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西南
次日,天气晴好,正适宜出行。
紫烟的药丸当真很补,我一早起来便觉浑身利索了许多。鹿沿和鹿瞳带了一些赤燎士兵,一路护送我到大漠边界,还给我带上了一个装得满满的钱袋,以备买药之需。与他们告别后,我意外发现天空中隐约有颗星在闪动,心道这说不定是吉星高照的好兆头,于是快马加鞭地踏上了去往外城之路。
由大漠通往西南的路上,安静异常,一个过往的行人也没有。根据鹿华祖父当年征战四方留下的地图来看,外城离得并不太远,大约不出一日便可到达。
这一路上,尽是些寻常土路,山石树林,有些荒凉,等我能远远看到城门的时候,天已快要黑了,于是我加快速度策马疾驰过去。
穿过一片竹林,又跨过一条浅浅小溪之后,前方终于现出一条平坦大路,由脚下一直通向那座城。然而,在这条大路上,马儿的脚步却慢了下来,许是被道路两侧一望无际的星辰花海晃晕了眼。
那望不到头的幽幽蓝色,忽然就让我想起了九天门中大片大片的星辰花,想起了年少时随着师父在花间习武,想起了儿时跟着师兄师姐们在花间玩耍,想起了芬芳年华时与白隽在花间嬉闹……我一时忘记了入城的事情,情不自禁下马步入花中,在蓝莹莹的幽暗花海中漫无目的地走了很远。
不知不觉间,我竟偏离了大路,因为刚才伤感一番,心不在焉,此刻已不知走到何处了。四周一片寂静,黑乎乎的,没有一点灯光,我暗暗后悔随身也没带个火石,只好摸索着寻找回去的方向。
走着走着,脚下忽然踩到一大坨东西,我被绊了一跤,摔得好疼。
我想起上次在大漠中被半个黑尸绊倒的事,心中一凉,这该不会又遇到什么可怕的东西吧?
我壮着胆子爬起来仔细一看,原来是个人,两个喝空的大酒坛子倒在身边,那人却酩酊大醉地睡在满地的星辰花中。
我推推他,没反应,又踹了他两脚,还是没动静,我突然有点害怕起来,这该不会是个死人吧? 我壮着胆子逮住他的手腕摸摸脉搏,还好还好,是个活物。
我看看四周,此处离大路还远得很,得抓紧时间去找我的马。于是我放下那人的手,轻手轻脚地准备离开。
不想这时,那只手将我使劲一拉,我猝不及防地跌到那人身上,差点撞上他的鼻子,他呼出的酒精味道夹杂着星辰花的淡淡香气,热乎乎地喷到我的脸上,令我有些眩晕。
离得近了我方才看出这人脸上缚了条青绫,将一双眼睛严严实实地挡了起来,但夜色太黑,看不清他长什么模样,当然我也没那个心情去看,只想赶快回到大路找我的马。刚想再度起身,那人竟忽然呜咽了起来,害怕得像个孩子。
这是什么情况? 我只想赶快离开,可是想要起来却被他死死揽住,他的身体抖得厉害,好像非常恐惧。
我琢磨了片刻,估摸着这人大约是个少年,可能受了什么惊吓,否则怎会如此胆小? 就算在乌漆麻黑的野外喝醉酒,又被我踩了一脚,也不至于吓成这样吧,且此人青绫缚眼,似有什么眼疾,又恐惧如斯,怕是遭遇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从小受教于师父,我自知遇人难处应尽力相帮,只好轻轻扶着他,一边拍其后背一边安抚着。
其实我没和小孩子打过什么交道,不太会哄人,先是胡乱唱了两首以前听师姐们唱过的小曲,唱着唱着伤感地想起了在九天门的过往,心头怅然不已。
这时那人双臂已不再紧紧箍着我了,我便靠在他身边坐了起来,抽出腰间的凤骨笛,轻轻叹道:“ 笛子啊笛子,你也许久没有奏响过了,今日,我们便再复一曲吧。”
我会吹的曲子不多,熟悉的只有以前听师父吹过的《星云笺》,师父在百里崖上并没有给我留下曲谱,还是我闲暇时依着脑子里的旋律,自己练会的。
那是多少年前
你画眉 我铺卷
碧树芳菲星无边
从不问寒水连天
若光阴斗转 一切都不变
又怎会有清风吹散缱绻
当星光将泪风干在双眼
此夜江山皆云烟
漫天星光下,幽蓝的星辰花遍野连天,笛音萧索,我心凄然,脑海中前尘过往滚滚翻涌,直搅得我脑中眩晕得厉害。就在这时,体内余毒又开始发作,一阵痛楚从眉心弥散开来,我只觉脑袋又晕又痛,一阵天旋地转中,昏昏沉沉在星辰花间没了知觉。
这一夜,翻来覆去的噩梦折磨着我,有师父,有白隽,还有看不清脸的岚姐姐,我感觉自己在梦中挣扎了很久,最后好像忽然见到天光一般,周身一片祥和舒适,仿佛有一股暖流注入体内,这种感觉就像师父为我运功祛毒一般,是师父来了吗? 我努力地想回头去看,却无法动弹,急得我忽然醒了过来。
骤然醒来,我心脏跳得好快,喘了一会儿才平静下来。清醒之后,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片柔软的草地上,这里显然不是昨晚那处,而是一座山的顶峰,既没有星辰花海,也没有昨晚那个缚眼之人。
我挣扎着坐起来,看见几步远的崖边青石上,立着一个高大颀长的背影。
清晨的柔光中,那人披下的乌黑长发流泻着如缎光泽,一阵风吹来,他一身墨蓝长袍在风中猎猎飘动,仿佛有星辰花的淡淡香气扑面袭来,令我不由得发出一声轻叹。
那男子负手转过身来,衣襟卷起漫天晶莹的细碎光芒,像是掀开了黑夜与黎明的分界,恍若天人般的脸上,眉宇间似隐了千般忧伤,眉下一双如星辰般流转的深邃双眸又像藏了万般冰寒。
一时间,时空恍如静止,我大脑一片空白,傻傻呆住。
等我回过神来,发现那男子眼帘微垂,目光正落在我身上,他的气场太过迫人,我不由自主地不敢与之对视,只好把目光移向别处,问道:“这是何处?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个问题该由我来问你。”那人的声音恍若天籁,“ 你是何人? 为何到我城中?”
