女尚且不怕,都在拼力与恶人厮杀,你堂堂七尺男儿,竟在这里战战兢兢,琢磨着如何逃命。
“你看看周围,狂徒恶人那么多,正道弟子每多一人就多一份力量,捍卫正道不是靠几个掌门就可以做到的,你们每一个人都很重要!
如果一个个都如你这般退却的话,不是叫那些邪道之人看笑话吗?”
他的面上渐渐变色,先前的怯懦逐渐变作了羞愧,他缓缓垂下了脑袋,我继续道:“人生在世,至多不过一死,人人皆逃不过,但既然生而为人,便要活得有价值、有意义,不是吗? 难道非要苟延残喘到白发苍苍,再来悔恨一生浑浑噩噩? 到那时什么都晚了!”
一旁他的几个师弟纷纷点头道:“ 这位前辈说得对! 我们不能这么懦弱! 师兄,我们一起去战斗吧!”
高个子年轻人抬起头来,面带愧色道:“ 前辈教训得是,刚才是我一时糊涂了。师弟们,我们走,今晚就跟这些邪魔外道的人拼了!”
他们几个举起剑,向刚才屋脊上那群圣血堂之人追去。白隽这时在旁唤我, 我忙跑过去看他, 他说道: “ 云声, 今夜汤都怕是要被攻陷了。”
我忙道:“ 不会的,你别气馁,五大派的人都来助阵了,我们一定不会败的!”
他摇头道:“ 你不知道,我刚从另一处过来,那边,五大派掌门已经全部受伤,如今城防驻军跟泷州叛党打得难解难分,五大派又不敌圣血堂的妖人,今晚,都城也许保不住了,你听我的,你先走,我留下来应付他们。”
我正要反对,他阻止我道:“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知道你不愿在这个时候离开,但是到目前为止,那个圣血堂的圣主还没有出现,就已是如此局面。况且你记得吗,还有个无脸人,如果这两个人中有一个在今晚现身的话,我可能真的没有办法护你周全了,今日是我们大婚之喜,我不愿你在这一天遭遇危险……”
他话还没说完,我忽然感到身后一阵剑气的寒芒,那寒芒来势太快太猛,我已来不及转身回击了,但我如若就此闪开的话,我面前的白隽则必死无疑,我闭上眼睛正准备受了这一道剑气,忽然从旁传来一道更为强大的真气,轰隆一声将那剑气击了个粉碎。
我忙举剑转过身去,一个高大颀长的身影正从半空跃下,一道暗黑色剑芒随着他一同向前飞掠过去,如闪电般快速地刺入黑暗的角落里。
暗处响起一声惨叫,紧接着一个人从那角落里摔了出来,是青龙,他被打得仰面倒在地上,拼力向后挪动着想要逃开。
刚才那个高大的身影也从暗处走了出来,是顾星辰,他的面色是我从未见过的冰冷颓然,青龙尚在说着等一等、不能杀我云云,顾星辰却恍若未闻,只是冷酷地举剑便砍,仿佛是在发泄。
他并没有一剑夺命,而是挥剑狠狠砍上青龙的右肩,青龙肩上鲜血迸出,他发出吃痛的惨叫,顾星辰手中剑芒再次闪过,又是一剑砍在青龙的左肩,一剑又一剑,很快,青龙的两只手臂已是血肉模糊。
鲜血溅在青龙周身,他恨恨地叫了起来:“ 你,你这个疯子! 不若一剑杀了我便罢! 如此折磨我有何好处?”
顾星辰冷冷道:“我就是故意留下你的狗命,让你去通知你那什么圣主,叫他不要再躲躲藏藏,早些滚出来见我。”
他说完抬脚便踹,青龙忙起身跌跌撞撞地逃开了,我看着站在路中央仿佛变了个人一般的顾星辰,愣愣的不知如何是好。顾星辰看着青龙逃得再不见了,转脸向这边看了过来,一双眼中是无边无际的阴郁和冰冷。
我这时正举剑挡在白隽身前,忽然见他这样,手上顿时没了力气,未央哐当一声掉落在地,我刚要开口,他已将视线移开,前方一队快马疾驰而来,是肖羽带着一小队人马冲了过来。
到了近前,肖羽跳下马来,拎着一个人头向顾星辰禀道:“ 城主,叛党匪首已被斩杀,圣血堂徒众正在撤退。”
顾星辰嗯了一声,便让肖羽他们走了,他转过身来,对白隽冷冷说道:“今日,汤都我帮你保下了,他日,不该属于你的,我会从你手上收回来。”
他说完转身便走,白隽叫住他问道:“你到底是何人?”