被他这么一问,我的三魂七魄总算全收了回来,想起昨天晚上确实是我不请自来,跑到这一方孤城门外,怪不得别人要这样问我。
不过听他这话,我现在应是已经身处城中了,莫非是昨晚那个醉汉把我带进城的? 如此说来他倒是帮了我的忙,也不枉我大晚上又吹又唱地忙了半天。
面前之人气场如此强大,想必是个有来头的,于是我诚恳地道出来意:“我叫百里云声,从昆仑山远道而来,乃为了向贵城求取良药,因为我有个很重要的朋友,中了妖蛮士兵暗器上的奇毒,如今命悬一线,听闻贵城城主多有灵丹妙药,因此特地前来求药,只要能救我的朋友,我们愿出重金购买。”
因多年前鹿华的爷爷打上门来,我怕此处居民与赤燎结了梁子,便没说出中毒之人是赤燎王鹿华。
“这里不是药房,你来错地方了。” 他说话间,脸上看不出一丝情绪,只让人觉出无尽的冰冷。
我心中暗叫倒霉,怎么一醒过来就撞上了这样不近人情的家伙,但想到鹿华被剧毒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模样,我暗下决心,不拿到解药决不罢休。
于是我更加恳切地说道:“ 我知道,这解药一定很珍贵,不是那么容易买的,所以,只要能帮我找到城主,得到解药,我愿意做任何事情以为报答。”
我的诚意似是影响到他,因为我好像看到他微微收紧了一双寒冰似的眸子。
“那么,就先看看你能做到什么程度再说。” 他说完这句便迈开修长笔直的双腿,大步从我身边走过。
这人走起路来脚步有些虚浮,像是个没什么武功的,也不知他是如何发现我的,我之前想象过可能不会那么轻易得到解药,但是也没料到刚进城就碰上这么冷冰冰的一个人。这座城对我来说,除了知道他们城主是个连大漠魔王都世代忌惮的可怕角色之外,其他一无所知,便也只得先随此人,探探情况再做打算。
我一路跟着他下了山,走了不远便是热闹的集市。
集市中一片欢乐祥和,人们来来往往有说有笑,孩子们一边嬉笑一边奔跑,穿梭在各种杂货小摊之间。我顺路看去,有糖人台、豆腐店、包子铺、烧饼摊……五花八门什么都有,还有几圈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是在围观卖艺人的表演。
一路走去,有许多人对着我前面那男子躬身行礼,还有些妇人端着一筐筐的糕点小食,热情地迎上来问我要不要买。我不知多久没见过这样的烟火人间了,更没想到这座城里竟是这般太平盛世的景象,即便是我之前去过的汤国都城也不可同日而语。
集市很大,人也很多,我们走了好一会儿才走出去,我跟着他穿街走巷,最后到了一座偌大的庭院之前停住了脚步。
庭院大门上方赫然写着三个苍劲大字:泯华庄。
这三个大字的力道看起来不同寻常,绝非普通文人书写,当是具有深厚内力且又有着高深书法造诣之人所书。
我看得有些入神,一时忘了跟上那人。
“怎么? 反悔了?”他头也不回,冷冷的声音响起。
“怎么可能反悔? 我朋友还等着解药救命呢! 我会好好表现的!”
他没再说话,抬腿径直朝庭院大门走去。
这座庭院看似质朴,内里其实别有洞天,明堂宽大,四周环廊,重楼交错,屋脊连天,布局格调神秘雄浑,檐角墙垣又有点像汤国风格,不禁让我想起了白隽带我去过的玺华宫,对比之下忽然觉得这里清逸出尘,更显气度。
我跟着那人在庭院里遇到好些人,他大约就是这里的主子了,因为那些人都向他屈膝行礼,十分恭敬的模样。
看着他虚浮的脚步,我不禁有些感慨,这般体弱之人,竟能坐拥如此偌大家业,虽然这里看着并无半点奢华富丽之感,但单凭这么大的占地,以及处处透出的一股说不上来的沉稳肃静,便让人不敢小觑这里的主人。
所以,这人到底是做什么行当的呢? 我不禁有些好奇。
我正在胡乱揣测,那人忽然脚下一顿,身子也晃了一晃,看着将要晕倒一般,我忙上前扶住他,问道:“你没事吧?”
他摇了摇头,将胳膊从我手中挪开,我撇了撇嘴,这人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明明一副行将倒地之态,却偏偏还不让人搀扶。
就在这时,忽然飘来的一阵异香吸引了我的注意,我循香望去,一位穿着艳蓝色长裙的美丽女子正向这边翩然而来。那女子身材玲珑有致,手长腿长,虽裹在一身蓝艳艳的锦缎之下,一步一行之间仍是令人浮想联翩。她的一束秀发高高盘起,以一顶镶嵌蓝宝石的小花冠整齐地拢在头顶,其余长发如瀑布般披散在身后。我虽然前不久才结识了紫烟那位倾国佳人,但见到眼前蓝衣女子时,仍是惊呆了片刻。
“辰,怎么才回来?”她径直走到冷面公子身边,顺势伸出葱般玉指从他颈侧滑到胸前。
“没什么。这么早便要出去吗?”
我着实没想到冷面男也有温情的一面,因为此刻他对蓝衣女子说话的语气很是温和。
“嗯,我收到消息说,圣血堂最近……”
她说着说着注意到冷面人身后的我,一双妩媚杏眼即刻如警觉的豹眼一般,牢牢锁定了我。
“辰,她是……?”
“我的……侍女。”
“侍女? 你什么时候收的? 怎么我都不知道?” 她边说边绕过他,走到我身边细细地打量我。
我心道什么侍女啊,我不过是来求药的,怎么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把我当作侍女了? 然而眼前这女子显然不是个好惹的主,为了解药又不能得罪前面那位爷,我只得装聋作哑默不作声。
“刚刚收的。”
“你不是从来不要侍女的吗? 怎么,肖羽对你照顾不周吗? 还是,觉得我对你关心少了?”
她说着又绕回那位冷面大爷面前,双臂环着他的脖颈,脸越发靠近他,似是要做些亲昵的动作。
我着实没想到这城里民风如此开放,这等风月事竟要当着我的面做,正尴尬地欲要转身,冷面大爷已不动声色地将她手臂扯下。
他正想要走,却被蓝衣女子一把拉住。
“你的脸色怎么这样差? 昨晚不是服过药了吗?”
冷面男嗯了一声便又要走,蓝衣女子拽住他,一手按上他的手腕去搭脉,随即大惊道:“你,莫不是刚动了真气?”
他又淡淡嗯了一声,蓝衣女子闻言有些不悦道:“ 刚服过药就动真气,你这是拿自己开玩笑吗? 难道你不怕苦苦练了这么久的功夫前功尽弃吗?”
我看着冷面男虚弱的背影,不禁咋舌:这么弱的一个人,也有真气可动? 还身怀苦苦修炼的功夫?
冷面男对蓝衣女子道:“我没事。” 言罢抬腿便走,我一时间不知何去何从,傻傻杵在原地。
前方传来一声责问:“愣在那干吗?”
我这才回过神来,对蓝衣女子点了下头便快步跟上。
我跟着那人走进一间房中,迎门是一张宽大的黄花梨书案,配套的黄花梨木椅后面,是一面高大的木质玄关,其后还有一进内室,在玄关的空格后方,立着摆满了书卷的两面书架,他的床榻在左侧的内室里,右侧则是一套圆形桌凳,桌上放着一碗清粥和一盅羹汤。
“想为你的朋友拿到解药,就得先从我的侍女做起,能做到吗?” 他在椅子上坐下,冷冷发问。
我有些发怵,没料想买个解药还得先做侍女,一想到会耽搁寻找师父,我不禁有些抗拒。
但鹿华还等着解药救命,我只得答道:“ 我能,但是你什么时候可以帮我弄到解药?”
“那要看你想救的朋友跟你是什么关系了。” 他头也不抬,一边翻着桌上文案一边淡淡地说。
“非常好、非常重要的关系,生死之交。”
“是男是女?”
“男的。”
他眉宇微微一蹙:“若需要你用命来换他的,你也愿意?”
想到鹿华为了帮我而身中邪毒,命在旦夕,我答道:“当然愿意。”
“是吗? 那我便不能让你那么轻易地拿到解药了。” 他的声音更加冰冷。
我只觉得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这人是个变态吧? 都说了是为了很重要的朋友才来央求他,他倒仗着这一点变本加厉起来,越说越要刁难于我。
这时他抬眼瞥到我愤愤然咬着嘴唇的样子,冷语道:“ 后悔了? 后悔了随时可以走。”
“走就走! 碰上你算我倒霉,我就不信了,你又不是城主,这么大座城,难不成只有你家才有解药?”
他果然也不拦我,仍是面无表情地看他那些文案,我气冲冲地往外走去,与一个正好走进房来的家丁擦肩而过。
然后,就在我一只脚刚迈到门槛外边的时候,我听到家丁在我身后对那人说:“城主,您的信。”
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刚迈出去的那只脚立马乖乖地收了回来,小心翼翼挪回了冷面大爷桌边。
“不走了?”
“不走不走。”
“想清楚了? 走了就不要再回来。”
“想得太清楚了,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走了。” 我一边说着一边勤快地帮他端茶倒水,研墨递纸,然后看见被他拆开后扔在案旁的信封,上面写着:顾星辰亲启。
都说人如其名,可是此人除了外表值得称道以外,其他方面一点也看不出名字那般风雅,还有刁难人的怪癖,也不知要刁难我到什么时候才能把解药给我。
而且,此人看上去身体似乎并不怎么好,可鹿沿明明告诉我这里的城主便是当年饶过他曾祖父的那个,照此说来该当是很厉害的,莫非这里不止一位城主?
我一边琢磨一边心不在焉地摆弄着那些茶水,结果一不小心把茶水打翻,水溅了他一身。
“没伺候过人?”他眉峰微挑,貌似对我的表现很看不上。
“从来没有,您是头一位。”我紧张地一边帮他擦拭衣服上的茶水,一边讪讪道。
“去吃了早饭再来干活。”他示意我去一旁的圆桌那边。
“那不是你的早饭吗?”我迟疑道。
“我不希望你饿晕了头,再把什么打翻到我身上。” 他冷冷道,“ 况且,做我的侍女,难道连这点事都不听话?”
我其实一点也不饿,但为了顺着他的意,只得来到圆桌旁,端起碗咕嘟咕嘟大口喝起那粥,并且为了快点喝完,好继续去干那侍女的活,我站在桌边,喝得格外没有淑女形象。
他没再说什么,看完手中的信后,朝门外唤道:“肖羽。”
一个武将打扮的年轻男子应声快步进了房中,一眼看见我站在餐桌旁,大口吃着他们城主的早饭,面露不可置信的神色。
顾星辰头也不抬地对他开口道:“我新收的侍女。”
那位名叫肖羽的男子更加惊讶,愣了一愣之后,连忙对我拱手道:“在下肖羽,是城主的贴身侍卫。”
我忙放下碗,对他回礼道:“你好,我叫百里云声。”
顾星辰抬起头来对肖羽道:“备车,去西郊。”
半刻钟后,我跟着顾星辰一起坐进了一辆马车里,马车晃晃悠悠地行驶在去往乡间的小路上,肖羽坐在车前驱着马,我也不知道他们这是要去作甚,眼前这位城主一路闭目端坐,一句话也不说。
不知行了多久, 我已昏昏欲睡之际, 忽听顾星辰的声音响起:“停。”
肖羽依照顾星辰的吩咐将马车停在一个隐蔽处,我们下了马车又步行一段,外面是大片绿油油的田野,日头正晒,周围不见一人。
顾星辰举目四望,对肖羽示意道:“ 有情报说这附近出现会妖术的陌生人,仔细看看有无可疑情况。”
肖羽领命走在前面察看,我跟在顾星辰后边走,走着走着肖羽在前面忽然没了影子,我们上前一看,那儿茂密的杂草中竟有个一人多高的深坑,肖羽正在坑中察看着什么。
我跟着顾星辰也跳了下去,走近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坑里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竟然又是一具焦黑干瘪的尸体。
肖羽起身对顾星辰说道:“ 城主,这是一具男尸,不知死了多久,竟焦黑干瘪至此。”
我看着那干尸,又想起在大漠中和鹿华看到的那具死状相同的怪尸,忽然明白为什么当时感觉不对劲了。
“这是新死不久的。”我开口说道。
顾星辰和肖羽同时疑惑地望向我,我解释道:“ 这尸体虽然焦黑干瘪,眼睛却是黑白分明,并无甚腐坏迹象。”
顾星辰点了点头,肖羽叹道:“ 云姑娘说得是啊,可是这么短的时间内,尸身竟被弄得这副模样,又不像被火焚烧,这尸体也太诡异了。”
我想起那日在大漠中,鹿华猜测这是远古正邪大战留下的尸体残骸,看来是猜错了,这分明是有人在近期四处害人,于是对顾星辰说道:“这样的尸体,我前不久在大漠中也见到一个,同样如此焦黑,眼睛却仍是黑白分明。”
顾星辰思索了片刻,对肖羽说道:“ 黑尸的事先不要惊动这附近居民,派人来跟各家交代一下,最近出门多注意安全,如果发现可疑人等立刻传报。”
肖羽又依照他的吩咐去检查尸首,看看有无可证明其身份的物件。
顾星辰则决定回程,我跟在他身后等着他先跃上坑去。
然而,他这一跳只跳起半个人高,没能跃上去。
我想他大约没准备好,于是安静地等他再来。
他又一次起跳,宽大衣袖迎风招展,果然跳得比第一次更高了。
可是,他又落回坑中,再次失败。
我惊呆了。
他竟然连个一人多高的坑都出不去,这分明就是个没有内力、没有轻功之人,怎么就成了把鹿华爷爷吓到不敢再犯的可怕人物了?