“白谦。”
他丢下这两个字,便大步流星地消失在前方。白隽在旁退了一步,站立不住地扶住一旁的柱子,不敢置信地注视着顾星辰消失的方向。
顾星辰带的人马又一次犹如神兵天降,他们来过之后,汤都渐渐趋于平静,随着泷王被斩,泷州叛党顿时犹如一盘散沙,很快尽数被俘;青龙负伤逃去之后,圣血堂徒众亦迅速退了,剩下死伤满地的城防军和五大派之士。
我扶着白隽走在回宫的路上,远远地看到玺华宫上空爆出一阵又一阵奇异的光亮,等我们疾奔回到宫院中时,只见不远处的大殿中,正爆出阵阵火光般的盛芒,那盛芒仿佛带着极大的怒气,呼啦啦地将屋顶掀开个大大的裂口,朝着空中直冲出来。
白隽正要进入殿中察看,忽然有个人影从盛芒之中飞跃上半空,一眨眼间又蹿入近旁另一间偏殿之中,紧接着那一间殿宇之内又爆出极诡异的光亮。
我们追在那人后面,他的动作十分迅速而又诡谲,我们追了半天始终抓不住他。那人一路在各殿中疯狂掠过,直至他从最后一间殿宇中跃出时,我方才看清停在半空中的,竟然是那个一身赤红的圣血堂圣主!
他冷眼俯视着我和白隽,片刻之后,猛然间他周身爆出一波巨浪,四周宫殿被震得发出一阵碎裂之声,我和白隽被双双冲击得向后飞出,摔在宫院的台阶之上。
那红衣圣主有些歇斯底里地朝白隽怒吼着发问道:“ 说! 《四境星经》究竟在何处?”
白隽苦笑道:“《四境星经》? 为何问我? 我像是有《四境星经》的人吗?”
“当年《四境星经》最后一次现世,便是在这玺华宫中! 你身为汤王,会不知道?”
白隽哼了一声:“我若有那星经,何至于在这里听你废话?”
那红衣圣主眯着眼睛盯着白隽看了片刻,忽然间猛一抬手,我只觉身体一轻,被他一把吸了过去,捏到了他的手中。
那只苍白冰凉的大手紧紧攥着我的脖颈,我几乎透不过气来,手的主人近在咫尺,一张苍白得过分的脸和一双漆黑如鬼魅般的眼,这本就十分恐怖了,再加上那黑如浓墨的长发,还有在半空之中疯狂飘动着的赤红如焰的衣衫,这一切就在我的眼前,实在太过阴邪,我感觉自己仿佛正被一个千年厉鬼抓在空中。
身后,白隽飞身朝这边过来,红衣圣主另一只手一挥,白隽被打落回去,他又一次起身飞来,又被打落回去,我不忍心地大喊道:“ 你别管我了,快走吧,你打不过他的。”
红衣圣主朝我转过脸来,像个妖冶的厉鬼一般开口道:“ 嘘,别吵,别逼我杀了你……”
他话音未落,我身畔忽然袭来一阵疾风,速度快得连我和红衣圣主都没能反应过来,我只觉自己在半空中被揽住飞出去老远,等回过神来时,我正身在宫院一角,一个熟悉的身影已松开我,朝着红衣圣主的方向推出一道强大内力。
原来是那红衣圣主的戾气已至,若非我面前的顾星辰刚才以巨大的内力将其挡住,只怕我现在已是脏腑俱碎、七窍流血了。
夜色,从来没有这样令我忧虑过,此时此刻的夜色,在我眼中是这般危险和令人心悸。
红衣圣主和顾星辰在半空中又一次爆出真气相峙,周遭所有宫殿屋顶上的琉璃瓦片尽数飞上半空,继而哗啦啦突然爆裂,从空中向四面八方激射而出,直将四面八方的宫殿砸得七零八落。
红衣圣主手中又猛然推出一波气浪,余波冲击到我和白隽头顶上方的大殿顶上,震得宫殿顶端的一个巨大青石龙头掉了下来。