坑内十分安静,肖羽还蹲在后面查验黑尸,顾星辰背对着我站在前面一动不动,我想他或许在思考要不要进行第三次试跳。
肖羽这时检查完毕,起身过来对顾星辰道:“ 城主请稍候,我这就上去拉您。”
在我震惊的目光中,顾星辰被先上去的肖羽又拉又拽,袖子险些被撕烂了,这才终于被拉上去。我试着往上一纵,很轻松便出去了,不由得越发怀疑起这弱得不正常的顾城主来。
回到泯华庄之后,我辗转反侧了一夜,担心自己找错了人,或许这顾星辰并不是传说中那位深不可测的城主,我得想个法子弄弄清楚。
天一亮我便爬了起来,转了一圈没找到他,问了两名侍卫方才知道他到地牢去了。
我匆匆赶往地牢,原以为他会让我在外面候着,没料想他抬手招了招示意我进去。
于是我快步走到他身边,正琢磨着如何开口打问,他已不客气地发号施令起来:“给我倒杯茶来。”
我向四周望了望,这里果然有一套茶具,并且就在他一臂之遥,他明明伸个手就能够着,却非要我来替他端茶递水,真是一点都不肯浪费我这侍女的力气。
茶刚喝了一口,肖羽匆匆赶了过来。
顾星辰放下茶盏,问道:“抓来的人招了没有?”
“回禀城主,这些人口风很紧,无论我们如何逼问,他们什么都不肯说,而且……”
顾星辰抬了抬眼,肖羽继续说道:“ 而且这几人武功造诣非同寻常,给他们上刑具的时候,他们手脚虽已全被铁链锁住,竟还是将刑具都反震坏了。”
“把几个领头的带过来,我有话问他们。”
不一会儿,肖羽押来一个浑身是血、戴着手镣的中年人,那人长得一脸杀气,还有两个同样浑身上下皮开肉绽、戴着手镣的大汉一起被带了进来。霎时间偌大的房间里盈满了腥臭之气。
“知道为何抓你们吗?”顾星辰站起身来,声音很是冷冽。
旁边两人一脸不屑地哼了两声,并不作答。中间的大汉则瞪着一双铜铃般大的牛眼,轻蔑地说道:“ 你们的锁链已被我们震裂了两条了,要不是被现在这条狗屁寒铁锁链拴着,大爷一只手就能灭了你这小白脸!”
顾星辰静静地注视着他,那大汉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又嚷道:“你看什么看? 有本事给大爷把锁链解开!”
顾星辰手起风过,大汉身上老粗的寒铁锁链竟然啪的一声断裂开来。
这一番内功修为绝非常人,不仅那三个大汉,连我也被惊得目瞪口呆。
肖羽在旁嗤笑了一声道:“ 顾城主已将你的锁链打开,你想干什么没人拦着你。”
大汉一听说“顾城主”三个字,竟突然面色大变,趴伏在地。
旁边两人似乎也吓破了胆,只是不住地瑟瑟发抖。
中间的大汉伏在地上,哆哆嗦嗦地说道:“ 小人,小人有眼无珠,不认得顾城主尊容,但小人早知顾城主威名,借我一万个胆也不敢在您城中造次,小人只不过是来此办些小事而已,都是奉命而为,不得已啊!”
“不得已?”顾星辰冷笑之间,已有一道剑光闪过,跪在最左边那人的脑袋瞬间落地。
我吓得捂住嘴巴,只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顾星辰一脚踹开那具没了头颅的身体,又将手中之剑架到了右侧那人的颈上。
那人吓得话都说不清了:“ 是我们罪该万死,可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求求您高抬贵手,求求您别杀我。”
又一道寒光闪过,第二人应声倒下。顾星辰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讨饶一样,仍是面无表情,慢悠悠地转向中间那个大汉:“ 你知道我想听的是什么。”
“顾城主,我、我知道的都已经招了啊,其他的我真的不知道了。”
他看起来明明是一个亡命之徒,此刻却心惊胆战地不住哀求。
“哦,我忘了,应该先让你活动活动筋骨。”
我心中正在惊诧顾星辰怎么突然变得这般狠戾了,却见他向着那大汉伸出右手,隔着几尺远的距离,那人竟随着他的动作飘到半空。
大汉满脸惊恐地说道:“ 顾城主手下留情啊! 我真的是奉命而为,不得已呀! 求求您高抬贵手放小人一条生路……”
“放你一条生路? 你们何时又曾放过他人一条生路?”
顾星辰冷冷反问一句,抬在空中的手指稍动了动,大汉身上便传来像是骨骼爆裂般的噼啪响声,他立时发出痛不欲生的惨叫。
我惊得捂住嘴巴。这顾星辰是怎么了? 明明昨天还连一点轻功都不会,睡了一觉竟突然有了如此深厚的内力和功夫?
不一会儿,那大汉已奄奄一息,喃喃说道:“ 你、你还不如杀了我算了……”
顾星辰瞥他一眼:“看来刚才我下手太轻。”
大汉见他又要发力,吓得连连哀求,发出囫囵不清的声音道:“ 我说我说,血祭地点就在,就在……” 他似是下了很大决心,最后双眼紧紧一闭,说道,“就在汤国都城土地庙后面。”
顾星辰冷笑道:“ 土地庙后面? 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 看来我还得再帮你想想清楚。”
他话音刚落,又一波内力已至那大汉身上,那人顿时如同浑身散了架一般,发出更加凄厉的惨叫声。
“我招……我全都招……” 那人承受不住,终于哭丧着脸和盘托出,“土地庙后面 ,有一片小林子,其实是障眼法,需以内力打开结界方可……”
顾星辰将手收回身后,大汉身体顿时像一摊烂泥般掉在地上。
此时的顾星辰,内力深不可测,远远动一动手指便隔空捏碎大汉浑身筋骨于无形,同前一日那个虚弱无力的样子判若两人,我简直要怀疑是自己的记忆出问题了。
那大汉瘫在地上的样子令人不忍直视,我以为这残忍的审问终于到此为止了,没想到顾星辰却又一次提起了手中的剑,那大汉还趴在地上浑然不觉,剑尖已从他背后穿心而过。顾星辰连杀三人之后,若无其事地拿起一块绢布擦拭起他的剑来。
肖羽在旁说道:“ 这些人,怎么上刑都不肯交代,非得城主亲自动手,受这般罪才肯说。那剩下几人,如何处置?”
“全都杀了。”
肖羽奉命急匆匆地离开了,我这厢刚目睹完整个血腥杀人的过程,惊骇不已,最后那人招供的目的明明是为了换条生路,顾星辰竟然还是冷酷地把他处死,这人为何如此冷血和残忍?
我正思量间,他已擦完了剑,目光冷冷扫向我:“收拾一下。”
“啊?”我浑身一个激灵,没料到做他的侍女还要负责处理死尸这样血腥恐怖的事情。
“不敢? 这都不行,怎么做我的侍女?” 他冰冷的目光中夹杂着一丝不屑。
为了救鹿华,我闭了闭眼,咬牙道:“ 有什么不敢的? 我马上收给你看!”
他转脸对门口两名侍卫吩咐道:“ 给她几块隔水布,让她自己去收,你们都不要帮。”说完扬长而去。
我呆立在原处,直到等来那三块隔水布,忍着想吐的冲动,把那三具尸体都包裹起来,再拖到顾星辰指定的一个地方,最后去洗手的时候,浓烈的血腥味熏得我阵阵反胃,心道这该不会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吧? 看来要尽快了解一下此人品性,以免招来意料不到的杀身之祸。
我在庭院里溜达了一圈,见到一位头发花白的大婶,之前我搬运那些死尸的时候,她就在院子里看得清清楚楚,却并未见她流露出惊诧,看来对此已经司空见惯了。她正在院子里晾晒衣物,我便凑上去一边帮忙一边试探地招呼她:“大婶,怎么称呼您啊?”
“哎呀这不是云姑娘吗? 大家都叫我豆婶。你来这里还适应吧?
我们都在奇怪呢,你怎么能让城主看中,做了他的侍女呀?”
“这个……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可能他身边正好缺个人吧。”
豆婶笑着说:“ 云姑娘啊,这你就不太了解我们城主啦,他呀,身边一直有柳姑娘和肖将军陪伴,什么时候听说过缺人哪?”
“柳姑娘? 您说的是个子高高的、穿着蓝衣服那位吗?”
“是啊,她是跟我们城主青梅竹马的柳小蓝柳姑娘,她的父亲就是城主的师父。别看她是独女,一身武功可不得了啦! 除了城主,这城里就数柳姑娘最厉害了,连肖将军都不如她呢! 我跟你说,我们城主可是个好男人啊,你瞧瞧他,多少姑娘想要让他看一眼都难呢,可是这么多年来,他身边就只有柳姑娘一人,从来没见他亲近过其他女子呢! 虽然他俩没有成亲,但是我们都知道,将来的城主夫人肯定非柳姑娘莫属了。”
“佩服佩服,果然难能可贵。”我点头附和了两句,其实这些风月八卦我并不感兴趣,然而豆婶对他们城主这方面显然很是欣赏,我也只能跟着先赞许一番,才好将谈话深入下去。
豆婶忽然撩起我的衣袖道:“ 哎呀云姑娘,你看你这衣服都弄脏了,是不是不习惯做那些事呀?”
我低头一看,是些血污,明显是刚才搬运尸体时蹭上的,于是我顺势说道:“我从来没做过这样的事,实在是有些不适应。也不知那些被处死的是什么人。”
豆婶闻言正色道:“那都是些无恶不作的坏人! 他们到处杀人,为非作歹,连老弱幼童都不放过! 真是畜生都不如! 要不是有城主惩治他们,大家哪里能活到现在呀!”
我点了点头,原来并非顾星辰太过狠戾,他其实是在为民除害。不过他这身体时好时坏的,也不知是何缘由。只是这样的人怎可能让世代赤燎王都感到畏惧呢? 看来我得探问一下他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城主。
于是我问道:“我看这座城挺不错的,不知是哪位城主建立的呀?”
“哎哟,云姑娘你可真是说笑了,这座城啊,就是咱们顾城主建的,哪儿有过其他城主啊!”
我心下一惊,如此说来,当年将鹿华那所向无敌的祖父打了个落花流水的城主确实是顾星辰了,那么他该是一百多岁了,看起来竟这么年轻,原来也是个修行之人,可是他那身体一会儿弱一会儿强的,看着委实不像。
我只得继续探问道:“原来是这样啊,我看这里百姓都生活得挺好的哈。”
“云姑娘你还不知道吧,咱们城里的百姓以前都很可怜啊! 唉,世道乱啊,那些大王只想着自己建功立业,谁管老百姓的死活啊? 我们这里的居民来自不同的地方,都是多年来被战争毁了家园,或是被欺压得无处可去的可怜人,多亏了城主收留,要不是他,我们这些人大概早就没命了吧! 我们这座城啊,虽然只有汤国一半土地大,但是收留的人可真是不少啊!”
我疑惑道:“我之前看到大漠关外石山里的流民,连大漠都穿越不了,又怎么会有这么一大批人越过了大漠,来到这座城里呢?”
“你说的那些人,是从其他地方来的流民,咱们这座城啊,一面连着大漠,另一面呢,可是紧挨着汤国和凉国的一处交界之地呀! 大家都是从那边陆陆续续流落到这里来的。”
没料想这座城池竟处在如此重要的地理位置上,进可攻、退可守,这么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地方,却连接着汤国、凉国,还有大漠,原来不只是大漠赤燎族,连汤国和凉国都没能征服这片土地,看来顾星辰的确是个不简单的人物。
下午,顾星辰带肖羽出去办事,我在房里无事可做,于是决定去外面走走,如果能找到药铺的话,便能寻一寻解药,如若运气好点被我买到了,也不用留在这里继续被那个冷面怪异的城主刁难了。
下午的集市还是很热闹,我顺着街市中一家家店铺找过去,还没寻见药铺,却见人们都朝着一个花花绿绿的戏台子拥去,我被人潮推搡着也来到了戏台边,于是问旁边一人:“请问,这是要表演什么?”
那人道:“这可是咱们这儿最有名的戏班子,听说今天要唱的是顾城主,所以大家都特意来看。”
说话间,几个穿着戏服的男女已在台上锵锵锵锵走了一圈,各自站好了位子。
一位花白胡须的老者登上台来,向台下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欠了欠身,左手两片木板一拍,右手一根细细小棒,将一架立在身前的小皮鼓敲得咚咚响。
那老者便依着拍子唱了起来:
昨日星辰昨日风,
大漠汤凉各西东。
流年辗转何处去?