已经快要脱力的我用尽全力将白隽推开,龙头在我身后轰然坠地,其上摔断的巨大龙角不偏不倚正砸在我的后背上。
我猛地吐出一大口鲜血,晕了过去。
晕晕乎乎之际,好像有人在喊我。
我听到了白隽在撕心裂肺地喊着云声,还听到了不远处的顾星辰声音颤抖地唤着云儿。
我努力地睁开眼睛,看到白隽正拼力推着我身上压着的龙角,顾星辰正踉跄着向这边奔来。
他们二人一齐将那龙角移了开去,我却仍然不能起身,眼睛也不太睁得开来,只觉得五脏六腑剧痛不已,口中不住地吐出温热的液体。
顾星辰在我面前跪了下来,他在哭,他小心翼翼地想要捧起我的脸,却又不敢动我,他的双手一触到我脸上,就猛地缩了回去。
随后,他大吼一声,双手抱住自己的头,身体紧紧蜷缩成了一团,不住地战栗着。
糟了。
他的眼疾又犯了。
我抬眼看了看半空之中的红衣圣主,他好像看戏一般,饶有趣味地望着我们三人,甚至还漫不经心地在空中轻轻摇晃着脑袋,好像在享受着夜风吹拂他的长发。
我忽然又想起了尊主说过的话,我不能成为顾星辰的软肋,是啊,尊主说得对,自从遇到我以后,顾星辰便一次次地被我拖累,屡屡身陷危难,这一次,我又像个灾星一样害了他,在面对这样可怕的敌人时,我竟害得他眼疾复发,失去对抗强敌的能力。
本来,我和白隽是打不过这个红衣魔鬼的,只有顾星辰有希望与之抗衡,可是现在他眼疾发作,心魔又将他变成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这个时候,我们三人能否活命,全在那红衣圣主一念之间了吧。
果然,红衣圣主双手猛然向顾星辰推出一股戾气,顾星辰被冲击得狠狠撞在一旁的柱子上,三人合抱才能围起的粗大石柱瞬间断裂,顶上落下一块块屋檐石板,重重砸在顾星辰的身上。
红衣圣主却仍不过瘾,又抬起大手,一把将顾星辰吸到了半空,两股浓黑烟雾从红衣圣主身侧蹿出,如两个巨大的黑色拳头一般,一下一下地击打在顾星辰身上,将他打得不断吐出血来。
我难过得再看不下去,却一点也动弹不了,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只是看着眼前的一切,不停地流出泪来。
红衣圣主似是打得累了,那两个巨大的黑色拳头终于停了下来,顾星辰顿时像个散架的木偶一般摔落在地上,浑身颤抖着不能起身。
我心中仿佛有个声音在对自己说,你不能害死他,不可以这样! 于是我艰难地开口,如往常那般唤他道:“主人……”
我能发出的声音很微弱,但他总算听见了,他趴在地上抬起头,朝我这边摸索过来,他看不见了,他甚至连超人的听声辨位之力也丧失了,他只是在地上、在空中到处摸索着想要找到我。
我努力地伸出一只手去拉住他的手,他连忙用两只手一起反握住我的手,但是他的双眼目光空洞地四处搜索,却不知该看向何处。
“云儿,云儿……”他轻轻唤着我,眼角流下两行血来。
我心如刀绞,但此刻的我什么也做不了,只得尽可能平静地对他说道:“振作起来,不然,我们今天都要死在这里了。”
他垂下头战栗着,过了一会儿,他松开我的手,深吸了口气之后,缓缓起身。
他拿出青绫遮住双眼,在脑后缚了起来。
红衣圣主在空中哼了两声道:“ 这是怎么回事? 见到心爱之人将死,把眼睛都哭瞎了?”
回应他的只有夜空中的风声。
红衣圣主又狞笑道:“我看你们三个有趣得很,女娃娃受了重伤怕是活不成了,我便送你们两个毛头小子一起上黄泉路去陪她吧。”
寒凉的阴风吹起,穿过顾星辰在风中飘动的长发和系在脑后的青绫,那风拂到我脸上,仿佛死亡一般阴森的气息。
顾星辰忽然开口对白隽说道:“我把她交给你了,好好照顾她。”
白隽愣住,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红衣圣主的又一波灭世般的戾气已然袭来,铺天盖地的黑色浓烟夹带着犹如鬼哭狼嚎的呜咽,令整个玺华宫仿佛都变成了地狱。
顾星辰的衣摆在空中骤然爆起,真气如一道巨大的屏障一般,瞬间在他身前结成,将冲向我们的黑烟戾气尽数挡住。
眼疾复发的时候,是顾星辰最恐惧、最无助的时候,是他被心魔吞噬意志的时候,但这一次,他亲手为自己缚上青绫,即便看不见,即便要忍受内心最大的惶恐,他终是全都扛住了。
红衣圣主大怒,猛然俯身朝顾星辰冲了过来,顾星辰推动着身前的真气向他对冲过去,双方在空中相持不下,四面八方的所有宫殿楼宇尽数墙倒屋塌,四下里大地震颤犹如地裂。
我的头越来越昏沉,用了很大力气我才睁开眼睛,只看见顾星辰正拼着全身之力抵挡着身前滔天的杀气,他在半空中艰难地开口道:“ 快带她走。”
白隽焦虑地看着他,似是仍在犹豫,顾星辰又大喝一声:“走!”
白隽咬了咬牙,终是俯身将我打横抱起,我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连意识也快要消失了,我拼了全力想向顾星辰伸出手,却怎么也抬不起手来。
白隽哽咽地道了声:“王兄,保重!”
夜色下,白隽将我带离了那正在震裂的宫院,晕厥前的最后一瞬,我见到一片耀眼的白光从玺华宫中爆出,将眼前的世界映照得如同白昼,玺华宫被淹没在这一片盛芒之中,再看不见。
那是多少年前,
你画眉我铺卷,
碧树芳菲星无边,
从不问寒水连天。
若光阴斗转,一切都不变。
又怎会有清风吹散缱绻?
当星光将泪风干在双眼,
此夜江山皆云烟。
无尽的虚空之中,什么都没有,只有这首熟悉的旋律翻来覆去地回响着。
一年后。
“启禀掌门,收到汤国飞鸽传书。”
我在菩提院中静静地收了周身真气,平复了呼吸,缓缓睁开眼来,面前的少年手捧一张小小纸条,恭敬地呈奉在我面前。
我取过那纸条,让他退了,垂首看了眼纸条上的字。
“已知白谦下落,红衣圣主情况尚不知晓。甚念,盼归。”
落款是白隽。
一瞬间,我只觉心中犹如春暖花开,好像有什么在心中迅速地枝繁叶茂起来。
自从在玺华宫被砸至重伤之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顾星辰。那夜,晕厥的我被白隽带走,御医诊断我由于受到重击以致脏腑破裂,喝了一段时间的汤药之后,我回到九天门闭关静修,雪国的政务交由东屏王代为打理。
这段时间,除了安排处理些九天门的事务之外,我便不问世事,圣血堂的红衣圣主还有那个一身白袍的无脸人随时可能再度出现,我的头等大事便是提高修为,以备面对随时可能爆发的大战。
一年了,我终于等到了有关顾星辰的消息。
临行前,我将云芽和云远召集到九天大殿。
“云芽师姐,云远师兄,如今你们二人是寂静院和威仪院的首座,九天门就暂时交由你们打理了。我有重要的事情,要下山一趟。”
云芽师姐道:“ 掌门,您闭关修炼的这段时日,虽然功力大进,但圣血堂的圣主和魔教首领如风仍然没死,您还是要务必小心。”
云远师兄也道:“ 是啊掌门,一年前在汤都那晚,顾星辰与那圣血堂圣主一同消失不见,也不知这二人现今如何,如若圣血堂的圣主或者如风突然再次出现,那又将是一场人间浩劫啊! 您独自下山可千万要注意安全。”