逍遥自在此城中。
四句唱罢,台上几人伴着叮叮当当的奏鸣声演了起来。
那老者圆润的声音又起:
各位看官您听好,自古汤城多异宝,青山绿水细雨露,窈窕淑女也不少。
听到这,台下一堆男听客有的红了脸,有的则大咧咧地笑出了声。
台上扮相似是一王一后的男女连同身后数十人,这时演出了一场酷似宴席的场景。不一会儿,放在他们后面的几个盆中燃起一簇簇火焰,台上众人纷纷倒地痛苦挣扎起来,老者继续唱道:谁能料,花不常开水自流,世事无常运难求,一把火烧王城殿,安平盛世不回头。
台下众人纷纷摇头唏嘘,我惊诧不已,这唱的不正是从前史修先生最爱谈论的“镬汤之变” 吗? 算起来这场震惊天下的王家祸事也已经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没想到在这边陲小城中,还是大家津津乐道的话题。
老者的小鼓还在继续敲着:
有道是,王土泱泱岂无人仰? 江河滔滔岂无船航?
便有这,汤凉之谊世称扬,谁知布衣几彷徨?
又建金銮琉璃殿,不知谁人苦断肠?
演到这,台下议论纷纷:
“苦断肠的当然是我们这些老百姓啊!”
“是呀,自从汤国建了那玺华宫,不知害死了多少人呀!”
“可不是吗,我家祖父就是被抓了去造宫殿,日日夜夜不给休息,活活被累死的!”一个中年男子说着说着抹起了眼泪。
“你那祖父好歹是累死的,还落得全尸吧? 我家舅公被抓去以后,因为帮重病的工友出头讨药,最后竟被砍下头来吊在工地上,连个全尸都没有喽!”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说起这段往事,伤心得好一阵咳嗽。
“还有我家,我祖上本是有些家底的,可谁能想到,镬汤之变以后,那些传代的珠宝全被新登基的大王抢去建宫殿了,最后我家连看病的钱都没了,家道也就此衰落了。”
“哎哎,你们知不知道我们凉国也不太平呀? 总有人莫名其妙就失踪了,我们那一片村庄啊,十几户的壮年男子接连失踪,到最后连尸骨都找不到啊! 到处都闹得人心惶惶,我们只得拖家带口逃了出来。”
大家议论纷纷,说的事情都是我从来没有听闻过的。当初我只知和白隽在九天门打打闹闹,却没有听师父的话好好研学天下之事,更不知道当我和白隽卿卿我我之时,外面的百姓过的竟是这样民不聊生的日子,再联想到我跟着白隽去玺华宫时看到的,遍布宫中各处的满眼琳琅耀目的珠宝、恢宏华丽的宫殿,原来竟是这般蚕食着百姓血肉建起来的。
一时之间,我心下惭愧到不能自已。
台上老者小鼓一敲,又把众人的注意力拉回台上。
正所谓 天无绝人之路
就在这大漠与汤凉之间
盖世英雄横空出世
救护万民如荫蔽日
若问英雄何处
遗玉城中一顾
唱到此时,台上一位身着墨蓝长袍的高个男子正摆出一剑问天之势,同时还有一位艳蓝衣衫的女子与他并肩而立,看起来俨然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神仙眷侣,想必这二人扮的便是顾星辰和柳姑娘了。
此时台下掌声雷动,叫好声、喝彩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老者则在台上向观众躬身致意:“ 小老儿不才,段子编得拙劣,无法彰显顾城主英名于万一,只求尽一己绵薄之力,感谢城主收容之恩德!”
老者和几名表演者正讨赏时,人群中忽然飞出一个蒙面人,纵身直奔那老者而去。我见他已然在半空中伸出鹰爪之手,连忙飞身跃向他去,抢在他碰到老者之前,狠狠给了他凌空一脚,将他踹飞了出去。
然而他那鹰爪已经爆出一股黑烟,被黑烟冲击到的老者和旁边几人一齐被打倒在地,人群惊慌失措地四散逃开,我冲出人潮时,见那蒙面人功夫甚好,虽挨了一脚,却没被踹翻,而是借力跃上了一旁的棚子,眨眼间又一个翻腾上了屋顶,沿着屋脊跑了起来。
我赶忙在下边沿路紧紧追上,那人轻功不错,沿着屋脊也跑得飞快,我却因为路上诸多行人和小摊阻碍,始终没能追上他。
跑着跑着另一侧屋脊也追来一人,我眼光瞟到处正是一抹艳丽的蓝。
蒙面人快跑到前方无路的屋顶尽头,稍一犹豫之间,另一侧艳蓝身影猛地一跃,向他前头抢去,我便上了蒙面人身后的屋顶,对其形成前后夹攻之势。
那人前后看看,大约是觉得我更容易对付,便舞着鹰爪手向我打来,我几番推闪避开,瞅准机会快速锁住他左臂,柳小蓝忙赶上来一把抓住他的右臂,并顺势将其折断,蒙面人一声惨叫之下痛得腿软,立时跪倒在地,我便将他交到柳小蓝手中,又跟她一起将那人押解到泯华庄。
来到顾星辰房间时,他和肖羽也是刚刚回来。柳小蓝把那蒙面人推倒在地,扯下了他的蒙面巾,又从他身上搜出一块腰牌,嗤笑道:“ 这个家伙,光天化日之下居然企图刺杀一个说书的老头,这圣血堂的心眼儿是不是也太小了?”
顾星辰听罢,对那人冷冷开口:“ 你冒这么大风险潜入城中,该不会就为了杀个说书的吧?”
那人低头不语,柳小蓝抽了宝剑,锋刃抵在那人咽喉:“ 快老实交代了吧,免得多受皮肉之苦,嗯?”
那人仍是不语,柳小蓝见状,二话不说便挥手过去,宝剑寒光一闪,那人痛得倒地大叫,原来是被挑了左手的手筋,他痛得满头大汗:“ 我说,我说,我的任务是寻找与镬汤之变有关的人。”
顾星辰闻言,眸子更显凌厉:“谁派你来的?”
“圣……圣使。”
“他人在何处?”
“我不知道。”
柳小蓝杏眼一瞪:“是不是要等我把你脚筋也挑了才肯说?”