我点了点头:“师姐师兄说得是,正道与魔道之间势必还有一场大战,此战不会来得太晚,我们时刻不能放松警惕,我不在的日子,还要麻烦你们二位督促弟子们勤加修炼。”
同他们交代完一些门中之事后,我来到九天大殿前面的前庭广场,自从回到九天门继任掌门以来,之前归家的弟子们重新返回门中,再加上近些年新拜入的年轻人,如今九天门可谓达到了空前鼎盛之状。
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要求所有弟子勤学苦练,以准备应付随时可能到来的正邪大战。此时正值寒冬,昆仑山上一片冰天雪地,九天门却是一副生机勃勃之相,数千名弟子正在前庭广场上练功习武,一眼望去尽是意气风发、朝气蓬勃之态。
我望了望少数夹在众人当中偷懒耍滑的少年,对着面前的弟子们大声喊话:
“大家先停一停! 我有话想问问你们。”
少年们纷纷停下站好,仰着一张张年轻的面孔看着我。
“你们修炼习武的目的是什么?”
下面有弟子大声回答:
“为了捍卫正道!”
“为了惩恶扬善!”
“为了保护弱者!”
……
我点了点头:“你们说得都很对! 捍卫正道,惩恶扬善,保护弱者,这些听起来很了不起,但是,你们知道怎样才能实现吗?”
我起身飞到一个之前练功十分疏懒的弟子身旁,他正慌慌张张地往怀里塞着什么,我瞥了瞥他的前襟,一把将其囊中之物吸到了我的手中。
那是一只圆滚滚的小仓鼠。
“很可爱。”我捏着它,赞道。
弟子非常紧张,红着脸检讨道:“ 掌门师叔,弟子知错了,弟子不该在练功的时候贪玩。”
“嗯。”我若有所思地将那小东西举起,做出欲要摔它之状。
“掌门师叔不要啊!” 弟子慌张地跪了下来,连连告饶道,“ 这是弟子最好的朋友,掌门师叔怎么罚我都行,只求您千万不要伤害它!”
我微笑道:“你无须求我,只要你能从我手中把它抢回去,它便安全了。”
弟子一听,急得哭了起来:“ 掌门师叔说哪里话,弟子怎么可能打得过您? 便是再修炼个五百年也不行啊!”
我再次举起仓鼠:“要救它,就过来跟我打。”
他抹了抹眼泪,总算是鼓起勇气冲了过来。这孩子确是平日疏于练功,动作十分笨拙迟钝,是以我只略微动动手脚,便数次将他碰翻在地。
过了十几招后,他趴在地上呜呜大哭,不再起身。
我对他道:“刚才大家都在修习武功时,你却在偷懒贪玩,如果此时抓住这仓鼠的不是我,而是真正的恶人,那么今日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死在你面前。”
他一边抽泣一边望着我,我继续说道:“ 曾经有一个人对我说,这世上最可怕的,便是当恶人行凶时,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却什么也做不了。
“平日里,该努力的时候不努力,等到真的遇到强敌时,你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的亲人、朋友或是爱人,死在你的面前。”
弟子停止了抽泣,重重跪拜道:“掌门师叔,弟子懂了。”
众弟子看到这一幕,面色都凝重起来。
我把仓鼠还给那个弟子,走在这些少年中间,对他们说道:“ 如今正值乱世,生于乱世中的你们,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活?”
我朝男弟子们问道:“为了吃饱喝足,吹吹牛,发发牢骚吗?”
他们纷纷摇头。
我又朝向女弟子们:“为了花枝招展,比比美,争争风头吗?”