那人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顾星辰,似是下了很大决心一般,忽然牙关一紧,便口吐鲜血倒地而亡了。
肖羽上前略为查看后摇着头:“ 唉,又一个死士,被逼急了就咬开齿中毒药自杀。”言罢叫家丁进来一起将尸体抬了出去。
待肖羽他们离去,柳小蓝冷笑两声,背着手缓缓向我走来,边走边说着:“辰,我还有一件事不明白。”
她踱到我身旁,突然指着我的鼻子问顾星辰:“ 你说她是你收的侍女,那我问你,她是什么来历?”
“我看着合眼缘就带回来了,怎么突然计较起这个来了?”
柳小蓝哼了一声,婀娜地绕着我转了一圈,上上下下将我审视一番,然后生气地说:“你可知道她身怀武功,且身手不凡?”
顾星辰闻言,面色有些松动:“你发现了什么?”
“今天这个蒙面人,功夫很是不错,可是我却亲眼见她赤手空拳便制服此人,你说,以她这样的身手,这样的姿色,又怎会甘心做一个卑贱的侍女?”
我心里暗叫冤枉,这顾大城主是知道的,我之所以愿意做他的侍女,完全是因为求他给我解药啊,可是他此刻却一言不发,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柳小蓝一步步靠近我,一边说着:“ 辰,这么一个不知底细的女人,你怎么敢留在身边?”
顾星辰仍不发话,大约也在担心我的来历是否有问题,虽然我说是来求解药的,但是我要救的朋友是赤燎王一事,确实是刻意隐瞒了他。
柳小蓝一把揪住我的领子:“说! 你到底是谁派来的?”
我不知道她想到哪里去了,但是看她的反应我确定她想错了,可我既不能说自己是一百年前被伐魔大会追杀的妖女,更不能说自己是为救赤燎王鹿华而来求药的人,一时之间,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摇着头:“没有人派我来,真的没有。我来这里只是想帮我的朋友求解药而已。”
她冷笑一声,在我身上粗鲁地摸索起来:“ 一派胡言! 不说是吧?
那我就好好搜搜你的身,看你到底是哪里派来的奸细!”
她一双手在我身上肆意撕拽,我的衣服被她扯得凌乱破裂,狼狈不堪。我向顾星辰投以哀求的眼神,此刻只有他可以制止她,可他只是阴沉着一双眼睛看着这一切,什么也不说,仿佛在等待柳小蓝搜身的结果。
不一会儿,柳小蓝摸到我一直挂在胸前的扳指,那是我十六岁那年,白隽送给我的信物,她一使劲将它拽了下来,我伸手想要夺回,却被她一把推开,跌坐在地上。
她攥着那枚扳指,一边打量一边朝顾星辰走去。我很想把扳指抢回来,可我清楚,如果想为鹿华求得解药,此刻便不可轻举妄动,万一惹恼了他们俩,鹿华便只有死路一条了。
虽然已过了这么久,即使白隽对我心生嫌隙离我而去,这枚扳指却陪伴了我这么多年,我一直将它挂在胸前,时时提醒自己不要再重蹈覆辙,也是对过往的一个纪念。可是此时,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把它抢走,我感到有咸咸的东西流到了嘴角,胸口的气血往上阵阵翻涌,而我只能忍住不爆发出来。
柳小蓝冷笑着将扳指递到顾星辰手里:“ 你好好看看这扳指吧,哼,好好看看这上边刻的什么,这就是你收来的侍女!”
我心一沉,那扳指乍看细白莹润,全无任何雕刻,可是在内圈里,却刻着小小的两个字,便是白隽的名字。
果然,顾星辰看了那扳指以后,脸色阴沉得吓人,一双本就冰寒的眸子变得更冷:“汤国……,你是他派来的?”
“我不是我不是,没有人派我来,真的没有人派我来,我和汤国一点关系也没有……”
“那你为什么会把这个贴身戴着?” 他声音低沉,低着头,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我看见他紧紧攥着扳指的拳头正在微微发抖,看来我真是惹恼了他。
“我……”面对顾星辰的质问,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们明显和汤国有嫌隙,如果我说出这是当年的汤国太子白隽送我的定情信物,别说拿不到解药了,说不定下场就跟刚才那个蒙面人一样。
柳小蓝见我答不出来,恨恨地说:“ 你还跟她废话什么? 一剑杀了她!”说着提起血迹未干的剑就向我刺来。
然而,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她却突然剑锋一歪,被一袭掌风推得连人带剑栽到一边。她恼怒地看向顾星辰:“辰,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对我还有利用价值。” 顾星辰抬起头来,冷冷开口,“ 这个女人现在还不能死。”
柳小蓝一双大大的眼睛瞪着顾星辰,他却没有看见一般地唤来肖羽吩咐道:“把她关进大牢,任何人不许放她出来。另外,如果有人不经我允许动她的话,我决不轻饶。”
可怜我刚进这城不过两天光景,便生平第一次被关进了大牢。在牢里蹲的这几天,我一直在琢磨到底要不要使个封天咒,震开牢门越狱出去算了,却每每又想到此行是为了求解药,最终还是放弃了逃跑的念头,平日里在牢中除了吃饭睡觉,便是思索有什么办法能弄到解药。
然而我始终也没想出个好计策,牢房伙食倒是不差,每天大鱼大肉像是开饭店的,以至于我天天光吃不动,还长胖了一些。眼见三天已过,不知道鹿华的情况怎么样了,我正焦急得又动了越狱的念头时,偶然听到了两个狱卒的对话。
“我听说城主过两天要出一趟远门,好像是去汤国,是不是真的?”
“是啊,我也听肖将军说了,据说得有好一阵子才会回来。”
“那正好我到时候告几天假,我这新婚宴尔的,还得多抽时间陪陪新媳妇不是?”
那两人谈笑风生地走远了,我思索着,顾星辰出远门,狱卒又要告假,那么看守就会略微薄弱些,到时候我就把另一个当值的狱卒叫过来,寻个机会隔着牢门敲晕他,再拿他身上钥匙开门,然后趁着顾星辰外出,溜去他的房间里把解药找出来。
我越想越觉得这计划着实是天衣无缝,不禁捂嘴笑出了声。
到了可以实施计划的前一晚, 为了第二天好有精神, 我早早便睡了。
夜深人静时,我在昏暗的牢房里睡得正酣,忽觉有人蹭上了我睡的床,起初我还当是做梦,翻了个身又继续睡,可是过了会儿觉得不对劲,因为分明感觉到身后有他人的气息。
我心中一惊,赶紧转身去看,此时牢中光线十分昏暗,我隐约看到有个人侧躺在旁边,是上次在城门外遇上的那个醉汉,他仍是青绫缚着双眼,长长的头发披散着,遮住了大半张脸,呼吸间喷出夹杂着淡淡花香的浓烈酒味来。
没想到这人也被抓了进来。但虽说我是个很老的老人家了,眼下这也算是孤男寡女,不可同在一张床上待着,于是我轻手轻脚地起身下床,他却一抬手将我拽回原处。
原来他没睡着,我连忙问道:“你怎么也被抓进来了?”