她们一齐摇头。
“曾经,我是跟你们一样懵懂的少年,经过了很多磨难之后,方才大彻大悟。我不希望你们像我一样,等经过了种种痛苦悔恨之后才知醒悟。
“人活一世,未必都能名留青史,万古流芳,但是我希望,若干年后,在你们过完这一生的时候,当你们将与这个人间辞别的时候,你们至少能微笑着对自己说,这一生,我不后悔!”
众弟子面色肃然,有的紧紧抿起双唇,有的眼中泛起盈盈泪光。
“还记得你们的入门誓言吗?”
八千弟子齐声道出:
九天弟子,
修仙炼道,
不求长生,
但度苍生,
上无愧于天地,
下无愧于万民,
传浩然正气于世,
存天地大道于心。
我点头:“大战将至,你们的亲人、朋友、爱人,还有这天下的苍生,都需要你们去守护,你们每一天多一份努力,到时便可能多救下一条生命。”
“守护正道,保护苍生,不仅需要心有正念,还要具备斩杀邪魔的能力,如果没有足够强大的能力,一切都是空谈!”
我走到他们面前,看了眼之前偷懒的那些弟子,现在都已把剑牢牢握在手中了。
于是我道:“入门十年以上的弟子,站到广场南侧。入门三年以下的弟子,站到广场北侧。其余弟子一律站在中央。”
不一会儿,他们按照要求分成三个方阵站好,一眼望去,南侧以及中央的弟子居多,北侧入门三年以下的弟子人数最少。
我对云芽师姐和云远师兄说道:“ 从今日起,弟子们的操练要按照不同的修为等级分开进行,修为高的弟子作为战斗主力,着重训练进攻刺杀技能;修为一般的弟子多多训练二人及多人对战,以最快速度提升战斗力;入门三年以下的弟子重点修习防御,一旦大战来临,旁人无法顾及他们,要让他们有保护自己的能力。”
云芽和云远齐齐点头应下,我示意他们望向昆仑山,再对他们说道:“千年之前的上一次正邪大战主战场就在昆仑山。你们看,这山脉蜿蜒起伏,高低错落,其实若是早做准备,当敌人前来攻山之时,是可取地利之优势的。”
于是,我就该如何依据山脉地形安排攻防一事,又对他们具体交代了一番,经过我们三人的商讨,将应战方案差不多安排妥当之后,我便去了汤国都城,径直来到玺华宫。
经过上一次顾星辰同红衣圣主的大战之后,玺华宫已是处处残垣断壁,七零八落,虽然经过了这段时日的修葺,也只是大致恢复个框架,内里许多破损仍未修复完善,等来到了留云苑中,我看也就此处算是修整得好些,里里外外与我离开之前并无什么不同。
我叹道:“其实你何必修修补补,说不定到时候红衣圣主和无脸人再来翻找,又弄得一团糟。”
他也叹了叹,摇头道:“ 说到翻找,我在这玺华宫中已经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翻了个底朝天了,哪里有什么《四境星经》的影子。”
我说道: “ 先别说这个了, 你说有了顾星辰的下落, 快快与我道来。”
他看着我不说话,那表情十分微妙,我催促道:“ 你为何犹犹豫豫?
有什么直说便是。”
他从身上掏出一张大红色的请柬递到我面前。
我打开一看, 是遗玉城主顾星辰的大婚请柬, 新娘是雪国慧文公主。
纵然是我闭关一年,修炼得自以为十分沉稳淡定,这一刻还是顿生五雷轰顶之感。
尊主,你真是好谋略,普天之下,唯有娶了这慧文公主,方可永绝后患,令顾星辰再不可能与我百里云声扯上瓜葛。
娶了妹妹,便再不能对姐姐存有什么念想。
白隽有些担忧地看着我问道:“云声,你还好吧?”