他不说话。我撇撇嘴又道:“ 虽说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可是你看,咱们毕竟男女有别,这牢房里只有一张床,要么你睡地上,要么我睡地上也行。”
他仍不作声,我便再次起身,他却又像上次那样紧紧抱住我,身体抖得厉害,恐惧的声音压得很低:“别走,求你。”
我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这都什么事啊? 当初在城门外,我就已经平白哄了这人一回,白白浪费我一晚上时间,如今我都被关到牢里了,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怎么又碰上他? 我明天还要越狱呢,今晚可是养精蓄锐的关键时刻。
他哑着声音哀求道:“你把上次的曲子再吹一遍,我便离开。”
“这里可是牢房啊,你让我在这吹曲子? 是嫌我们俩命太长了吧?
就算顾城主听不见,被狱卒听见了也得吃不了兜着走啊。” 我明天就要大展身手逃离此处了,可不想今天晚上再惹祸上身。
“他不在,狱卒们今晚喝了酒,都睡着了,你不用担心。” 他看来害怕得厉害,连说话声音都在发抖。
我见他着实可怜,又想到貌似还是托他的福,我才顺利进入这城中,便竖起耳朵仔细听了一下,确认没有狱卒的动静了,这才拿出笛子来,又吹了一遍《星云笺》。
果然一曲终了,他不再那样发抖,似乎睡了。可我却困意全无,只好靠着墙坐了,对着那个已经睡着的缚眼之人唠叨起我的心事来。
“不知道你是犯了什么事被抓进来的,可我是真的冤啊! 我什么坏事也没干,来到这里只是为了求一点解药,救我朋友的性命而已,他们却怀疑我是汤国派来的奸细,不分青红皂白把我关到了牢里。”
那人睡得倒沉,躺在那儿一点动静也没有,我便继续幽怨地说着。
“这城里,每个人都说顾城主好顾城主好,可是我真没看出他哪一点好了,既然他能收容这么多素不相识的流民,为什么却那么小气,连一点解药都不肯施舍给我去救人?”
我越说越觉得上火:“ 他不仅小气,还是个怪人! 明知道那位朋友是我的生死之交,还偏要刁难我,拖着时间不给我解药! 而且还是个笨蛋! 从我身上搜出个扳指就怀疑我是奸细! 也不动动脑子,我要真是奸细的话,怎么会编造买解药这么白痴的理由啊? 假如他一开始就把解药给我,我还有什么理由留在这里? 哪个奸细是来买个药便走的?”
我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哽咽。
“如果不是为了帮我,我的朋友根本不会中那什么妖蛮邪毒,如果拿不到解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如果他就这么死了,我这一辈子都无法心安。”
我想到鹿华被邪毒折磨的样子,又想到自己的无用,刚来到这里就被抓了进来,耽误了这么多时间,找寻师父更加遥遥无期,鹿华也一定危在旦夕,想着想着我忍不住轻声哭了起来。
哭了一小会儿,我抹掉眼泪,自言自语道:“ 我这一生,欠别人的太多。之前我的师父因为我,失踪多年杳无音讯,这一次,是我欠我朋友的,必须得还。实在拿不到解药的话,大不了等我找到师父以后,就去我朋友的坟前把我这条命赔给他,一命赔一命,又有何妨。”
我不记得自己最后是怎么睡去的,只是在睡梦中还清晰地感觉到,这一晚夜凉如水,这一城冷若冰霜。
次日天刚蒙蒙亮,我便被人叫醒,迷迷糊糊地朝四下看看,牢中只有我自己,仿佛昨天晚上缚眼之人的出现只是一场梦。而牢房门口却立着一人,那身影高大颀长,一身墨蓝,我吓得忽然清醒了过来,顾星辰这么一大早便来这里,是要做什么? 难道被他发现我要越狱的事了?
他仍旧是面无表情,冷冷开口道:“我要走了。”
我讷讷地哦了一声,其实我早就从狱卒那里听说他今天要出远门,心中却觉得好笑,你走不走还来跟我打声招呼,是怕我这脑袋瓜子想不到要逃跑吗?
随后一个小巧的青花瓷瓶子被他扔了进来。
我捡起瓶子看了看,幡然惊觉道:“ 这是砒霜还是鹤顶红? 你要在走前毒死我?”
他微微蹙眉:“这是你朋友的解药。”
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忙打开瓶盖一看,里面果真有两粒药丸。
“先服一粒,十日之后再服一粒,便可解毒。”
“你……这是什么意思? 可以放我走了吗?” 我边问边使劲捏了捏自己的腮帮,好确定一下这到底是不是在做梦。
他没回答我,又扔了件东西进来:“这个还给你。”
我看着被扔进怀中的扳指,深感此人实在难以捉摸,担心接下来他是不是要换个花样刁难我了。
然而他拿钥匙开了牢门以后,转身便走。
“我真的可以走了吗?”
“你想走便走。”他头也不回,继续往前慢慢走着。
“等等!”
我追了上去,停在他身后,他也停了下来。
“还有什么事?”
“这解药多少钱啊? 我得把银子给你!” 我说着便开始摸索腰间的钱袋。
他没有回答,只是身子顿了一顿,转而又迈开大步走远,只留下一点隐隐的星辰花的味道。
等我反应过来时,只能对着他已经走远的背影大喊一声“ 谢谢”。
虽然被囚禁了这么多天,我还是真心报以感谢,毕竟他最终还是把解药给了我。
也不知道是有人故意安排还是偶然,我到了泯华庄门口时,竟然看见我来时骑的那匹马就拴在门外的小树上。我惊喜地上前拍拍它:“小黑,还记得我吗? 我终于拿到解药了,咱们走吧!”
小黑驮着我走出城门外不多远,我的水囊忽然掉在了地上。有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之所以会发生,往往乃命中注定,比如这一掉便是命运的一掉,因为我下马捡了水囊之后,一抬头便看见了这座城的城门。
我之前刚到城外便在花间迷了路,第二天醒来已经身在城中,是以我从未曾好好看过这城门到底是什么样子,而如今我见到门头上的四个大字,字字惊心。
遗玉之城。
彼时我方才明白,“断祇何续,莫失遗玉” 中的“ 遗玉” 根本不是一个物件,而是一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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