我放下请柬:“我没事。别担心我,你继续追查红衣圣主和无脸人的下落吧。”说完我便走出留云苑,走出玺华宫,像个没了灵魂的空壳一般,骑上马向着遗玉之城奔去。
到达遗玉的时候,天已擦黑,从雪国远道而来的慧文公主已经到达泯华庄,我飘上一株千年老树的枝干,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大红色。
目所能及之处,全被披挂上了各式各样的大红色装饰,一条长长的大红地毯从院门前一直铺向内室。
肃穆庄严的泯华庄,与玺华宫和昭灵宫的大小并无二致,这般满院的红,还真是喜庆得刺眼。
我这一年的闭关修行功效甚佳,如今轻功绝世,在这偌大的庄园中飞来飞去,果然无一人察觉,于是便更加魔怔了一般,四处飘来荡去地看了个清清楚楚。
这场联姻的仪式很是简洁,没什么铺垫和前奏,很快便进入了拜堂程序。
我站在高处,看着房中那一对新人,忽然觉得心口一阵绞痛,不由得吐出一口血来。
这一番动静好像惊动了新郎官,我再不看下面一眼,转身便离开了泯华庄。
此时此刻,我忽然明白了我和白隽大婚那日,顾星辰为什么会去跳崖了,但我此时只觉得,便是肉身死了又能如何?
灵魂尚在,记忆未失,一切痛苦仍在反复蹂躏摧残我的神识,那该是多么痛苦和绝望?
可是,这世上没有什么跳下去就能灰飞烟灭的诛仙台,也没有什么喝了就能忘却过往的汤药,即便是曾令我失去记忆的圣血堂邪毒,也是可以解的,痛苦的回忆,随时可能排山倒海而来,再次将我吞噬。
没有想到任何解脱的办法,没有想到任何可去的地方,我骑在马上,一路不停地哭。
马儿没有方向地飞奔了一路,不知道跑了多远,周遭的空气变得冰冷刺骨,四周也渐渐变得荒芜,前方出现了一片巨大的水面,马儿停了下来,不愿继续再跑。
我下了马来,走到岸边。这是一个巨大的湖,湖面光亮如镜,平滑光洁得如水晶一般,其上泛着幽幽五彩暗芒,在水下不停变幻着。
岸边有一块椭圆形的石头,上面写着两个字:镜潭。
镜潭,孽镜剑的出处,乃世间极阴极寒之地。
阴差阳错,没想到这马儿在黑夜中没有方向地乱跑一阵,竟将我带到了传说中的镜潭。
我大脑一片混沌,脚下一直慢慢在走,不知何时竟已置身镜潭的水面之上。然而,我却并没有沉入潭中,而是仿佛站在了水晶镜面上一般,只是脚下冷得刺骨,有些站立不住。
一个声音忽然不知从何方飘来:“ 此处乃镜潭,潭中之水至阴至寒,人入其中,必死无疑,你来此处,是想要怎样?”
两行微凉的眼泪从我脸颊上滑下,落在镜潭的冰面上,发出轻轻的啪嗒声。
“我只想灰飞烟灭,灵魂永失。”
那声音顿了顿,叹道:“ 你竟这般痛苦决绝,连我当年那样绝望之下,也未想过要自己灰飞烟灭。可惜啊可惜,这镜潭如今结了极厚的冰,无法让你如愿了。”
原来脚下是冰,只是因为这潭中之水太过透亮,是以冰面仍然像是水面一般。
一时之间,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是站在原处,望着冰面出神。
远处的冰面上忽然现出一点点红色,我呆呆地眨了眨眼,而后幡然惊觉,抬眼向对岸看去,一个赤红色身影正立在飒飒寒风之中。
我瞳眸一紧,很好,红衣圣主,等你一年了!
一刹那间,我大脑清醒了过来,我在心中对自己斥道:“ 百里云声,莫忘了你当初离开百里崖时是如何起誓的,即便痛苦到生无可恋之境,你也不该去做蠢事。便是要死,也要死得其所,对得起你头上的掌门玉冠!”
未央瞬间悬到我身侧,随我一同从冰上向对面疾速掠去,剑锋刺破呜呜的寒风,直指对岸的红衣人。
方掠到潭中央,红衣圣主已如移形换影一般等在了那里,我脚下停住,未央速度不减,朝他胸口破空而去。
红衣圣主双手挥出真气阻挡,而我早已不是一年前那个百里云声,这一剑也不再是一年前的力道,他的真气被未央剑气顶破,空中发出一丝长鸣,未央刺破面前屏障,直插向他的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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